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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里湾 作者:赵树理-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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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生说:“咱们还是从各方面想一想:他们家里现在的情况和菊英分家那几天有个大不相同的地方——那时候,他们不止不愿走社会主义道路,反而还想尽办法来阻碍别人走社会主义道路;现在他们报名入了社,总算是进了一大步。有翼在这时候还要坚持分家,不是对这种进步表示不信任吗?对马多寿不是个打击吗?”玉梅说:“又不是怕他退社才跟他分家,怎么能算不信任?分开了对他们没有一点害处,怎么能算打击?咱们社里人们不是谁劳动得多谁享受得多吗?要不分开,我到他们家里,把劳动的果实全给了他们,用一针一线也得请他们批准,那样劳动得还有什么趣味?分开了,各家都在社里劳动,自然都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要不分开,给他们留下个封建老窝,让年轻人到了社里走社会主义道路,回到家里受封建管制,难道是合理的吗?”金生说:“照你那样说,这一年来,小俊在咱们家里闹着要分家,反而也成了合理的了——人家也说是犯不上伺候咱们一大家,也是嫌吃饭穿衣都不能随便。”玉梅说:“那怎么能比?咱家都是一样吃、一样穿,没有那些老封建规矩;小俊在咱家又不愿意劳动,又想吃好的穿好的,自然是她的不对了。就是那样,后来还不是你同意她和我二哥分出去了吗?我觉着弟兄们、妯娌们在一块过日子也跟互助组一样,应该是自愿的——有人不自愿了就该分开。”

  金生对玉梅的回答很满意。像马家这种家庭,在他们没有入社以前,金生本来是主张“拆”的,可是人家现在报名入社了,他还没有顾上详细考虑这问题,所以当秦小凤一提出来,他觉着是不分对,可是和玉梅辩论了一番之后,又觉着是分开对了。不过他还顾虑到一个问题,就是怕伤了老一代人的心。他向小凤说:“玉梅说得很有道理。这种大家庭是不能鼓励人的劳动积极性的。不过这样分家的事太多了,会不会让一般老人们伤心呢?孩子们一长到自己能生产了就都闹着分家,剩下不能劳动的老人谁负责呢?”没有等小凤答话,玉梅便说:“这个很不成问题!谁也舍不得把他的爹妈扔了!就像马家,只要分开了,有翼和我两个劳动力,完全养活他们老两口子都可以。只要他们老两口子愿意跟我们过,管保能比他们现在吃的好、穿的好!”金生媳妇没有参加他们的辩论,可是听了玉梅这几句话,便笑着插话说:“那不又和不分一样了吗?”玉梅说:“那可不一样:我们又不是怕他们穿衣吃饭,只是不愿意让他们管制。那样一来,他们便管制不着我们,我们让他们痛快一点还能争取他们进步。”金生媳妇说:“你的弯弯儿可真多!”金生和小凤也暗自佩服玉梅的脑筋。

  金生向小凤说:“讨论了半天还是分开对!你明天就误上半天工夫给他们调解一下吧!马多寿老两口子愿意跟哪个孩子过日子,完全可以由他们自己选择。” 


32 接   线
 
  第二天(二十二号)上午,范登高这个互助组在刀把上给满喜收玉蜀黍,马家因为有小凤给他们去调解家务,没有人来;只有黄大年夫妇、袁丁未、玉梅、范登高和满喜自己——一共六个人。

  前边提过:刀把上靠龙脖上的第一块地是马家的,往南紧接着就是袁天成的地。这地方的地势比北边宽了一点,满喜的地在东边的岸边上,和天成的地并排着。这天上午,天成也领着小俊在地里割豆子。

  大约十点来钟的时候,宝全老汉、玉生、县委老刘、副区长张信和测量组走的时候留下来的一位同志,五个人靠着山根,走过袁天成的地、马家的地,上了龙脖上,去测算石窟要打多么深。

  小俊一看见玉生,又引起了自己的后悔,眼光跟着玉生的脚步走,一会就被眼泪挡住了。她偷擦了一把泪,仍然去割豆子,可是豆子好像也跟她作对,特别刺手。黄豆荚上的尖儿是越干、越饱满就越刺手。在头一天他们割的是南半截地的。南半截地势低,豆秆儿长得茂盛,可是成色不饱满,不觉太刺手;今天上午来的时候,因为露水还没有下去,也不大要紧;这时候剩下的这一部分,豆的成色很饱满,露水也晒下去了,手皮软的人,掌握不住手劲的人,就是有点不好办。小俊越不敢使劲握,镰刀在豆秆根节一震动,就越刺得痛,看了看手,已经有好几个小孔流出鲜血来。她看到玉生本来就有点忍不住要哭了,再加上手出了血,所以干脆放下镰刀抱着头哭起来。天成老汉问她为什么哭,她当然不说第一个原因,只说是豆荚刺了手。被豆荚把手刺破,在庄稼人看来是件平常事,手皮有锻炼的人们也很难免有那么一两下子,谁也不会为这事停工。天成老汉见她为这个就哭得那么痛,便数落她说:“那也算什么稀罕事?你当什么东西都是容易吃到的?你只当靠你妈教你那些小本领能过日子?不想干了回去叫你妈来试试!她许比你的本领还大点!……”小俊不还口,只是哭得更响一点。

  玉梅向满喜说:“满喜哥你听!我二嫂又和她爹生气了!”满喜说:“还是二嫂?”“可不是!又乱叫起来了!”“我也乱叫过。”“快去给人家调解调解!你还是人家的保人哩!”满喜总算个好心肠的人,真给他们劝解去了。

  满喜问明了一半原因说:“劳动也不是一天就能练出工夫来的!不能从割豆子开头!咱们临时换一换手——我替你割一阵子,你去替我劈玉蜀黍!”天成觉着不便让满喜来替自己女儿做这刺手的工作,便说:“不要了!这就快完了!让她慢慢自己来,割一根算一根!我又不逼她!”满喜说:“还是换换吧!她马上干不了这个!”他们商量好了,天成便叫小俊到满喜的地里来。

  小俊一到满喜地里,先分析着地里的人以便选择自己工作的地点:拿着镰刀割的是范登高和黄大年,割倒了放在地上还没有劈下来的一共只有三个铺(即三堆),每铺横面坐着一个人——袁丁未、大年老婆、玉梅;袁丁未是个中年人,在她说来算长辈,虽说这个长辈也常被青年人奚落,可是自己和人家不太熟惯;玉梅虽然跟自己熟惯,可是自己和玉生离了婚,和玉梅到一处没有说的,又想到万一玉梅要顺口叫声“二嫂”,自己更觉不好看;挑来选去,只好和黄大年老婆对面坐下,共同劈着一铺。大年老婆见她把一双玲珑可爱的眼睛哭得水淋淋的,觉着有点可怜,劝慰她不要着急,慢慢锻炼,又告她说怎样把玉蜀黍的轴根连秆握紧用另一只手把轴一推就下来了。

  这时候,玉生站在龙脖上和下边的人拉着一根绳子正比量什么。玉生喊着“左一点”“右一点”,小俊偷偷看了一眼,紧接着滚下了几点泪珠,还没有来得及擦,已被大年老婆看见。大年老婆猜透了她的心事,更觉她可怜。大年老婆想给她介绍个对象,一边劈着玉蜀黍,一边数算着村子里未订婚的青年男子,想来想去,想出一个人来。大年老婆等小俊刚才的心情平息下去,故意把口气放得平淡淡地向她说:“小俊!再给你介绍个对象吧?”小俊这会的心情已经平静了好多,只叹了一口气说:“婶婶呀!人家谁还会把咱当个人呢?”说了这么一句话,才平静下去的心情又觉有点跳动,跟着就又来了两眶子眼泪,不过这一次控制得好,没有流出来。大年老婆用嘴指了指西边地里说:“你觉着满喜怎么样?”

  小俊一想到玉生,觉着满喜差得多;可是撇开了玉生,又觉着满喜不错——做活那股泼辣劲,谁看见都不得不服;虽然好说怪话、办怪事,可是又有个好心肠。她和玉生离婚以后,不记得什么时候,满喜的影子也从她脑子里很快地溜过了一次,那时候也想到满喜这些长处,不过因为那时候的思想不实际,希望着她妈能把她和有翼的事包办成功,再加上那时候她家还留着那么多自留地,满喜也没有入社,把她家的地和满喜的地一比,觉着满喜是穷光蛋,提不到话下,所以只那么一溜就过去了。现在她爹要把多留的地入了社,满喜也入社了。她在玉生家住过一年,别的进步道理虽说没有接受多少,入了社的人穷富不在土地多少却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又不觉得满喜是穷光蛋了。至于满喜这个人,从各方面比起来要比有翼强得多,这个道理她仍不能了解,总还以为有翼好,不过有翼已经公开声明不愿意和她订婚,她也就断了那股念头。她从这各方面一想,心眼儿有点活动。

  大年老婆见她一大会没有答话,从神色上看到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继续和她说:“你要是觉着可以的话,我就和满喜提一提!”小俊马上还答不出话来,停了一阵,她无精打彩地说:“婶婶!还是不要提吧!提一下谁知道他要说出什么怪话来呢?”大年老婆说:“不怕!他在我跟前不会说出什么怪话来!”小俊说:“可是他要到别处去说呢?”要想叫满喜绝对不说怪话,大年老婆也不敢保险,所以马上也回答不出,只笑了一笑。就在这时候,她们两个人已经把一铺玉蜀黍劈完,大年和登高已经另外割倒了好几铺,两个人便各自转移到一个铺边去了。

  过了一会,龙脖上那几个人做完了事往回走,袁丁未叫住了走在后边的张副区长,问他卖出的驴被老牙行李林虎屈了价,能不能去找后账。张信早恨李林虎他们几个流氓不该借着几头破牲口,成天在临河镇集上掉来换去骗农民的钱,但是他对袁丁未这个小反倒在入社之前抢着卖驴,也没有好感,便先批评他说:“没有像你这样的人供给那些流氓吃饭,也早把他们饿得改行了!”袁丁未说:“那一回已经做错了,现在还能不能从他手里把驴倒回来呢?”张信说:“只要你能证明他是转卖了的话,可以和他讲讲道理!牲口是叫卖给农民用的,不是叫他们当成人民币在市上流通着扰乱市价的!”

  天成的黄豆割完了。天成向满喜道过谢,满喜便回到自己地里。满喜让小俊回去,天成还说再让小俊多给他做一会。

  满喜说:“回去吧!我们的也快完了!”

  小俊走后,大年老婆把满喜叫到跟前说:“满喜!给你介绍个对象吧!”“哪里的?”“还是三里湾的!”“谁?”“小俊怎么样?”“我又不是收破烂的!”“你这孩子!人家就怕你说怪话?人家这两天不是也转变了吗?玉梅不是说过你是保人吗?”“我保的是她妈!”“连她妈那么个人你还敢保哩!青年人不是更会转变得快吗?”满喜也觉着刚才那怪话不该说——他想:“不论算不算对象,人家既然觉悟了,知道以前不对了,为什么还要笑话人家呢?”他说:“婶婶!我是跟你说着玩的!可不要让人家知道了!”大年老婆见他转了点弯,便劝他说:“满喜!我看你可以考虑考虑!那闺女长得满好看,也很伶俐,只要思想转变好了,还是个好闺女!”满喜想了想笑着说:“可是她妈骂过我,说叫我一辈子也找不下个对象,我怎么反能去找她呢?”玉梅隔着个铺,早就听见他们谈的是什么,听到这里也插话说:“她说叫你一辈子找不下对象,你把对象找到她家里去,不是更叫她没有话说吗?”大年老婆也开着玩笑说:“真要成了亲的话,你这个当女婿的不简单——还给丈母当过保人!”

  最后玉梅说:“满喜哥!婶婶给你们把线接通了!你们以后自己联系吧!” 


33 回   驴
 
  这一年是个闰五月,所以阴阳历差的日子很远——阳历的九月三十号才是阴历的八月十二。临河镇每逢阴历二、五、八有集,这天因为离得中秋节近了,所以赶集的特别多。

  三里湾这几天因为突击秋收、秋耕、准备开渠,赶集的人虽说不是太多,不过有事的总得去:王满喜当了开渠指挥部的总务,要去买些开渠用的东西;张信接到区分所的通知,要回区里汇报工作;袁丁未仍然挂念着他卖出去的驴,要到集上打听驴的下落(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其余还有六七个人,也都各有各的事。一行十来个人,这天早上离了三里湾到临河镇来。

  集上人很多。他们一到,就都挤进人丛里,散开了。

  满喜买的尽是些笨重东西——抬土的大筐、小车上的筐子、尖镐、大绳、大小铁钉……沉沉地挑了一担在人群里挤着往外走,迎头碰上了丁未。丁未说:“满喜!我找着我的驴了!”满喜问在哪里,丁未说:“还在牲口市场拴着哩!有个东山客正跟李林虎搞价!”“你打算找他吗?”“我也没有主意,不知道追得回来追不回来!”“咱们去看看情况再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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