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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 作者:李碧华-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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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坚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边有扇铁门。  
  男人的放在铁盒子内,他去得并不太安详,双目半开半闭,像要多看尘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铁盒子终于被推进灶膛内了。封好了铁门,灶的后背有僧人协助,架起木柴来烧……  
  火葬场又曰〃化身窑〃。  
  青绶夫人忧伤但木然地喃喃念诵经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过了好一阵,〃荼毗〃的仪式差不多了,而那个铁盒子也被推出来。  
  骨灰是惨白色的。并不纯洁。――但转瞬之间,四大皆空,五蕴无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  
  〃看,一个三十三岁男人的整个身体,就这一小盘。争什么?〃  
  青绶夫人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素肌抖起来,泪便冒涌而出。  
  静一轻声:  
  〃施主,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青绶夫人极难过,情绪波动,突然发难:  
  〃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开老方丈,一个踉跄,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猛冲前,向化身窑后的悬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明显,意图殉夫,往崖下一纵身――  
  在此危急关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踩住两个僧人的肩膊借力腾跃而起。静一忘记了时空,只道救人要紧,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边,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一扯,把险险跳下去的青绶夫人救回。  
  她顺势被迫倒在他怀中。  
  轻似一朵青云。  
  静一抱扶着女人,吁一口气。  
  她楚楚地哽咽: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静一迷惑了。  
  他当然不肯让〃她〃死!  
  青绶夫人脖子一软,头一侧,就在他怀中昏过去。  
  静一马上醒过来:  
  〃阿弥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过来,静一就庄严地放下照顾的责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关切地,小心地问:  
  〃师傅,摔着了没有?〃  
  二话不说,连忙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回到禅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语,好似有点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许疼,由得静一背着。  
  静一保护了老人,也乘机转移了杂念。  
  他头也不敢回。  
  当夜,却又再见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来的。  
  就在禅院内和尚们治病的往生磁学寮,给青绶夫人扎针。  
  老方丈打开了他一个木匣子,里头有各种针具:  
  毫针、三棱针、梅花针。还有火罐、盘子、镊子等。  
  烛烧得很红。  
  青绶夫人伏在床上,衣领往下拉开,颈背赤裸着。在烛光下,几乎见到白色的茸毛在闪动。  
  〃人的精神气,不外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变化。人强,七情便可节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动。医书上叫做'邪气',我们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静一一眼,吩咐:  
  〃把毫针给我拿来。〃又道,〃按着她两肩吧。〃  
  他把针在火中转动一下,然后像握毛笔一样,往青绶夫人颈后发际的天柱穴扎下,深三分。直、稳、快。一点也不像是一百多岁的手。  
  他又再瞥了静一一眼。  
  有意试炼他的定力般:  
  〃她动了,你好生看顾。〃  
  静一的手,自她肌肤往后一退。  
  她缓缓地呈了一口气。  
  张目,惺松而迷茫。  
  回过头来,见到静一:  
  〃师傅,我失礼了。〃  
  〃不要紧,治好了,睡一宵,明儿回家休养也罢。不必久留于此。〃  
  青绶夫人眼神游离,心灰意冷:  
  〃治好了,我也无家可归,无人可恋。〃  
  静一不语。  
  老方丈只饶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回家去!你没事了。〃  
  她起来施礼道谢。  
  门外侍候着的婢女们马上搀扶着离去。  
26  
  蜡烛依旧燃点着,烛光摇晃中,佛像都若显若隐,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说话。  
  〃可是――你心里有事。〃  
  老方丈向静一道:  
  〃倒像是一样的病。来,我也给你扎一针。〃  
  〃不要了。〃  
  〃要!〃顽固的老人。不依他。  
  静一打坐,闭目。针在他戏耍后发际扎下去时,有点酸麻,疼。他隐忍,不想老方丈识破了什么。只听老人问:  
  〃她是谁?〃  
  〃像一个人而已。〃  
  方丈抢白:  
  〃当然像一个人,难道像一条狗?〃  
  大力一扎,针深入五分。静一几自座中弹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没用。因爱才恐惧,因恐惧才有心魔。这也是一种考验:所见皆为故人,所念皆为故人,如影随形,所以才'像'。忘记了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像'什么呢?〃  
  〃弟子一定努力驱赶心魔,让去者自去。〃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谁说容易?〃  
  〃我一定把万缘放下。〃  
  〃你力气够吗?〃  
  〃什么?〃静一问:〃'放下'也需要力气?〃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许不是难题。〃  
  静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来历。  
  门外忽有异声,他警觉:  
  〃谁?〃  
  外面寂然。  
  静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门外,一推――  
  月色下,有个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长跪一如一摊止水的,是青绶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参透因缘,看破红尘,只望红鱼青磬度此残生。〃  
  她抬眼,一点内容也没有:  
  〃求老方丈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凄切的虫鸣,在静夜中,唱着最后一阕清歌。  
  她转向静一哀恳:  
  〃这位师傅代我说项吧。否则,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动他:  
  〃心中没有慈悲吗?〃  
  静一合十:  
  〃阿弥陀佛!〃  
  终于,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场露天。  
  青绶夫人长跪在地,双手合十。艳光收敛了。  
  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长发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  
  〃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条,能持否?〃  
  她平静地答:  
  〃弟子能持。〃  
  〃尽形寿,永不犯戒?〃  
  〃尽形寿,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过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坚志决。〃  
  〃弟子知道。〃  
  方丈眯(目妻)着眼看青绶夫人:  
  〃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静一:  
  〃有前因,必有后果,静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静一先把长发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缎。往事不记。  
  再持戒刀,从下周旋而上。连短发亦一绺一绺剃下了。――一如他当初受戒情景。  
  在场的僧众念着偈语。  
  多么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练了。  
  集中精神,如精雕细琢,如把万缘放下,一丝不留。  
  两者皆淡然。  
  她始终没看过他一眼。  
  不知何时,静一的手指头破了。血隐没于黑发中,他懵然不觉。  
  转瞬,四大皆空。  
  现实中的八热地狱,是否变作清凉国土的七宝莲池?来自无始无明的人间之苦,从此成为〃无〃?  
  青绶夫人消失了。  
  她法号慧青。  
27  
  尼姑无情无欲地下跪禀告:  
  〃慧青为先人'水陆道场'七日夜诵经设斋,礼佛拜忏,追荐亡灵,并超度水陆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极乐。善哉善哉。〃  
  〃水陆道场〃的内坛,布置了香花供养,十位圣贤,十位神灵。供桌罗列灯烛果品供物。  
  盛大的法会为期七日。  
  慧青与其他十二僧尼,搭绣衣、靼(革及)红鞋,在她亡夫灵前默诵:  
  〃诸修罗中,好行瞋恚,斗战不已,一切众生,当愿息诤,兴慈,早蒙解脱。诸饿鬼中,饥渴迫切,历劫受苦,一切众生,当愿渴恼蠲除,早蒙解脱。……〃  
  僧尼各司其职。  
  只为众生得解脱。  
  内坛上一盏硕大的长明灯,映照着两侧的〃水陆画像〃。  
  如微波颤动的喃喃音调,夹杂慈悲而神秘的招引。一起一落。  
  香烟在半空织成一张白网。  
  直至夜晚。  
  最后的项目是〃放焰口〃。  
  六道轮回中,饿鬼极众。他们或枉死,或自杀,或作孽太多,或偿前生果报……,在此晚,见到法会高悬宝幡,九盏莲花灯,便都来了。他们之中,口中常吐猛焰,炽然无绝,而且腹大如山,却咽如针孔,虽遇饮食,苦不能受。  
  〃放焰口〃是施食。希化戾气为祥和。  
  天转为灰青时,风开始大了。  
  阵阵寒意袭人。  
  佛灯如昼,亦在风中摇闪。  
  十渡方丈在外坛主持。  
  取净器,盛净水,准备了饭粒、水果、豆腐、豆芽、素菜……衣纸折妥,金银叠放。慧青把先人附荐包点好,在方丈说法时,把食物撒在地,以作布施。  
  高大的纸船,用以盛载衣、物。就火攻衣,红焰一下冲天,舌变青蓝。  
  火势照在人面,气氛诡羿。  
  夜色渐浓,风不知来自何方了。  
  也许各方的孤魂野鬼都知道了。  
  念咒声中,有青磬红鱼呢喃相伴。  
  静一闭目诵念:  
  〃现今施放焰口,祈能免饥冻之苦,福寿增长。〃  
  缓缓张目一看。  
  缥缥缈缈,影影绰绰。……  
  来了。  
  饿。  
  有身体枯瘦的,有头发蓬乱的,有目光迷惘的,有爪牙长利的,有满脸悲戚的,有步履迟钝的,有急迫抢食的……  
  都是苦。  
  阿弥陀佛。  
  静一蓦地见到他娘!  
  是娘!  
  阴阳相隔。  
  她脖子上有刀痕。祥和地浅笑。静一与她对望,双方不作一言。  
  心念一紧,悲怆不已。  
  娘也饥也冻。她瘦小、无助。  
  咫尺已天涯。  
  因人鬼殊途,一切模糊。但静一开始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  
  石彦生还是个抱在怀中的婴儿。  
  他童稚而奇异地牙牙学语:  
  〃……娘……娘……〃  
  〃呀?彦生会喊'娘'了!会说话了!〃  
  娘狂喜。  
  如同天下的母亲一样,只要孩子喊她一声,极欢泫然。  
  母与子。  
  在母胎中,如草上珠,掌中血。五胞六精,骨节毛孔,一天一天地凝成。十月来,他吸取母胎精华来长大。着地时得破腹损骨,令她疼如千万搅万刃攒,血流如注,如屠宰一般地生产,死生一线间。  
  ――如何报恩?  
  母与子虽近却远,终于,他没能好好侍奉娘。她还为他一死。  
  心一酸,见娘神情忽转木然,她是一只鬼了。  
  影子冉退。再无觅处。  
  静一心神不定。  
  一下子,出现在衣食前的饿鬼都回过头来,是建成和元吉的后人,是石彦生的部属,是无辜被杀的军士、老百姓……,一身血污。  
  最后一个。回过头来。  
28  
  缓慢而诱惑,衣裾披搭飘扬,在舞中,如飞天,两颊眉间贴花钿,她放任而深情地笑了,全抛一片心。  
  一闪而过。  
  是红萼。那一个最后的晚上。  
  静一目瞪口呆,他追上去。  
  不是他追上去,而是那啮人心肺的感觉回来了。蜿蜿蜒蜒的一条小蛇,慢慢爬过来,爬上他的脚,爬上他的腿。  
  他的腿动也不敢动。心恋恋不舍。  
  这一大段日子的修行,被它湿软的身体爬乱了。  
  静一想:这是幻觉!  
  静一告诉自己:不,明明是真的。  
  静一道:那么你自己就是幻觉。  
  红萼的心中涌出血海。  
  她道:  
  〃我……冷……〃  
  一切瞬即消逝无踪。  
  ――静一头顶的长明灯一闪,无声灭掉。  
  原来法事结束了。  
  他已经在内坛收拾。  
  他的身心没动过。他一直在这儿吗?连自己也迷糊了。从没如此软弱过。  
  静一忙攀上去重燃长明灯。  
  灯亮的一霎,他见到人影。  
  俯视,是青绶夫人――不,慧青。已剃度的光秃的头颅,被摇闪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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