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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改做生意,竟赔了个一败涂地,不上三年工夫,家败人亡。我还不到两岁,父亲就亡故了,六岁那年又死了母亲。舅舅把我卖到戏班,可叹我家四世单传,只剩我这一条根,竟又堕入了风尘!……若不是柳师傅认为螟蛉,收作徒弟,我怕是早成饿殍,倒毙路旁啦!……”
天寿笑道:“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没有江湖气,仿佛翩翩佳公子,原来真是有来头的哟!所谓出污泥而不染,是不是?”
天福感叹道:“洁身自好,乃士人之本分。师弟你不也一直奉为座右铭的嘛!即便下九流,也自有清浊之分……本以为此生出籍无望,不想得林大人青睐,跳出梨园,也算是老天开眼,不幸中之万幸了。我定要借此一线生机,重新光耀门楣,告慰祖宗于九泉之下!”
天寿听得十分入神,也很感动,说:“当为师兄壮志雄心浮一大白!”
天福慨然一笑,要天寿一起注意听那些游客吟诗,不想人家说的江西话,竟一句听不懂。两人便转过去看墙上的题咏,诗也有词也有,好的也有,打油的也有,天寿却极不满意,说,竟没有一句能为师兄一吐胸中块垒,也实在辜负了郁孤台。天福望着滔滔江水,情不自禁地吟出了使郁孤台扬名天下的那首《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
他才吟了一句,天寿已按捺不住满腔激烈情怀,只觉得逸兴遄飞,竟用《菩萨蛮》的曲牌,将它唱了出来: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清越的歌喉、浓郁的韵味,把游客们都吸引过来,驻足在他们周围静听。歌声方停,一片击节叫好,立刻有好几个游客来询问。天福不愿多事,推说是行路人,听不懂大家的话,领着天寿匆匆下台而去。
但天寿兴犹未尽,说绿园酒楼的酒美菜香,又去买了一小坛封缸酒,捧着用鲜荷叶包裹的熏肉、烧鸭、卤鹅、白切鸡,还有一包五香豆腐干,笑眯眯地对天福说:“回船上去自己庆贺,开开心心,一醉方休!”
封缸酒真好,不愧此地名酒,又浓又甜又糯,透亮的琥珀色酒液,浓厚得挂在杯壁,芳香透脑。月色真好,照得江面银光万点,照得船头亮如白昼。使得原本在中舱客厅里对酌的天福天寿,不由得把美酒佳肴和坐垫一起搬到船头,相对饮酒赏月。已有七分酒意的天寿,酡颜醉色,俊目含水,不住地笑着,手舞足蹈地对月长吟: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天福也有几分醉意,笑道:“师弟,从今而后,你我当是醉后不分散了!”
天寿停了动作,回转身直直地盯着天福。月光从背后画出天寿的身形和面庞的轮廓,仿佛给她镶了一道明亮的银边,衬映之下,面部显得黯淡而神秘,平日清澈明净的眼睛似乎蒙上一层暗蓝,内中有水银珠在滚动,十分不安定。她轻声地、但非常直率地问:“师兄,你当真要娶我?”
逃亡途中,天寿一直在问自己:敢不敢再冒一次险,不认命呢?
胡家书房院的大霹雳在他心上劈开的伤口刚刚愈合,师兄的求婚就接踵而来。明明自己命犯孤鸾,偏偏还桃花运不断,这不是老天爷故意折磨人吗?
但,大师兄绝不是胡大爷!
大师兄不是纨子弟。
大师兄没有断袖【断袖:汉哀帝宠幸董贤,共寝时董贤压住了哀帝的衣袖,哀帝起身怕惊醒董贤,割断衣袖。后世便以“断袖”喻男宠。】之癖。
大师兄从来宽厚温良,真挚诚恳。
大师兄儒雅大方、风度翩翩,有天寿最熟悉最喜爱的书卷之气。
最要紧的是,大师兄与小师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知根知底,相互依恋之情割不开扯不断;后来又一起历经磨难,如今的天寿越发离不开大师兄了。
那日对爹爹发下重誓之前,爹爹曾经说过:“除非你师兄愿意娶你。可你若应了,人家要受害呀!……”如果他不在乎受害不受害呢?
大师兄情义深厚,一定不会在乎!……
天寿肯定自己不违誓,相信也依了父命,心里塌实了许多。只是上次不认命的阴影还笼罩着,又因脸皮薄不知如何表达。今天借着酒意壮胆,直截了当地问出了一个女孩儿家不能出口的问题。
天福沉醉地看着天寿,笑道:“这么多年,你我情同骨肉,由兄弟而成夫妻,世上千百万人,谁有这样的福气!求都求不来的呀,还用我给你发誓不成?……你不会后悔的!日后我若有缘,能登上仕途也说不定,那时候,我就该尊你一声夫人了!”说着,他做了个《奇双会》里县官赵宠的身段,用戏中韵白唤道,“啊--夫人--”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天寿立刻很熟练地以赵宠夫人李桂枝的姿态回应,答了一声:“相公--”
“你与下官……”
“怎么啊?”
“磨墨呀。啊,哈哈哈哈!……”
两人即兴表演,找到了表现各自情绪的最好方式。
天福心头发热,说:“此时此刻,非唱你我演得最熟的《惊梦》不可!”说着,就先叫了板,“姐姐,我哪里不寻你,你却在此……”
天寿也就和了上来:“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天福想不到,柳梦梅的说白和唱词,此刻竟能如此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心绪:“姐姐,咱一片幽情,爱煞你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偏,在幽闺自怜……”
天寿记得,和天福多少次排练这一类生旦戏,师兄做戏的时候含情脉脉、爱意绵绵,十足的多情才子风流小生,常令自己暗暗心悸不已;可只要一出戏,所有这些便都像被风吹走,一丝不留,大师兄仍然回到平静温和的老样子,天寿的心也就一片寂然。
可是今天,天寿已分不出来,这是师兄还是柳梦梅,自己是韵兰还是杜丽娘了。
两人在船头上、月色中,轻歌曼舞,连唱带做。唱到那曲平日唱过多少遍却并不在意的《山桃红》,竟都面红耳赤、意马心猿了: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唱不下去了,两双互相注视的眼睛里,分明燃烧着不可遏制的情焰。天福一个剧烈的动作,一把将天寿揽在怀中,紧紧搂抱,低头要寻找那小小的嘴唇。浑身哆嗦的天寿极力避开,想挣扎出来。天福喑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今晚就留在我船上吧!……”
天寿用力一推,从天福怀中挣脱,几乎哭出声来,低声说:“不!”
天福冷静了一下,说:“我明白你一直在避嫌。好,好!我不该这么着急。等见了林大人,请他老人家主婚,明媒正娶,你放心好了。师傅临终前,你向他发誓,可是为的这个?”
天寿并不回答天福的问题,却又一次问道:“你是真心的要娶我吗?”
天福笑道:“小傻瓜,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说我什么时候蒙过你,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你老是问我,可到现在你也没说明白,你到底肯不肯嫁给我呢?你我都已没有了双亲,说不得父母之命,总要自己说。你说呀,我要听你亲口说,快说!说愿意嫁给天福!……”
天寿眼睛里映着明亮的月光,清澈晶莹,小声地、非常认真庄严地说:“我愿意嫁给天福,我发誓!……”
“好我的小师弟!”天福叫了一声,一把揽过天寿,搂住她的肩膀,两人紧紧挨着一起坐在了月下,两张年轻美貌的面庞上一片明月的清辉。
天福看看天寿,羞涩的神情使她越发动人,他沉醉地笑了,说:“从今以后,我该叫你师妹了……”天寿不好意思,把脸藏进天福胸口,天福动情地紧紧搂住小师妹,用面颊轻轻摩擦着她光滑的乌发,仿佛自言自语地轻缓地说:
“我这辈子有两大心愿,一要跳出下九流,再不去伺候人,再不被人看轻看贱,走仕途也好,经商也罢,总之当不成官也要发财,定要光宗耀祖!……再一个,我家四代单传,我一定要多子多孙,来个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师妹,你可得给我多多生养啊!……就像《双下山》里唱的,生下一群小娃娃,叫我几声爹,叫你几声娘,好不快活人也!……师妹,你冷了吗?身上有点儿抖……”
“你要是……真心真意要娶我,就抱得我再紧些……”天寿哆嗦得更厉害,连声音也发颤了。天福解开长衫的大襟,把天寿包裹起来。天寿呼吸有些急,但她用力吸了口气,说:
“师兄,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女扮男装十八年?”
天福笑道:“这种事,在梨园行不希罕。师傅气不过人们嘲笑柳家是瓦窑,被人骂断子绝孙太难听,所以拿你当儿子养,指望你再带一个弟弟来,对吧?”
“不!”
“那还能有什么缘故呢?”天福不在意,轻轻抚摸着天寿的肩头和臂膀。
“我告诉你说……我生下来的时候……连接生婆都辨不出我是男是女……”
“哦?”
“也请太医瞧过……太医说,岁数大了长开了,才能清楚。就这样,爹妈就拿我当儿子养,可是终究跟男孩子不一样,所以既不能跟姐姐们住一起,也不能跟师兄弟们同一房……咱们到广州不久,我长得有了变化……”天寿的头深深地埋下去,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任何人说起自己的隐秘都很痛苦,都难出口。天福几乎屏住了呼吸,等着听下文。过了好长时间,天寿毅然抬起头,不看天福,尽力克制住身体和声音的颤抖,说:
“我确实是个女孩儿……不过,是个石女。”
最难出口的话终于说出,天寿反倒平静了下来。天福却大吃一惊,直盯着天寿刹那间变得苍白的脸:“什么?石女?你是石女?”
天寿点头。
“就像《牡丹亭》里的石道姑?”
天寿又点头。
天福猛地松开了天寿,站起身,仰天大叫:“老天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望着月亮仿佛呆傻了。过了好一阵儿,他才长叹一声,颓然坐下,低下头,沉默不语。
天寿轻轻地啜泣,低低地说:“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以为……”
天福很快平静下来,如平日一样温静和蔼地安慰天寿说:“好了,别哭,我不怪你……你尽管放心,不能成夫妻还是好兄妹嘛……师傅临终嘱咐我们要像亲骨肉相待,你就是我的亲妹子!从今以后再不要唱戏了,我情愿养活你一辈子!”
听了这话,天寿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抽作一团,气血在体内乱窜,呼吸不畅,喉头也像塞了块又热又柔韧的古怪东西,使她极想大哭一场……可她极力忍住了。她不能哭,不肯哭,甚至还强迫自己挤出一丝微笑,说:“多谢师兄高义了……我……我该回船去了……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天福勉力支撑着说:“好,明天我再到你船上,商量后面的行程。”
天寿的船就泊在后边,船家早就搭好跳板在那里,天福目送她过船后便回舱躺倒了。
一整天的经历,感情上大起大落的跌宕,使天福感到非常累。他瘫软在床板上,心里一团乱麻,搅得他高低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似梦似醒,听得有人在唱《西厢记·长亭》一折里那曲脍炙人口的《端正好》,像是天寿的声音,又好像不是;像是清唱,又好像有丝竹伴奏;像是人间的曲子,又似“仙乐风飘处处闻”: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离人泪……
唱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天福似被这歌声催眠,终于睡着了。
次日,他梳洗罢,去招呼天寿的船一同起航的时候,才发现,天寿的船已经不在了。
什么时候离开的?到哪儿去了?没有人能告诉他。
天福呆呆地站在船头,望着滔滔北去的赣江水,想起昨天深夜梦中听到的那曲《端正好》,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痛苦、悲伤、惆怅、失望,都有。但在这些之外,无论他自己怎么不愿意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