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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籍与册籍之间,不容一发。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书变色了。
书濡湿了。
隐隐然,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
汇成流。
血。
缓流而下,浸透了书橱。书橱以朱红髹漆,此刻颜色更深。一直迤逦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盘着的双膝。
让它来吧。
静一视若无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难,〃十渡已经衰老,他的声音低沉,微弱,〃中国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个,是'杀'字。你要顿悟,不也得把'旧我'杀死吗?〃
静一默然。
他没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声。静一惊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听到花开的声音,嗅到奇香,远处传来乐音。――从没试过那么好听,同婴儿的笑声一般好听。〃
他收敛了老态,纯真温柔如婴儿,最初与最后的光辉。
〃静一来接我衣钵!〃
老人只是这样说:
〃山无需入,世无需避。'净土何须扫,空门不用关'。〃
静一连忙长跪,五体投地:
〃弟子遵从!〃
良久,抬起头来。
只见方丈倦极而眠。
静一不敢惊扰。
良久。
十渡圆寂了。
人生足音,轮回百世,最初它杂沓不安,响之不竭,人只得继续走,找不着尽头。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终静寂无声。
生命,被吸进空气中。
一线天光,探身进藏经阁。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结束,便永不重来。
32
静一不知道他在藏经阁待了多少天。
到他出来时,天日已经改换。
空寂的山头,已经围满官兵。
晨光指云瘴雾,松涛却飒飒如泣。
彤云禅院的四周,植了望客松、迎客松、陪客松,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态,担演着好客的角色。
惟这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他们武装、警戒,立于危石之下,深渊之上。自山门入,石子甬道,领着队的,是势不两立的霍达将军。和倨立的臂鹰。
〃我找到你了!〃
真是久违。
霍达朗声道:
〃派出一等大内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
静一道:
〃贫僧托庇在寺院而已。〃
〃我有整个朝廷作后盾,你呢?〃霍达稳操胜券:〃改朝换代,寺院对你再也没有保护能力了。〃
静一一瞥四下:
〃――你看我,不等于看到自己吗?〃
霍达举手示意。
宫中遣使来了。
财宝、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马,仿宋在寺外。
这一卷长约六尺、宽约一尺,织锦所制,上乡朵云与龙纹的,是当今圣旨。使卧的宣读,回声响彻寺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以诚信治天下,四海一家,为平东西突厥、铁勒、吐蕃、高丽……诸外族,收拾河山,爱才若渴。今令石彦生还俗入宫,官升一品骠骑大将军,与霍达二者并肩,效力于朝廷。钦此。贞观元年正月
侍从双手捧着一品将军之甲胄。这是多少武人梦寐以求之极位。
静一并没接过。
不动如山。
〃违抗君命,是大逆不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
〃若我辱命,亦是死罪。〃霍达道,〃除非收拾好残局,否则,石彦生,你还是一个阴影,永远是我的心魔。〃
〃何必呢,我俩都是观棋者,这话是你说的。〃
〃哈哈哈!〃霍达笑起来,〃不!我俩其实都是棋局。剑下只有胜负,没有正邪,很简单。〃
是命运的安排吧,再怎么解释也不管用。
二人都清楚了。
〃遇到好对手,真不容易!〃
霍达宽大的双肩,显出不可摧折的意志,路是由人走出来的,若这路只容一人,即要下杀着。一把剑抛向静一:
〃认得你的剑吗?〃
静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发出一下应声,久别重逢的故剑,石彦生抛弃过的〃夸夫追日〃。他拔剑,一自剑鞘脱身,它发出如太阳精魄的光芒,流火闪烁,金羽乱飞。菱形花纹的剑身,干练如他的手。他慨叹:
〃大象为了踩死一只小蚁,将全身的力量集中于一条腿,往往失足跌坐地上。〃
霍达不理。勇往直前:
〃我们都是武人,何必说花样言语?〃
包围着寺院的官兵,无声地让出一条路来。
〃好!〃静一道,〃我不打算逃避,我与你二人了断,决一胜负也罢。〃
〃我不是逼你出手,〃霍达正正地面对他,〃我是逼自己出手而已。〃
第九章
33
自老方丈圆寂,朝廷官兵一番扰攘,而护寺的静一和尚,又与霍达将军到了后山那〃横空出世〃的危岩作二人间恩怨了断之后,彤云禅院部分怕事的僧人都散去。
一向眉头紧锁,满腹疑团待悟的微光,那原以为〃佛〃就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的中年和尚,再陷入另一场苦恼了。
为什么杀人刀,也是活人剑?
为什么为了清洁,就不是伤虫杀生?
他回想那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微光年过四十,善良温厚,并无领导才能,但他仍拚文弱之躯,等着1回来。
同他一块的,还有几个和尚,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
南无喝啰量那哆啰夜耶
南无阿唎耶
婆卢竭帝烁钵啰耶
菩提萨埵婆耶
……
念着《大悲咒》,为圆寂的十渡法师进行超度。
藏经阁前,布置了香炉、灯烛、净水瓶,还支起雪柳素花。
小沙弥忐忑地,分了神:
〃微光师傅,何以师傅去了半天,还没回来?〃
微光抬眼望一望天空。
西天缀满鲜艳的彩霞。太阳下落得太快。
刚刚,他还听得震天的呼啸,兵器交加。忽地,一头乌黑油亮带紫的苍鹰,受惊振翅,发出猛烈的声响,斜刺青空,冲过岗峦重叠的高峰,狂飞至远方。
那黑鹰没有回来。
但,周遭也寂然。
摩诃萨埵婆耶
摩诃迦卢尼迦耶
唵
……
只有诵经的沉吟。
风渐大了,匆匆地吹掠。林中像有几只野狼在嚎叫,听真点,不过是松涛。
黄昏已近。
微光燃点的长明灯吃这一吹,奄奄欲熄。他张开麻布裰的袍袖挡风。
他见到一个人影。
残阳在他身后,大伙看不清他的脸。残阳如血,他亦一身是血。袈裟迎着风,寺院沐在余晖中。
〃阿弥陀佛!〃
和尚们一齐合什。
只他一个人回来?
这最后一战完结了么?
〃1――〃
他一步一步地,很沉重,伸手止住疑问。默然内进,和尚们不敢再问。
他们只是耳语:
〃是开了杀戒,把那杀掉了?〃
〃抑或战败,把他放走?〃
〃霍将军心高气盛,若是输了,情愿死在自己剑下也不会偷生吧?〃
〃或者败在他手上,霍达手下留情呢?〃
〃他会放过他吗?〃
〃不知道呀。〃
〃若非丧命,何以他不现身?〃
〃……〃
后来,他们发现他孤单地僵立在后院,嘴巴从此用封条封住,不再说话。他仰首望着天,瞑色侵来,素淡的古寺带着哀伤。他一如佛像,泥塑木雕石刻。
他解脱了?
抑或更迷惘?
和尚们不敢再问。
蓦地,一个小沙弥惊呼:
〃师傅!你眼睛怎么了?〃
他回过头来,微颔首。
――血窟窿。他一目已眇。
34
大火是在三更之后起的。
最初是火苗袅袅地蹿升,不知燃着些什么,发出蓝绿色的焰光。烟雾中不断冒出一条条艳红的舌头往上舐,渐渐扯长,如红绸子凌空飘舞,潇洒书空。
释迦、弥勒、观音、菩萨、如来、四大金刚、十六尊者、五百罗汉……佛像都在烟火里,冉冉消失。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不为外物所拘,洒脱自在,谁说容易?
素淡古朴的彤云禅院,木梁发出霹雳的声音,如老人骨架终于散下。它通体发亮,庄严而响亮地大去。
黑暗吞噬了大地,火海瞬即吞噬了黑暗。
火飞快地蔓延,比〃朝为红颜,夕成白骨〃的人生还来得措手不及。
在寒夜,这一把火是特别和暖。1只感到疲累而痛快。
天空有一本书。
看,火那么壮大,水却熄灭它。
水那么壮大,土却掩藏它。
土那么壮大,风却吹散它。
风那么壮大,山却阻挡它。
山那么壮大,人却铲移它。
人那么壮大,权位、生死、爱恨、名利……却动摇它。
权位、生死、爱恨、名利……那么壮大,时间却消磨它。
――时间最壮大么?
不,是〃心〃。
当心空无一物,它便无边无涯。
静一言不发,用一只眼睛望向辉煌的夜空。
后来,他在众人的目送下,转身远去。
35
后来,传说有人见过这样的一个和尚。在雪野上。
雪已下了一季,玉蝶在大地纷纷扬扬飞舞。这银白色厚毯子,印上他的足迹。很快,虚空中千万只无形的翅膀,把它们一一搧平。
下雪的声音仿如乐韵。
远处有一匹快马在等他。接待故人似的。
他跨上马背,融入迷濛的天涯海角。
自唐朝,走向未知的年代。
36
江山为一片白茫茫所铺盖,端丽而深邃。
李世民极目他的天下,踌躇满志。这天赏雪,一时兴到,即诏在座的官员、学士赋诗,又令画工作画。
成就了一幅〃银妆图〃。
他在巨幅画卷上,盖上了〃御览〃的印章,朱文鲜妍,如雪中的血痕。
他生命中的险着,玄武门那一摊血迹搁久了,干了,只成一个淡淡的褐色印子。
去冬下诏,追封故太子李建成为〃息王〃、齐王李元吉为〃刺王〃,重新安葬。李世民登宜秋门,哭泣不已,至为悲哀。泪水一洗,印子更加不存。
前事没人再提。
自改元后,〃贞观之治〃是历史上最光辉的黄金年代。
中国在他统治下,成为一个繁盛而强悍的帝国,文治武功,盛极一时。不但版图扩展至空前之大,西北各族人民,尊之为〃天可汗〃,俯首臣服。
日本平安京的城市设计,也仿效了长安城棋盘般的式样。律令相近,留学生和学问僧慕名而来者众。
唐朝盛世,于此展开。
李世民是震古铄今的明君。
连他的马,也名垂千古呢。――〃昭陵六骏〃:白蹄马、生气勃勃勒骠、飒露紫、青骓、什伐赤、拳毛騧,便是他翦灭群雄的战役中,心爱的乘骑。
即位那年年方三十。
死于贞观二十三年,五十二岁。据说,死因与千方百计追求长生不老,崇信炼丹方士,服食不少延年药物有着。
生死有命,这是在他能力以外的了。
在位期间,史籍所载俱为伟大功德。
即使微末若此:――
六月十六日,帝前往禁苑,见蝗虫,捉数只,祈求道:〃人民靠庄稼养活生命,而你吃庄稼,我宁愿你吃我的内脏了!〃举手待要把它们吞吐下肚中。左右侍从官员劝阻:〃这是毒恶之物,会令陛下生病。〃帝道:〃我为人民受苦,不怕生病!〃竟把蝗虫吞了。本年,蝗虫并无造成灾害。
37
整个唐朝,正史、野史、轶闻、民间传说、笔记小说…。。,皆无〃石彦生〃,或〃霍达〃之名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