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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妈冷眼旁观,到这时方始恍然大悟,霞初与潘司事的交情已很不浅了。
当然,潘司事这样不避形迹,蔼如亦已觉察到了。她心里在想,他本来不是望海阁中的常客,最近是因为洪钧常来,伴在一起,等于做个“镶边”客人。洪钧一高烟台,他单独来访,便得自己花钱。在海关上所得几何?而况还要积钱为霞初还债,有限的几文薪水,何能浪掷在此?倒要想个妥当的计较才好。
因为如此,在席面上反倒不大注意洪钧的动静;而洪钧却是视线线绕,总不离她的左右,见她神情落寞,不免不安。
“你也动动筷子嘛!”他终于忍不住说了,“这样不言不语,又不吃东西,是为的什么?”
“还不是离思别愁!”潘司事打趣着说,“如今有了海船,信件来往也方便得很。蔼如,你不要难过。”
蔼如笑笑不响,举着夹了一个肉丸子,放在碟子里夹成两半,一半夹给洪钧。
这是什么意思?洪钧在想;他要弄清楚了其中的涵义,才能决定吃还是不吃。
“你也吃啊!”蔼如央求似地说,“我一个吃不下,帮我吃半个。”
于是两人分着吃完一个肉丸,而洪钧心里总有些嘀咕;觉得她神情诡异莫测,非拿它弄明白不可。
蔼如却全然没有觉察到他的心境。她的全副心思都在为潘司事着想,反复思考,总觉得以劝他此后少来为妙。
想定了对潘司事说:“三爷以前在苏州来信,都是由你这里转。我想以后也还是要麻烦你,有信要劳你的驾来一趟。”
“当然、当然!那还用说吗?”
显然的,潘司事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只以为经常来往,顺便带封信,又何劳特地嘱咐?
见此光景,蔼如只好再作暗示,“潘老爷很忙,来一趟不容易。”她看一看小王妈又说:“我先谢谢你费心。”
这就不但潘司事自己,连洪钧和霞初都知道她的话不是无因而发的了。
席间当然不便细谈,潘司事只唯唯地答应着。席罢闲坐,一碗新沏的茶还未喝完,霞初催着他说:“你不是要替三爷押行李上船吗?可以动身了!”
“船不是要十二点才开吗?这会才八点多钟,早得很。”蔼如说道:“再坐一会儿。”
潘司事懂霞初的意思,这三个多钟头,无异千金春宵;自己一走,便好让蔼如与洪钧单独在一起盘桓。因而仍旧站起身来答说:“早点弄妥当了,大家心安。”接着又向洪钧说道:“我就在船上等;不回来接你了。”
“好,好!”洪钧拱拱手说:“费心,费心!有话我们在船上再谈。”
于是霞村送潘司事下楼;蔼如便招呼洪钧到她卧室中去坐。一灯双影,密不可分,洪钧温存多时,终于忍不住提到她刚才的神情,“吃饭的时候,我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他问,“是不是有什么想说不便说的话?”
“没有啊!”蔼如想了一会儿笑道,“喔,你误会了。我是在替人家盘算。”
“是替小潘?”
“是的。你一走,这件书就是我义不容辞要管的了。他一个月才拿几两银子的薪水,哪里好经常到这里来充阔佬?如说来了不要他开销,小王妈会摆脸色给他看,他自己也不肯这么做。所以我想还是照从前的样子好,我们有信往来,都请他转;他来了我们不当他客人看待,什么开销都不要,岂不甚好?”
“你的心肠真热,真会替人打算。”洪钧笑道:“既然如此,以后我倒要多给你写信;好让他师出有名多来几趟。”
“对了!”蔼如也得意地笑道:“这正就是我逼你多写信的法子。”
“我一定多写,不过你的笔头也不能懒。”
“我不比你。扛笔如鼎,写封信比做什么都吃力。”
“也不一定要写信,填首词、作首诗给我,让我知道你的心境,就是我客中最大的安慰。”
蔼如点点头问说:“这一趟要去多少时候?”
“一两个月总要吧!”
结果去了半年,直到岁暮,方始赋归。
※ ※ ※
回到烟台那天,正是送灶的日子。衙门已经封印,关上清闲无事。同住的僚友,大半都已回家;偌大座洋楼,冰清鬼冷,在洪钧的感觉中,不可以片刻居。放下行李,连脸都顾不得洗,便到了望海阁。
“咦!”蔼如又惊又喜地问:“你怎么*来了?不留在京里过年吗?”
“想想还是烟台好。”
这时望海阁中上上下下,闻声毕集,但兴趣是注在阿培身上。首先小王妈便捧着儿子的脸左看右看,说他黑了,但胖了些。阿翠又问他京中如何好玩儿?还傻嘻嘻地问他:“见到了皇帝没有?”
此言一出,无不大笑;霞初很机警地向蔼如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里没有她跟洪钧的事,何妨到里屋去谈心?
“怎么不先写封信回来?我要托你带药。”
“我也是想到就走,来不及写信。你要带的药,无非同仁堂的‘老鼠矢’之类,我都带来了。等明天打开行李,就替你送来。”
“不忙!”蔼如执着他的手问道:“潘道台托你的事料理妥了?”
“本来没有什么事。”洪钧答说,“倒是我自己,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认识了好些仰慕已久的人,也听了好些稀奇古怪的新闻。”
“好啊!”蔼如高兴地说,“年底下没事,细细讲给我听。”
“要讲给你听的事很多。”洪钧问道:“烟台怎么样?你母亲的病,想来又有起色?”
“嗯!”蔼如很满意地:“我娘可是大好了。”她停下来想了一下,突然又说:“你可知道,小潘下关东了!”
“下关东”是渡海到辽东去开垦做苦力,这岂是潘司事所能胜任的?而况又何必出此末路?所以洪钧愣在那里作不得声。
蔼如知道他误会了,歉然笑道:“我话没有说清楚,他是上营口做买卖去了。”
“这也很突然。”洪钧困惑地,“从未听他在我面前露过口风。”
“那是机会凑巧,连他自己都说:做梦也想不到会下关东。”
“那么做什么买卖呢?”
“我也不十分搞得清楚。”蔼如答说,“事情他倒是跟我详细谈过;不过做买卖的事我不懂,听说是替人去管什么‘炉房’。”
一听这话,洪钧大为惊异。什么叫“炉房”,蔼如不懂洪钧懂。所谓“炉房”又叫银炉房,专门替客户将碎杂银两,回炉熔铸成五十两一个的“官宝”。这行买卖全靠信用卓著,筹成的官宝,成色准足,方能取得客户的信任——炉房的客户,包括专收一省钱粮的藩司衙门在内,是很神气的一行生意。而且炉房也跟钱庄一样,非领得户部所发的执照,不能营业。钱庄只要资本收足,领部照不算困难;炉房则设置有定额,视地方大小,市面繁简,规定准设两家或三家,额满就不再发照。所以炉房差不多都是世袭的买卖,只要谨慎安分,不出乱子,可以坐享其成,数世衣食无忧。
一般的炉房已是如此,营口的炉房更自不同。原来营口当辽河入海之处,向来通江南的沙船,是个百货出纳的大码头。三口通商以后,更有海舶出入。但是,山西的票号,江浙的钱庄,与关外向不通汇,市面大宗交易,结账都用现银,以“官宝”为准。官宝只有藩库才有,流入市面不多;关外别成天地,税制与关内不同,官宝更少。为了交易方便,只好用杂色银子结账,而成色高下不等,便由炉房间折算。久而久之炉房无形中负有调剂市面金融盈虚的责任,也就等于兼营了票号钱庄的生意。
如今潘司事替人去管炉房,无异做了票号的掌柜,钱庄的档手,出入钜万,责任甚重。且不说他是否能够胜任?那炉房的主人,何以能信任潘司事,将炉房交给他管?在洪钧的感觉中,先就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等他率直说明了感想,蔼如答复他说:“这也是他做人热心忠厚之报。开炉房的姓牛,在营口很有面子;提起牛八爷,从官场到码头上全都知道。牛八爷的买卖很多,到过烟台几次,潘司事在公事上很照应他,可是从来没有开口跟他要过好处。在你进京之后不久,牛八爷又到烟台来了;跟小潘在一起喝酒,小潘谈起他打算成家,在关上没有什么出息,很想改行做买卖,意思是想在牛八爷那里搭点股份,有什么好生意也许一趟就能弄几百银子。谁知道牛八爷问了他一句:你愿意下关东不?”
潘司事也像洪钧初闻蔼如提到“下关东”那样,心存疑虑,无以为答。及至牛八爷作了进一步的说明,是想延聘他到营口去管炉房,潘司事顿有喜出望外之感。不过他很坦率地言明在先,知道营口炉房是怎么回事,对这一行的经营管理,却是外行,自信得过的,只有忠实谨慎四字。
牛八爷回答得很好,他就是看中他忠实谨慎;至于炉房的经营,自有多年的熟手负责,他不懂不要紧。而且相信以他的虚心好学,要成为这一行的内行,亦非难事。
“就这样三言两语说定了。”蔼如用欣快的声音说:“牛八爷待他真不错,讲明一年一千二百两银子的薪水;年终花红作十股派,他得一股半。另外送他五百两银子的安家费;小潘分文不用,全数交给我替霞初还账。看样子有两年功夫,他跟霞初的好事就可以成功了。”
“这倒真是件好事。想不到小潘有此意外机缘!”洪钧为潘司事与霞初高兴之余,不免更有愧对蔼如之感,因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蔼如自然感到奇怪,双目灼灼地望着他问:“好端端地叹什么气?”
“你不知道我心里的事!”洪钧不愿多说,顾而言他地问:“小潘去了以后,可有信来?”
“有的。昨天还有一封信来,在我这里。”
信是写给霞初的。无非杂叙营口的风土人情以及宾主相得的情形;又说年下封银,牛八爷让他回烟台过年。但营口早已封冻,船舶不通,须从营口南行山路三百余里,到金州的貌子窝搭船。预计腊月二十七八,才能到达。最后当然也问到蔼如,又问洪钧何时归来?
“貌子窝这个地方我知道;明末毛文龙屯兵之处。海口向南,所以不容易冻。”洪钧就说了这两句,再无别话。将信交还了蔼如,只是坐着发愣。
“这趟进京,花费不少吧。”
“还好。”洪钧答说,“潘观察送了我二百两银子的盘缠,我还省下了五十两,寄回苏州去了。”
“喔,”蔼如抬眼说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你苏州府上的住址是不是叫圆峤巷?”
“是啊!”洪钧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么一句话来问?”
“是这样的。”蔼如从容答道:“十天以前,我在银号里汇了一百两银子到府上。告诉他们的住址:苏州圆峤巷洪举人府上。深怕写错了汇不到,对了就行了。”
洪钧一听这话,大感意外;心里有种无可形容的感觉,不知是感激还是不安,只怔怔地望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
“也不是我的钱。”蔼如依旧保持着那种若无其事的神态,“小潘的五百两银子存在我这里,暂且挪动一下也不要紧。”
“唉!”洪钧的眼眶润湿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好?”
“不要说,”蔼如很快地回答,“说了就俗了。”
她是如此超脱,洪钧倒不便再说了;但内心的感触甚深,想起两句诗,便即低声吟道:“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
蔼如听第一句即有似曾相识之感;听完第二句,越发可以确定,曾在哪里读过,就是一时想不起出处。因而问说:“是谁的诗?”
“袁香亭。”
“啊!”说“袁”字,她就被提醒了,“在《随园诗话》上读过。那是袁子才的弟弟落第的诗,你怎么好端端想起这两句诗?”
“虽是下第的诗,恰好借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
这一下,蔼如就得好好体味他念的这两句诗了。上一句容易懂,下一句呢?莫非他以为接受了她的接济,为俗人所知就会笑他?
这个解释可以成立;而除此解释以外,也没有别的说法能讲得通。于是,蔼如答说:“你拿我当知己看,我很高兴;俗人说些什么,可以不理。而况这件事,连小王妈都不知道,俗人又何由得知?”
“话虽如此,我自己不能不惭愧。”
“那你自己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