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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可怕的世界。不管你是否承认。反正我是看到了。你会问,你看到了什么?我告诉了你。但你仍会说:这不是真的,你怎么就看到了?你病了。是吧,我病了,我是个不幸的人,因为我看到了你看不到(或者只是不愿意看到)的世界。我的所有的不幸就是因为我看到了。生命的本质是骷髅。
但是你就真的幸运吗?你,就像被抓了放在炖罐里的田鸡,水在加温,你虽觉不妙,但还可以忍受,就忍受着,慵懒地;到了水热了,开了,你想逃脱,但为时已晚,你已无能为力。最好的拯救倒是早早将你扎痛,让你跳出来,活命。
但是这命就非要活吗?老实说,我也犹疑。假如活得像心满意足的猪,活得屈辱,为什么偏要活?某种意义上说,敢于不活的人,要比非要活的人值得尊敬。因此我要冒犯你,我要引领你去看看,活是一种怎样的景象。看看吧,虽然你忌讳,但我也相信,你也渴望看。其实你也想放弃自己,渴望被冒犯,渴望受虐。其实每个人都有受虐的潜意识,比如牙痛,明知道碰它会更痛,却还是情不自禁用舌头去顶它,那是一种对痛的确认。我们需要这种确认。甚至干脆让它更痛。在痛到不能再痛的时候,痛反而减轻了。
在最黑暗的底层,会有一种光。这光,是理想之光。我坚持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单凭我眼下在不知好歹地冒犯你们,就足以证明我是理想主义了。当然我不能强迫你也是理想主义者。我只是把这本书放你面前,它宛若一个中式深宅大院,每一章就是一进,一进比一进更深,一进比一进更可怕。在进入每一章前,我会问你:你想好了吗?你可以选择合上。如果你要进入,那就不是我的错了。
晒月亮
你想好了吗?
你可以选择合上。
你确定要进入吗?
1
电话响时老婆在厨房。老婆叫,你去接一接。我就去接。原来是我高中同学。大奶在不在?他们劈头就说。操,我说。哦,不是大奶,是二奶呀。他们哈哈笑了起来。
我慌忙瞥了瞥厨房。老婆正把锅碗弄得咣咣响。你电话没免提吧?那边又问。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喝。他们就又笑。那好,我们就只管说,出了问题,睡沙发跪搓衣板,可不怨我们。他们说。
他们是约我去温泉山庄的。同学会。可别把家属带来哟!他们最后说,语气诡秘。
老婆从厨房出来,摊着手。她的手上洗洁精闪闪发光。谁呀?
还不是那帮同学。我说,闲腻啦!闲的人那么闲,忙的人这样忙!这些年我越来越会强调自己忙,早出晚归,忙;老婆要睡了我还不睡,忙;家里有事不能请假,忙!老婆笑了。去哪里?
苏北。
苏北是经济不发达地区,根本不会让人联想到度假村。儿子从里间蹦出来。爸爸我也要去!
不行!
不嘛,人家要去嘛!
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忽然火了。啪!一个巴掌就摔在孩子脸上。儿子哇哇大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发这么大的火。从来没有过。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一套换洗的衣服走了。走前特地去孩子房间亲他一下。孩子睡得正香,胖嘟嘟的脸,跟我小时候一个模样,也不专心读书。我没跟老婆告别,踅身出了家门,好像去私奔。到温泉山庄时已经天将黑。大家早已等在那里。一见那阵势,我心就更慌得厉害。小小一幢别墅,三对人。所谓“对”,都是当年闹的。我们有次爬上学校后山顶,那是个月亮非常圆、离我们非常近的晚上。不知谁说,我们一齐说出自己最喜欢班上哪个女同学,不说的是小狗!就全说了。不料第二天就被传了出去,后来竟真成“对”了。我的那半对就坐在单人沙发上。她长大了。
我们最终是吵翻了分手的。她是不是还恨着我?她冲我一笑。她没有记仇。
大家冲我唱起了《迟到》。我贼模贼样地笑了起来,忽然感受到恶作剧的快活。唉,还他妈什么《迟到》啊!一个说,都是一九多少年的老黄历了!
哦,已经二○多少年了!二○多少年了,你变了没有
变了!变白了。
是没有晒月亮的缘故哇!
会心笑了。晒月亮,那时一个关键词,现在已跟当年许多词,诸如拔草,一起废掉了。现在小年轻谈恋爱,已不需要躲在密树草丛里。他们有很多地方可去,可当年却不敢。这一对,一直停留在目光交流阶段,直到毕业,直到各自结婚。那一对呢,有一次企图利用女方父母不在家的机会,在女方家约会。父母刚走,男的就从窗户跳进来,不料那父亲折回来拿烟,羞得他们险些双双自缢。而你自己,则是天天晚上跑到学校晚自修。就因为学校里有个她。她是寄宿生。你的钢笔总是会突然没水了,苦恼地四处张望。而且,离你最近的也总是只有她。于是,你就只得向她要。而她笔胆里的钢笔水也总是刚好也没了。只得到她宿舍拿。你们端着褪下外壳露出笔胆的钢笔,走出教室。你们不敢一起走,一前一后。直到没有人的地方拉近距离。喂!你说。喂!她也说。你们总是叫对方喂。然后谈了起来。
当年你们都谈些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总在发牢骚。你们抗拒老师拖课。有一次,差三分钟就要下课了,语文老师还要大家朗读一遍课文,《冯婉贞》。你们抗议起来:来不及啦,来不及!怎么来不及?老师说,还有五分钟才下课!三分钟!
你们叫。三分钟就三分钟,老师说,来得及!你们仍叫:来不及!你们要念,第一段早就念完了,老师说,你们是自己拖拖拉拉,自己让自己念不完,来,念,冯婉贞……叮呤呤……喔——下课喽!
其实当时还是很快活。“四化”简直一蹴而就,只是我们偏不愿意。我们故意在那门槛外吊儿郎当,就像每次上课铃响都要由老师把我们赶进教室一样。
问题就在于你们不拼搏!老师总是说:拼搏,从上到下,从报纸到老师到父母,都这样坚信着。如今我们都拼搏过来了,七混八混,在这个社会上多少占了点利益份额(我成了高级工程师),个个衣冠楚楚,从头到脚的名牌。就连内裤也是“三枪”的。可那里却满是臊味。进了桑拿房,抖浴巾的动作都猥琐不堪。早已不是能够穿着普蓝色球裤到处跑的年龄了。那时穿廉价布料做的奇装异服,哼《一无所有》。那首歌叫什么来着?“站在橱窗犹豫大半天”,“摸摸口袋没有多少钱”。我们用上帝特许给我们的柔韧肢体跳太空舞。可现在这躯体却稀稀拉拉腆着大肚腩。那时个个精瘦得肋骨毕现,女孩乳房小小。当我第一次瞧见她小小的处女乳,还微微有点失望。她现在是不是也已有了一对踌躇满志的大乳了?开宴了。那时爱喝酒却其实不胜酒力,老是喝醉,现在却想醉也醉不了。全都醉不了,于是这场聚会更像是一场假性游戏,扮演回到前生。你瞧他们成双成对牵起手来了,好像已经是几十年的夫妻。不,比夫妻还更亲。我们全都没有成为夫妻,一对也没成。高中一毕业就作鸟兽散了。十几年啦!喝!咱们老夫老妻喝交杯酒呀!你怎么怕我口水了?想当年亲吻都不怕……女的就追呀,打呀。我微笑着。我瞧见她也微笑着。我们都没有说,没有做。我们无声地吃着。她还是那样子,矜持,文静,即使内心疯狂。诸位,听说过一段行酒令故事没有?一个说——
说是有一对新人举行婚礼,家庭背景显赫,来客众多,各行各业。婚宴上,主持人建议行酒令。众来客立即山呼海应,现代的人不管墨水多少,谁不能侃出几套?但主持人要求酒令必须和自身有联系。一个在林业局工作的来了一首:
锯齿尖尖,滚木圆圆,我砍的树有千千万,我卖过的木材有万万千,我栽过一棵树没有?没有!
一个水利局的也道:
石头尖尖,浪头圆圆,我修过的大坝有千千万,不顶用的大坝有万万千,大坝里放了钢筋没有?没有!
一个曾经进过局子的小偷也不含糊:
万能钥匙尖尖,保险柜的锁头圆圆,我偷过的经理有千千万,我偷过的官员有万万千,有一个报案的没有?没有!
一个大款心想小偷真是雕虫小计:
金条尖尖,金表圆圆,我承包的工程有千千万,伪劣工程有万万千,有追究我责任的没有?没有!
主持人发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什么也没说,就鼓动老教授也来一段,推辞不过,老教授就说了一段:
A尖尖,O圆圆,我教过的学生有千千万,我培养的高才生有万万千,有一个留在国内的没有?没有!
一个推销员再也沉不住气了,他走南闯北,对酒令颇感兴趣。
头发尖尖,脑袋圆圆,我去过的发廊有千千万,我见过的发廊女有万万千,有一个会剃头的没有?没有!
主持人心想,就你这也叫做酒令啊,还是看我的吧!
新郎的手指头尖尖,新娘的小嘴圆圆,我主持的婚礼有千千万,我见过的新娘有万万千,有一个新婚之夜叫痛的没有?没有!
哇哈哈哈……大笑了。有一个新婚之夜叫痛的没有?没有!真是绝了。天才!新婚之夜我老婆也没叫痛。她很欢愉地兜着我的背,配合着我,一下一下。我没有问我是不是她的初恋。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我好好过着好日子。我给她尽丈夫的职责,然后在她睡着后我自己再过一次,手淫。我始终没有戒掉这习惯。这是我平生最惬意也最失落的事。我想着她。她在痛,在挣扎,在求饶……就是面前的这个女人。有一个叫痛的没有?没有……他妈的!
……你凶狠剥着又厚又滑的风雪衣,那个身体就在风雪衣里的毛衣里的胸罩和内裤里。骇然出现了,魔鬼一样白。你简直不能把它看做自己的同类。那小肚下面,像被擤掉的鼻涕一样什么也没有。那晚月光很亮。还是那么亮。起初,你们谈着谈着,她忽然告诉你她爸已将她许人了,一个副区长的儿子。你愤怒了。好像她本已跟你定下了终身。本来还没点破的关系被点破了。你骂这是买卖婚姻,骂她是商品。可骂又有什么用?你是什么?你什么都不是。你绝望。最后,你对她动手了。
她没有抗拒,躺在水泥地上。水泥地冰冷。那是一个冬夜,没有一个人。正是你下手的好时机。好像你早已蓄谋。你竭力告诉自己根本就不曾爱过她。你野蛮压她,揉她。她顺从着,像个臣服的罪犯。你吻她,她就张嘴,让你吻。你咬她的舌头,她也没把舌头缩回去。这反让你不满足。你去掰她的腿。她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抖,反抗了起来。可是她没有叫,只是躲闪着,挣扎着。这让你更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我要惩罚你!我要惩罚你!她越害怕,越抗拒,你越要干!你要强奸!强奸,这词让你快意。你感受着她的腿在你身下像青蛙一样颤抖。可是,你却怎么也瞄不准那个洞口。
突然,你发觉一只手在引导着你。你瞧她,可她面无表情,好像那并不是她的手。她的脸死一样白,没有光泽,好像只是一张画皮。你吓得跳了起来。可那只手却紧紧逮住你,好像是在报复你。她眼睛忽然变得贼亮,坚定,绝望,让你不敢看。进去吧!她蹦出一句。这句话让你害怕。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不敢。可是那手凶狠地抓着你。你恐怖。你的下面已没有了感觉,只觉得包皮被扯得发疼。她死死缠住你,像可怕的女鬼。你简直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你拼命挣扎。她咻咻哭了起来。
我给你,给你!让我死!我们一块死!我们一起去死吧!……她说。
2.
后来,我们两人全哭了。
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把处女膜跟死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