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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了过来。关键是生活上徐瑞星有难言之苦,他结了两次婚,第一个老婆十四年前就死了,得的是子宫癌,死的时候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徐瑞星现在的老婆叫邹静,是通过婚姻介绍所认识的,没工作。生儿子前,她偶尔还去外面打点零工,儿子一生,就干脆在家当起了全职太太。徐瑞星让老婆把主要精力用来照顾儿子,他的收入养得活一家人,无所谓。四十多岁的人,还说不上老,但徐瑞星真有老年得子的感觉。邹静比徐瑞星小了十多岁,年龄上的悬殊,让她觉得对徐瑞星直呼其名也很不好意思,哪怕两口子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她也把徐瑞星叫徐老师。徐瑞星很习惯这种称呼。他爱第一个老婆是当成妻子来爱的,爱第二个老婆是当成妻子和女儿来爱的。他觉得这种关系非常好,有股蔗糖一样的甜味儿。
对自己从教的学校,徐瑞星真有一份感情,他对吴二娃说的,并不是面子上的话。十多年来,人家又没亏待你,不产生一点感情才怪。他怎么能帮助对手挖自己学校的墙脚?尖子生都是学校的活广告,每年高考过后,只要有人上了北大清华,就扎一辆敞篷彩车上街,还由学校出钱,以学生的名义去电台和电视台点歌;同样由学校出钱,以学生的名义去显眼气派的酒楼大办宴席,说的是谢师,其实就是打广告。这么闹腾一番,等到秋季开学的时候,生源滚滚而来,财源也就滚滚而来——不仅学生多了,书学费也水涨船高。如果没有这样的尖子生,那情景就惨淡了。好学校是拿大箩大筐装钱,择校费、学杂费样样都高,财务科的人跑银行存款,腿都跑断了;差学校却要把教职员工全都发动起来,去人家好学校附近,躲躲闪闪的,见到学生就拉,就跟路边饮食店拉客一样。可那管什么用呢?尽管你收的书学费比人家低若干倍,可还是拉不来学生。
当徐瑞星觉得事情真的过去了,才觉得该跟吴二娃联系一下,那天他骂吴二娃的话,有些重。别看吴二娃一副油腔滑调的架势,他内心是敏感的,这一点徐瑞星清楚。
他还没联系,吴二娃却主动来了。
这天他放了下午学回家,刚在沙发上坐下,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一听就知道是吴二娃,他敲门不是敲,是拍。
邹静跑过去开门,可门像不是被邹静打开的,而是被吴二娃的声音撞开的。哦,小嫂子!他又粗莽又热烈地说,我西藏一个朋友送了点雪山菌来,不敢吃独食,分点让你们尝尝。说罢将一个塑料袋往邹静手里递。邹静接了,说你进来呀,进来呀。吴二娃说不了,我忙呢。
徐瑞星扑哧一声笑起来,你小子装什么假!别以为自己是记者,就可以装出比总理还忙的样子来吓人。
吴二娃这才做出刚发现他在家的样子,啊,瑞星回来啦?那我就坐几分钟吧。
徐瑞星家安了木地板,在门口的木柜上放了鞋套,地上也备了拖鞋,但吴二娃从来都是不管不顾,直接就跨了进来。他去任何人家里都是这样。他就这么个人。
吴二娃是邹静喜欢的客人,他不仅是徐瑞星在大学的同班同学,老家也在同一个县。当然主要是他大方,收了别人的好东西总爱送些来,而且他说话风趣。听徐瑞星说,念大学的时候,他除了读书,别的啥都不会,连话也不会说,一年四季都穿着老蓝布衣服,一双网球鞋总是羞涩地露出大脚趾。一段时间,他特别讨厌自己的名字,觉得太土,在自己书本乃至背心上,到处都写上“吴尔佤”,过一阵又改成“吴而瓦”,可不管他怎样改,大家还是按他的本名称呼他。现在的吴二娃完全变了一个人,西装革履的,还搞了个背梳头;他肚子大,个子矮,但他看再高的人,目光也要越过那人的额头;每次他跟徐瑞星说话,徐瑞星都觉得自己背后还站着个人;他言语粗鲁而直率,记忆力又好得惊人,流行的段子一背一大串,把人笑得前仰后合。毕业都二十多年了,他由当年自卑的小男人变成了新州晚报的大记者……
邹静说,吴哥就在这里吃饭吧。
吴二娃稍作犹豫,说好,那我就吃了再走。
邹静说干脆叫霞姐把娃娃带过来一起吃吧。
吴二娃说不用不用,娃娃放学后被他外婆接走了,陆霞也过去了。
邹静进了厨房。
其实吴二娃并没打算留下来吃饭,他只是想把邹静支开,好跟徐瑞星说话。
徐瑞星递上一支烟说,我那天说你油滑,骂你猪狗,没得罪你吧?
吴二娃喊了一声,要是那就把我得罪了,我坟上的草都埋人了!我刚毕业的时候,跟你一样教书,只不过你是在县中学,我是在乡中学。当时我是那所乡中学文凭最高的,可他妈的口才太差,茶壶里煮汤圆倒不出来,往讲台上一站,老半天嗝不出一句话。人家开始还对我刮目相看,后来就把我看白了,说我是冒牌货。两年半过后,乡中学就把我踢了,踢到哪儿?踢到那个乡最高一座山上的村小里!在那山上撑持了几十年的一个老教师实在教不动,要回家了。他姓包,是学校唯一的教师。我是春节过后上山的,从早上开始爬,天黑差不多才到。整个一座破庙子!包老师等着我呢,听到脚步声,他迎出来了,哪像个教师呀,脸那个瘪,背那个驼,头上稀疏的白发在寒风中颤动。他把我领进篾笆墙围成的寝室,指着床上的枯草说,吴老师,这枯草我就不带回家了,留给你,山上冷哪。随后他用干枯的手摸了摸我带来的被子,说这被子薄哟,你睡觉的时候,把四边拶紧,免得透风。然后他又从一口破木箱里摸出半把挂面,说吴老师,我没啥欢迎你的,就留了这半把挂面吧……
这故事徐瑞星听他讲了好多回了,每次他都讲得那么投入。
他说瑞星你知道我当时想干啥吗?我想跪下去,把面前的老人叫声爷爷。从小到大,没有哪个外人像他那样瞧得起我和关心过我……
吴二娃起身去餐桌上扯了张纸巾,擦抹被泪水打花的眼镜。
徐瑞星说算了二娃,别去想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吴二娃重新把眼镜戴上,接着说,那所学校加我这个教师在内,全校只有十五个人!不是人呆的地方啊,学校离村子远,后面又是乱坟岗,晚上一个人睡在那里,听到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害怕呀!秋风一吹就下雪,稍不留心校舍和寝室就被雪压塌了。教了一年多,我神经上就出了毛病,刚上五分钟课,我就把讲桌上的铃铛举起来摇,下课了,下课了!学生还没跑出教室,我又开始摇铃铛,上课了,上课了!我并没疯,我只是这样来发泄。又过了半年多,我想这不行啊,这会误了孩子们,我不想待,走了行不行?我走了,说不定还会来个像包老师那样负责的人。于是我就走了,没给任何人打一声招呼……你说我油滑惯了,这话不对,现在想起在那山上的作为和后来的逃跑,我心里还愧疚。我对
。
。48:00
不起那里的家长和孩子。
徐瑞星说我不是在给你道歉嘛。
吴二娃将厚而小的手掌一挥,用不着,完全用不着,因为我后来真的变得油滑了。我离开那山上,等于就是甩掉了公职,钱没一分,就去县城里闯。什么事没干过?去河码头当搬运,在城里挖下水道,当棒棒军,甚至去城背后的项山为人掘墓穴!那时候我知道你在县中教书,可哪敢去找你呀。不过,那么一阵胡搞,倒把我胆子搞大了,话也逼出来了,灰飞烟灭的雄心,也跟着复活了。于是我到了新州市。当时根本没想好要干什么,也是机缘凑巧,我来的时候,恰逢新州商报招记者,我去参应,一考就中了。新州商报招的是临时记者,把我们不当回事的,没有固定工资,只是根据我们的上稿率算钱。我念大学时毕竟读了那么多书,更重要的是,我在底层混了那么些年,这下全都派上了用场,我采写的稿子,上头版的多得很,可我挣的钱还是比人家正式职工少几倍。我那时候还是光棍一条,想找个女人,成个家,没钱怎么成家?我拼了命表现,希望商报把我调进去。那时候我不抽烟,但我身上随时揣着中华烟,见到领导就发。这又怎么样呢,人家照样不把你当回事。于是我想,不能在商报一棵树上吊死,我既给商报写稿,也给晚报写,还给时报写,只不过多用几个笔名罢了。后来,商报知道我这么干,领导把我找去大骂,人家不是骂我油滑,也不是骂我猪狗,而是骂我粪便!可他们又离不开我,继续让我干,只是依然不调我。我也不是好惹的,自那以后,我就不仅给晚报和时报写稿,还把商报的策划透露给他们——说白了,我当起了线人,也就是奸细!
徐瑞星的心里砰的响了一声。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吴二娃接着说,晚报把我挖了过去,解决了我的户口问题。但我告诉你,我在晚报照样当线人!我把晚报的策划又透露给商报和时报,他们再付我一笔不菲的酬劳。你对办报不熟悉,不懂得现在的报纸都是策划出来的,策划是生命线,谁策划得好,谁就有发行量。我这么一搞,商报领导反而对我客客气气了,那个骂我是粪便的人笑着对我说,狗日的吴二娃,你真是一株铁线草!他说得好!瑞星你生在县城,不知道铁线草是啥玩意儿,那是一种呈藤状的草,哪里有土哪里长,农民锄地的时候,一锄将它挖去,扔在荒坡上,这没关系,哪怕是石骨子坡地,只要有一丝土星,它就要生长!反正,只要不被牛羊吃,不被剁成浆,它就能生长!你说它贱也可以,说它生命力强也可以,随你的便。
这些事情,徐瑞星还真没听说过。他拍了一下吴二娃的肩膀,说兄弟,佩服你,跟你一比,我觉得自己过得太平庸了。
吴二娃又恢复了自信,说别给我灌迷魂汤,我有几斤几两,未必我自己还不清楚?刻在我脸上的就只有两个字,左脸一个卑,右脸一个微,合起来念就是卑微。
说这话的时候,吴二娃在自己脸上用指头一笔一画地刻,这让徐瑞星不由得涌起一种酸楚。他说哪里呢,你现在是名记者了。
哼,名记者,那都是过去时了。任何“现在”都是过去时,我们说“现在”的时候,它就已经过去了。就这么回事。我只相信未来,但我又对未来没有把握。谁能把握住未来呢?你徐瑞星把握得住吗?你跟第一个老婆结婚的时候,就知道她那么年轻就会死吗?你儿子丁丁那么聪明,你把他当成金包卵,可你知道他的未来吗?你如果不好好生生给他积攒些钱,将来怎么应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光是把他送到大学,也会把你磨死!眼下看起来你的钱够花,过几年就不够用了,这家里又只靠你一个人挣,到时候,你就知道喊天了。
徐瑞星无力地笑了一下,说我这人,不习惯把事情考虑得那么远。
吴二娃没有顺着徐瑞星的思路说下去,直截了当地问,那天黄川怎么给你讲的?
还怎么讲,他不是来掐尖儿的吗?他让我把我们二中尖子生的家庭电话和住址提供给他。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他说没说你提供一个给你多少钱?
还没谈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想谈。
吴二娃沉吟片刻,瑞星,你可能确实比我高尚,我打心眼里敬重你。但我觉得,有一个观念你没扭转过来,我在教育系统采写过好多稿子,知道许多尖子生家里都是很穷的,快高考才来摘桃子的人——照你们的说法,是掐尖儿——往往能给他们优厚待遇,把他们从经济困境中解放出来,这有啥不好?我觉得,只要对学生有好处,就算不上卑鄙。像我,把好的策划提供给别的报社,让大家来比拼,让读者有更丰富的东西可看,我也就觉得自己算不上粪便。你说呢?
徐瑞星没表态。吴二娃站了起来,说瑞星,我是认你作哥们儿才给你讲这些的,你自己考虑吧,想通了就给我来电话,直接给黄川去电话也行。
他没有吃饭,径直走了。
徐瑞星把他送到门口;望着他下楼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春雨绵绵。
新州城位于川东北大巴山南麓一片广阔的河滩上,四周大山围困,加上汤汤巴河水穿城而过,因此每逢雨季,到处都湿洇洇的,飘荡着深蓝色的雾霭,让人感觉天永远也不会晴了,所有人都要霉死在这低洼的山谷里。
南城的二中与北城的五中一样,都是市里数得上的好学校。二中办学的年头还比五中要早,校园内树木成林,春风一吹,枝芽绽放,在细雨中流淌着嫩黄的光芒。在洋槐树丛中,耸立着灰色的教学大楼,底层大厅里,迎面立着块巨大的倒计时牌,上面写着距高考还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