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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吃过晚饭以后,玉生就到南窑修理他做的场磙样子,连小俊出去了没有他也不知道。他这个场磙样子,是用一根木棍子两头安着两块圆木板做成的,看起来像车轮,不过两头不一般大。这东西是他下午在场上比着场磙做的,因为还没有弄得太合适天就黑了,才搬回家里来修理。他们社里要洗的场磙一共有三个,长短粗细都不一样,要是做三个样子也太麻烦。他想了个办法是照着最大的做,大的用罢了再改成小的。他做的这东西,小头是按原场磙的小头做的,大头比原场磙的大头小一点,至于究竟应该小多少他弄不准,只是做成了在场上滚着试,不对了再用木锉锉去一圈,直到对了为止。他下午做成的样子有两点不满意:第一是木板太厚,锉一次很费功夫;第二是小头的窟窿偏了一点,要改了窟窿轴子就太细,要去了外边轮廓就不够大。这两个毛病他觉着改起来比换两块板还慢,因此他又重新做了一次。他正拿着他的曲尺比量中间的窟窿,小俊跑回来向他要钱。
小俊一进南窑门,看见满地刨渣、锯末、碎木片就觉着讨厌。她说:“不能拿到院里去弄?谁能给你一遍一遍扫地?”玉生说:“等弄完了我扫!你不用管!院里有风,点不着灯!”小俊说:“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什么好处?”玉生说:“用处大得很!”玉生跟小俊说着话,只是注意着手里的活儿,并没有看见小俊手里拿着东西。小俊打开纸包把棉绒衣一抖说:“你看这件衣服好不好?”玉生正按着尺寸在木板上画点儿,只瞟着有个红东西闪了一下,便顺口答应说:“好,好。”小俊用指头捏着衣服说:“你看!厚得很!”玉生仍然没有注意,还以为是说他的木板,便又答应说:“不厚了!已经换成薄的了!”小俊自然也不懂玉生的话,还以为是说范登高拿回来的衣服被别人替换了,便又说:“没有人换,才拿回来的!”玉生说:“我换的我不知道?”“你拿什么换的?”“薄板!”“你说是什么?”这句话小俊说得很高,把玉生吵得抬起头来。小俊又问了一遍:“你是说什么?”玉生也问:“你是说什么?”“我说这件衣服!”“那是人家谁的!”“我买的!好不好?”玉生觉着已经把问题弄清楚了,便又随便答了一声“好”,然后仍低下头去干自己的事。小俊说:“还没有给人家钱哩!”玉生说:“怎么不给人家?”“我没有钱!”“嗯。”玉生当她只是说明一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所以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把谈话结束了。小俊没有解决了问题,自然还得开口。小俊说:“给我钱!”玉生愣了一下,随后才明白她的意思。玉生说:“多少钱?”“四万五!”“前天还只卖四万。”“这不是供销社的!”“东西都一样!”“一样你不早给我买一件?”“五斗米?够做件棉袄了!”“棉袄是棉袄,这个是这个!”“可惜没有钱!现在天还不冷,过几天再买吧!”玉生说罢又去做他的活。小俊说:“你说得倒容易!把人家的拿回来了,怎么再给人家送回去?”玉生说:“既然不是供销社的,一定就是范登高的,那有什么难退?没有钱有他的原物在,又没有给他穿坏了!”小俊说:“不不不!我不退!你给我钱!”“我不是告你说没有钱吗?”“没有钱你想办法!”“我不管!”“连家里穿衣吃饭的事都不管,却能管人家别人的扯淡事!”“我管过什么扯淡事?”小俊指着他手里做的活儿说:“这还不是扯淡事吗?”玉生见她把自己用全副精力作的事看成了扯淡事,觉着很伤心,可是马上又跟她讲不明道理,只是暗暗叹了一口气,埋怨自己认错了对象,埋怨大哥不同意自己离婚。他再不愿意多说一句什么话,低下头仍然做自己的活,心想只当没有小俊这么一个人算了。可是事实总是事实,小俊仍然站在他的对面。小俊见他不答话也不发急,便一把夺了他手里的曲尺说:“不管?非管不行!”玉生最反对人动他的家伙,特别是他这个曲尺。这个曲尺是他自己做的,比一般木匠用的曲尺细,上边还有一排很规矩的窟窿,可以用来画圆圈;因为有这好多窟窿,就很容易折断,所以就得特别当心保护。小俊把他这个宝贝夺了,他便发了急,可是又怕把东西弄坏了,只好央告说:“你要什么都行,只要先把尺子给我!”小俊说:“四万五!先拿过钱来!”玉生说:“不论多少都行,可惜我这会没有钱!”小俊说:“没有钱你就不用要尺子!”说罢了凑到炕沿边把尺子坐到屁股下。玉生说:“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偏要来找我的事?”小俊说:“跟你说个正经话你故意装样子不理,这是谁找谁的事呀?”玉生说:“你随便买了东西回来跟我要钱,难道是我找你的麻烦?”说着便跑过去夺尺子。小俊知道自己不是玉生的对手,趁玉生还没有赶到自己跟前,便先把尺子拿出来往墙角上一摔说:“什么宝贝东西?”玉生本来没有准备和小俊打架,可是一见尺子飞出去,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劲儿,就响响打了小俊一个耳光。接着,小俊就大嚎大叫,把地上的木板、家伙都踢翻了。玉生见她把东西毁坏了,也就认真和她打起来。就在这时候,金生媳妇和玉梅跑进来才把他们拉住。
玉生说:“这日子不能过了!”说了就挺挺挺走出去。小俊也说:“这日子不能过了!”说了也挺挺挺走出去。玉生往旗杆院去了,小俊往她娘家去了。
5 拆 不 拆
玉生跑到旗杆院前院,看见有三座房子的窗上都有灯光:西边教室里是值班的民兵班长带岗,该不着上岗的民兵睡觉;
东房里是农业生产合作社会计李世杰正在准备分红用的表格;北边大厅西头的套间是村公所的办公室,村、社的主要干部会议就在那里开。玉生听见他大哥金生在西北套间里说话,便一鼓劲走进去。
这时候,套间里已经挤满了人:除了党支书王金生、村长范登高、副村长兼社内小组长张永清、村生产委员兼社内小组长魏占奎、社长张乐意、女副社长秦小凤这几个本村干部之外,还有县委会刘副书记、专署农业科何科长和本区副区长张信同志三个人参加。秦小凤又是村妇联主席,魏占奎又是青年团支书。玉生正在气头上,一进门见了这些人,也不管人家正讲什么,便直截了当讲出他自己的问题来。他说:“这可碰得巧,该解决我的问题!我和小俊再也过不下去了!过去我提出离婚,党、团、政权、妇联,大家一致说服我,叫我教育她,可是现在看来,我的教育本领太差,教育得人家抄起我的家来了!这次我是最后一次提出,大家说可以的话,请副区长给我写个证明信,我连夜到区上办手续;大家要是还叫我教育她,我就只好当个没出息人,连夜逃出三里湾!”魏占奎说:“你这话像个青年团员说的话吗?”玉生说:“我也知道不像,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魏占奎说:“你逃走的时候要不要团里给你写组织介绍信?”玉生没话说了。金生看着玉生,忽然想起洗场磙的事来,便向玉生说:“回头再说离婚的事,你先告我说场磙样子做得怎么样了?”玉生说:“就是因为她把那个给我捣毁了我才跑来!”张乐意听说洗场磙的事停了工,也着了急,便向玉生说:“洗不出场磙来,明天场上五百二十捆谷子的穗就得转着小圈碾,一个后半天,要是碾完了扬不出来,晚上分不出去,就把后天的工也调乱了!”金生接着张乐意的话问玉生说:“你说这个要紧呀还是离婚要紧?”玉生听到张乐意的话已经觉得顾不上先去离婚了,又听金生这样问他,他便随口答应说:“自然是这个要紧,可是她不让我做我又怎么办?”还没有等得别人开口,他就又接着说:“要不我拿到这里东房来做吧?”金生说:“在那里做也行!误不了明天用就好!”玉生再没有说什么就回去取他的东西去了。玉生一出门,魏占奎便给他鼓掌,不过他的两只手并不碰在一块,只作了个鼓掌的样子,叫人看得见听不见,因为怕玉生听见了不好意思。大家都忍着笑,估计着玉生将走出旗杆院的大门,就都大笑起来。何科长说:“这个青年有趣得很——社里有了任务,就把离婚的事搁起了。”金生说:“玉生是不多发脾气的,恐怕是事情已经闹得放不下了!”又向秦小凤说:“你明天晌午抽个空儿给他们调解一下!不要让他们真闹出事来!”又向大家说:“我们还是开我们的会吧!”
大家已经讨论完了领导秋收,接着便谈起准备扩社、开渠的问题。村长范登高说:“以下的两个问题,和行政的关系不大;我的骡子明天还要走,我可以先退席了。”金生说:“这两件事也是全村的事,怎么能说和行政关系不大呢?”登高说:“我以为扩社是你们社里的事,社外人不便发言;开渠的事虽说和全村有关,不过渠要经过的私人地基还没有说通,其他方面自然还谈不到。”副村长张永清说:“扩社在咱们村的行政范围里扩,而且是党的号召;渠是要社内外合伙开的,都不能说和行政关系不大。至于开渠用私人的地基问题,也正是我们今天晚上要谈的问题。你不要为了照顾你的私人小买卖,把责任推得那么干净……”一提小买卖,范登高就着了急——因为他发展私人小买卖在党内有人批评过他,不过他没有接受。县委一时也说不服他,准备到了冬天整党时候慢慢打通他的思想。他当时解释的理由,其中有一条是说他的私人事务并不妨害工作。这次县委又在场,他怕县委问他,所以着急。他不等张永清再说下去就抢着说:“咱们说什么只说什么!不要把哪件事也和我搞小买卖联起来!况且我是个半脱离生产干部,私事总还得照顾一些!两个骡子在家闲住一天,除了不得生产,还得白吃一斗料,要不抓紧时间打发骡子走了,光料我也贴不起!”县委副书记老刘同志说:“登高!你对你的错误不只没有打算克服,而且越来越严重了!你是个半脱离生产干部,对你那资本主义生产抓得那么紧,为什么让人家这些完全不脱离生产的干部比你管更多的事呢?”
范登高见风头不对,赶紧说:“好好好!我参加到底!”
会议又继续下去,很快就讨论到扩社是否应该拆散互助组那个老问题上去。有范登高在场,这个问题提起来没有完。他说金生有本位主义,为了扩社把积极分子都抽到社里去,留下了落后分子,给以后行政上领导生产造成很大的困难。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怕拆散互助组,自己不得不入社,不过他的话说得很圆滑,弄得老刘同志在形式上也找不出驳他的理由;跟他讲本质他又故意装听不懂,故意绕着弯子消磨时间。
金生见这样拖下去不会有结果,便向大家说:“这样一直辩论下去,咱们的工作也没法布置。我想这样好不好?在我们动员的时候,哪个互助组报名的人多了,尽量争取他们全部加入,实在不行的话,仍把个别户留下;要是哪个组只有个别户报名,我们也不拒绝;等到报名完了以后,再研究一下具体情况,真要是留在社外的户就连互助组长也选不出来的话,党内可以按具体情况派几个党员暂且留在社外领导他们。”大家都说这样很好,范登高见金生提出的这个办法把他作为根据的那个理由给他彻底消灭了,便再说不出什么来。
谈到开渠的地基问题,何科长听见他们说只有一户没有说通,便向他们建议说:“你们尽可以作宣传,订计划,万一最后真说不通,向政府请准,也可以征购他的。”这一下也把登高的嘴给堵住了。
原则上的争吵过去以后,接着大家就计划起怎样宣传,怎样动员、组织的步骤来。
6 马 家 院
小俊跑到老天成院子里,见能不够不在家,就问天成老汉说:“爹!我妈哩?”老天成老汉叹了口气说:“谁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吃了饭连碗也没有洗就出去了,直到现在不回来!”原来这能不够和她女儿一样,也是没有洗锅碗就走了。小俊听天成老汉一说,心里明白,也不再往下问,就又跑到范登高家里来。
这时候,范登高家桌上、床上的货物已经收拾到柜里去了,灵芝和马有翼围着范登高老婆不知道正谈什么闲话,小俊一进去,见房子里只有这三个人,就问:“我妈不在这里了?”范登高老婆说:“你一出去她就出去了!没有回去?”小俊说:“没有!”马有翼说:“大概到我们家去了!”灵芝说:“你怎么知道?”有翼说:“你忘记了玉梅跟满喜在学校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