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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 作者:兰晓龙-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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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告连长,我知道!
  我相信,你和我都觉得钢七连像是一个人,有时候我觉得他就站在这操场上,比这房子还高,跟那棵白杨树一样高。
  报告连长,我知道!
  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的旗子敢有这么大,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够种把入伍誓词树在自己眼前。
  报告连长,我知道!
  这屋里挂满了钢七连历年来得的那些锦旗和奖牌,那是钢七连的骨血,是钢七连的精气神。
  报告连长,我知道!
  可是肉呢?
  报告连长,肉就是人!
  人走了,肉也被分光了!现在我不敢进这宿舍!你还不哭吗?
  许三多突然地放低了声音:报告连长,我觉得您必须进去。
  你命令我?高城一直在咬牙切齿地说每一句话。
  许三多看着钢七连的大门:这是任务!不管里面是什么,不管里面让您想起什么,我们守护的就是这个!
  高城点了点头,这解不了他心中那种悻悻,又用手指点点许三多:好,好,你跟我讲军规军纪。他仅凭着那股子不顾一切的怒气,踏进了钢七连的大门,回头看着许三多,说:我进来了,你还有什么命令?
  许三多一丝不苟地回答他:报告连长,不论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钢七连的士兵就有责任提醒他记得本连的荣誉。
  高城算是气炸了,掉头便进了宿舍。
  许三多看着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是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哀。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就像欢流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
  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张是这样写的:
  如果你告诉班长钢七连解散了,我们再见面时也做不了朋友。
  外面传来一阵卡车声,一名尉官带着几名士兵走进七连的宿舍。
  他们来找七连连长高成,高城一听说找人,就咆哮着:走光了!
  那尉官说:我们是炮营的,团部让我们来接收物资!
  想啥拿啥!清单在活动室的柜子里!高城还是一样的口气。
  许三多在屋里听到后忙走了过来,把他们带到了活动室。
  很快,除了墙上的锦旗和奖牌,他们把七连的东西都搬光了。
  就连那台二十九寸电视,也没有留下。
  最后,尉官说,还有八张高低床,我们打算明天搬。
  临走的时候,尉官还很内疚地说:我们并不想拿,真的,团里下的命令。
  许三多只好苦笑。
  外边的空地上,停了三辆卡车。
  各连各营的兵,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不停地搬到了卡车上。那样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凄惶。
  夜里,许三多先是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写完,又给班长史今写了起来:
  班长,一切都好。六一去军里参加比赛,咱们班又来了个叫马小帅的兵,他是钢七连的第5000个兵,为此,我们举行了很隆重的仪式……
  写着写着,许三多发现自己尽是在撒谎,最后就又撕掉了。
  看着空空的房间,许三多最后就着走廊上昏暗的灯光往外走去。
  高城的房门仍是虚掩着,看起来就没有动过。
  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他听到屋里有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头里挤出来的一样。许三多试探着喊了一声连长?
  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
  许三多推开房门便冲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乱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着。
  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
  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
  许三多愣了很长一会才喊道:
  ……连长?
  接着又喊了几声,高城才慢慢地坐了起来。
  他说没事。
  他说:我就是……胃不舒服。
  许三多又是一愣,他好像没有听说过。
  他呢喃了一句:连长,你胃不好?
  高成指了指胸口,他说:胃痛,胃痛。
  话没说完,许三多一来就揪着他的手往背上拖。
  高城说你干什么?
  许三多说我背您去医务室!
  高城说不用不用!
  高城一边说一边拼命地挣开,从许三多的背上挣脱了下来。
  但高城的哭没有停下来,停下来的只是他的声音。
  许三多看见连长的眼睛在一直不停地流着。
  许三多愣了一会,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走没多远,他又回来给他把门轻轻带上。
  许三多回到屋里没有多久,高城就扛着自己的被褥来到了许三多的宿舍里。
  他说我想在你们班找个铺睡觉。
  当时的许三多正在忙着扫地,他先是一愣,接着就伸手去接连长的被褥。高城却不给,他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你接着忙你的。听连长这么一说,许三多便继续扫地。高城就铺在许三多的对面床,铺好之后,他轻轻地吐了口气,说:好久没在士兵的宿舍睡过了。
  说完,他便轻松地躺下了。
  扫完地,许三多在连长的床前一直地站着,好像在等着连长的什么命令。
  高城看了看许三多,说你也睡吧。该熄灯了。
  远远的,果然就响起了熄灯号的声响。
  七连惟一亮着的灯,跟着整个军营一起灭去了,屋里黑了下来。但月光很好,许三多在月光下慢慢地爬到自己的床。他看了看对面的连长,他看到连长的床上在闪着一点火光,他知道,那是连长在吸烟。
  连长并没有说睡就睡。
  许三多,你睡觉不翻身吗?高城问道。
  报告连长,我没有睡着。
  你不说报告可以吗?
  许三多想了想,半天后才回答道:可以。
  我想找个人聊聊,只要是钢七连的人,聊什么都行。许三多,你乐意跟我聊吗?许三多,你还从来没跟我聊过呢?
  ……行。
  高城长长地吁一口气,他说我不撑了,我刚才哭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干嘛不说话?
  ……我没想过连长会哭。
  你把我当什么呢?不,是我自个把自个当什么呢?许三多,我跟你说,我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我说那么多,就是存了个要你哭的心思。你哭了,我就好哭了,没曾想你小子不上当,我输了。……你干嘛还是不说话?
  ……我觉得做连长真难。
  做兵也不容易啊。许三多,我跟你说我吧,我跟别人从没说过,我是人家叫作将门之后的那类人,可我从没靠过我那牛皮哄哄的老爸,我从军校干到连长,靠的全是我自己,就为我老爸说高城你个二五眼的时候,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声:你儿子高城从没做过二五眼的事情!
  ……我明白。
  ……你明白吗?可我们根本是两种人啊。许三多,我一直在琢磨你,从你忽然变成全连最牛的兵我就琢磨,你到底是哪种兵?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可班长说我,许三多,其实你没有变,你只是在成长。
  高城笑了,几天来他第一次由衷地笑了,他说对对对,其实我们都没有变,我们只是越长越像自己了。
  我不哭了,因为我想我得尽量少哭了,我在成长。
  高城说对,我们都在成长。
  成长就是离别。当兵不当兵都一样。许三多突然地来了这么一句。高城听后哑然了一会,他说你又让我意外了,许三多,你跟你外表不一样,你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你帮我拿个主意吧?我已经拿了一晚上主意了。
  人不能靠别人拿主意。许三多说。
  我命令你帮我拿。我二十六了,我在军队大院就是孩子王,后来我当了连长,我牛皮二十六年了,这好像不太够,太不够。这不行啊,我不能留守,留守的下一步准定就是转业了。我还想继续牛皮呢许三多,你说我要不要找我老爸帮忙说一声?
  走了的班长说,您有抱负,有理想,有水准,有文化,有思想……
  我就是问你,我要不要走走后门,你说那么些干什么?
  不要。许三多脱口而出。
  什么不要?
  不要走后门,那是二五眼。
  高城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叹了口气,说许三多啊,老子一世英名算是毁在你一句话上了。
  您可以不靠我拿主意。许三多说。
  高城越想越恼,最后说睡了睡了!他重重地翻了个身,似乎睡去。
  许三多听了听什么,不再听到,也只好睡去。
  清晨,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没睁开,就听到许三多正在床边扫去他昨天扔下的烟头。班宿舍是不让抽烟的,这不是件光彩事情,高城只好装睡。但许三多弄出的声音,还是把他弄醒了,他睁眼一看,是许三多在忙活着往自己的身上扎沙绑腿,穿沙背心。
  高城说许三多,你搞什么?
  报告连长……
  高城一骨碌坐了起来:不说不报告了吗?
  许三多说:我定计划,每天跑一万米。
  高城像是有点蒙了,他说许三多,现在钢七连只有我们两个人。
  是啊。
  许三多的回答令高城恼怒不堪:我不会查你内务,不会管你风纪,不会考你的军事技能,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没人管我们了,我们只要看住屋里的这些东西,这就叫留守,你懂吗?
  许三多试图说点什么,但不知如何开口。
  如果明天我就转业,你就复员,你还这样干吗?高城质问着。
  许三多答不上来,但高城从那神情也瞧出来了,他说就算我今天转业,你今天复员,你也会这样,是吧?为什么?……因为钢七连的荣誉?
  ……也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比较好?
  穿着军装,还是做军人做的事情比较好。
  高城愣了,他似乎被人揪住了什么一样,他看了看昨天随意扔在床上的军帽。
  连长,没事我就跑步去了?
  高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许三多几个高抬腿动作后就跑了出去。
  高城忽然觉得有种难受,他猛地一拳砸在床杠上。他说不清是愤怒还是自责。
  许三多已跑得满头的大汗,但他一直没有停下,他还在不停地跑着。
  突然,他发现有一个人从他的身前超了过去,那人和他一样,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许三多知道那是他的连长高城。他加了一把劲,就追上去了。
  高城说:许三多,我跟你膘上了。
  许三多没有听懂,他问什么?
  跑步,内务,军规军纪,一切照旧,全都按着钢七连都在的时候来!我再也不在宿舍里抽烟了,因为我原来不抽!我不找人托关系了,因为我原来不会托关系!老高今年二十六岁了,老高的牛皮就是一辈子没做过二五眼的事情!
  高城边跑边说。但许三多一声不吭。
  你不信?高城没听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许三多说话了,他说跑步的时候不应该说话。
  你很正确!可你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我……觉得跟您说话时候还是喊报告比较好。您是连长,军队必须有上下级。没有上下级观念的军队等于秋后的蚂蚱,您自己说的。
  高城明显是又被哽了一下子:行,你喊报告,立正敬礼!咱们俩就是一支军队!再这么着,以后咱们的饭归六连管了,咱们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排着队去,拉歌唱拉,口令照喊!倒看谁先泄了这口气!你爽了吧?
  ……不是爽不爽,是应该的。
  高城哽得说不出话来,带着口火气跑开。许三多不疾也不缓,跟在他身边保持一个双人成列的队形。
  许三多从宿舍里出来,有意在等待,高城终于出来,许三多跟在他身边,间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难堪,说实话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是为士兵定的规矩,军官们不守那个,何况这是一个上尉和一个三年兵双人成行。
  路边几个兵别过脸去忍住了讪笑。
  高城尴尬地回避着:喂,许三多,……这双人成列是我说错了。
  报告连长,您说得对!
  高城只好别了脸,想不经意间错过这个队形,偏偏许三多几年来已把队列适应得极好,稍赶一步两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脚,同出右脚。
  连队食堂里,歌声和口令声此起彼伏地一路响过来,过六连时却一下断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住这边扫。这当然是七连的位子。高城和许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边立正,那叫蹭饭也得蹭出个志气,可这也集中了各连近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六连长瞧得难受,轻声劝道:七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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