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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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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禄一时无语。
        张应云虽不在小钦差之列,属于投效人员,但因是将军的门生,深得将军信赖,又是实缺【实缺:清代官制,官衔品位可以无限制任命,官照只是一纸空文,只表示有了做官的资格。但全国各级官职数却是固定的,只有出缺才能补进。一般官员要经过异常复杂的候选和候补两个阶段,再经过一年署理期,才能补授实缺。补授实缺的官员才算有职有权的实缺官。】知府,现任的四品官,是钦差手下数得着的实权人物,他开了口,谁都不好断然拒绝。
        天禄也算是投效人员,最初目的,并不像其他投效者那样,为了立功受赏获保举,然后得官受禄光宗耀祖。他,可说是半偶然半夤缘。
        当初在镇江,他与天福决绝之后,本想立刻南下去寻找师弟的。但身在戏班,定有合约,班主和同班弟兄们又极力挽留。他很明白自己若一走了之,不仅班子的号召力大减,弟兄们的戏份儿就会很可怜,多数人并不像他似的无牵无挂独身一人,家中有的是等米下锅的妻儿老小。所以,他还是随班子溯江西去,在汉口武昌一带唱了两个月。等他回到扬州,再去拜望魏先生,才知道浙江大败的消息。听到葛总兵阵亡,他对天寿和英兰的命运非常担心,决定马上寻船南下浙江。
        魏先生却另有主意。他说天禄决非下九流中人,何不跳出梨园行另觅出路?眼下朝廷战意已决,钦命扬威将军率大军前往剿灭逆夷,特准军民人等投效军前,正是天禄的大好时机。魏先生已经受聘入将军幕府,正好带天禄一同前往。若要寻觅师弟消息,随大军而行又身在将军幕府,岂不更为便利?这确实是魏先生为他天禄着想的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天禄岂能辜负?将军路过扬州之际,他便随同魏先生入了幕府,并照魏先生嘱咐,隐去了自己的梨园出身。
        将军驻节苏州将近一月时,投匦献策已三百多人,入幕府者也有百人之多。幕府庞大,其鱼龙混杂可想而知。魏先生是当今名士,受到很高礼遇,将军也因此不好委他琐碎细事。日久天长,幕僚间、小钦差间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便令这位名士难以忍受,更惦记着林公的委托--他的鸿篇巨制《海国图志》已初见眉目;权衡轻重,他终于在半月前,托一见如故的好友臧纡青留给将军一封辞谢信,又嘱咐臧纡青抬举天禄,切不可以奴仆差役相待,然后悄然离去。
        天禄之所以留下,有三个原因。
        第一,自然是魏先生指给他的一举两得的好机会;
        其次,因为投匦。开匦的职司总给他激励和振奋,而设立投匦使他对将军由钦敬而生出许多信心,统帅如此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征剿大军有所作为也未可知;
        第三,就是为了臧先生。
        还在天禄来幕府最初那几日,将军召诸幕僚集议:面对船坚炮利难以抵御的英夷,何种战策方能奏效?天禄奉命书记,记下了诸幕僚义正辞严、引经据典乃至千奇百怪的战策战法,孙武韩信流传千古的名篇不绝于耳,狗血粪汁破妖除逆的法事也颇有人提及。最后将军问臧先生见解,臧纡青霍然而起,神采飞扬,挥斥间滔滔不绝,胸中早有定见,就此一泻而出:
        “孙武韩信远隔千年,能用其智不能破英夷火炮;狗血粪汁非行军战阵用物,除非请天师道长临敌;以纡青所见,筹集兵力最是首要之务!
        ”浙兵屡受挫败,士气不扬,须别调川、陕、豫等省兵一万为新军;并遣员募选北方勇士、沿海渔蛋盐枭【渔蛋盐枭:渔指渔民。蛋指蛋户,是广东沿海以船为家的贫民。盐枭指走私食盐的盐贩。清代都属贱民之列。盐枭更因拥有武装被视为反叛。】及江湖土盗三万,分其名为南北勇。以南勇备耳目,以北勇壮胆气,使其分伏定海镇海宁波三城,不区水陆,不合大队,不限日期,水乘风潮,陆匿丛莽,或伺伏道路,见夷即杀,遇船即烧,重悬赏格,随报随给。
        “如此,则人自为战,战不择地;诸夷出入,必定步步疑忌惊惶,所在皆风声鹤唳!俟其魂飞气馁,然后蹙以大军,定能内外交逼而尽歼!……”
        那时节,天禄听得心跳如鼓,血脉偾兴,恨不得扔掉手中的笔,为臧先生拍案叫好,鼓掌喝彩。只有他这样对官场清军和夷情都有所了解的人,才知道臧先生的战策多么英明。这也许是能打败英夷的惟一办法了。是呀,我抵挡不住你英夷的火炮来复枪,可你也对付不了我们大清国万千勇士的“人自为战,战不择地”!臧师爷竟敢提出要起用历来被朝廷视为反叛的渔蛋盐枭和江湖土盗,倒叫天禄为他捏了把汗。后来将军采纳臧师爷的主张,遣员招募南勇北勇的时候,还是把那一帮反叛剔除在外了。但臧先生那日的铿锵声调、充满睿智的面容、高挑的黑眉和灵动的眼睛,却永远留在了天禄心中,永远闪射着夺人的光芒。
        所以,在幕府中,天禄最满意顺心的只有两件事:每日开匦取件,每日伺候臧师爷办公。
        臧师爷却要将天禄如干仆一样送给张应云,天禄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笑道:“臧师爷是嫌天禄懒惰呢,还是嫌天禄絮叨?要赶天禄走?”
        臧纡青连忙笑道:“哪里话哪里话!天禄你可是块香饽饽,朝我索要你去手下办事的人,可不止张应云一个了!”
        天禄在营中虽然隐去了梨园身份,可他那昆丑的性情却是越发地舒张了,成天嘻嘻哈哈,诙谐百出,插科打诨,到哪里都能逗得人们开心大笑,大得各位师爷的喜爱,就连盛气凌人的小钦差们对他也常露笑脸。那位有断袖之癖的容照容大人,甚至拿他当优伶一般着迷,总想跟他套近乎,找机会亲近。但滑稽是天禄的性情,也想借以远离幕府中的明争暗斗,为日后南下浙江寻找天寿预留后路。对周围的人,他心里有数,轻易不说而已。此时,却不免动了真情:
        “当初听说臧先生力主召请林则徐襄办军务,以力鼓决死抗战之气;力主斩余步云等逃将逃官,以力挽临阵溃逃之风,天禄备受鼓舞,才决意入幕府投效的。魏先生临行对天禄说过,臧师爷慷慨有大志,乃当今奇士,将军有臧师爷辅佐,定能有所作为!天禄也以在臧师爷手下办事为荣,我又非仆隶,岂肯去那张应云手下受气!”
        “差矣,差矣!”臧师爷连连摇手,“我何曾以仆隶视你?便去张应云手下也还是当你的书吏。他是将军的得意门生,最受将军重用,不日将总理营务,握有实权,是个有才干的,人称‘小诸葛’,为人也还不错。在他手下,你得保举的机会要比我这里多得多!眼下将军已命投效人员的一多半随他办事了,此刻他还来要你,可知看重你啊!”
        臧师爷用心良苦,天禄心里感激,也就释然,嘻嘻一笑,说:“天禄如一芥草籽,人微言轻,保举受赏即便多如雨水,也滴不到天禄身上……要是臧师爷已经应了他,我去就是。”
        臧纡青点点头:“这样就好。他朝我索要三次了,再不答应,怕伤了同僚和气,将军面上也不好交代。日后你若有事,还可来找我。”
        天禄心里不大好受,嘴里却在说着玩笑话:“倒成人抢人爱的香饽饽了!可这草籽儿做的饽饽,看着香,吃到嘴里就不是味儿啦!……”话未落音,只听臧师爷咚地猛拍桌子大声叫道:
        “壮哉二子!壮哉二子!……我只道定海镇海战败后,浙省兵弁见敌则溃,胆魂俱丧,二子之来,足见浙省有人!不愧将门虎子也!”
        天禄笑道:“臧师爷你这是怎么啦?险些让我胆魂俱丧啦!”
        “你来看,你来看!”臧纡青兴奋地点着投匦里取来的最后两张帖子,“这都是誓灭逆夷,为国雪耻、为父报仇的!”
        两张投效帖,一为处州镇总兵郑国鸿之子郑鼎臣,一为定海总兵葛云飞之子葛以敦。天禄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葛以敦的帖子上,心跳怦怦,手指也在止不住地抖动,越看越模糊,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盈满了眼眶。
        定海总兵葛云飞之子葛以敦!
        这不是老天爷对他的厚爱吗?
        每每想到不知下落的天寿,他就心急如焚;想到天寿小小年纪忍受着的巨大苦痛,想到天福变卦对天寿的打击,他更有无限悲凉和激愤,恨不能以身代替,让历尽苦难的小师弟得到一点轻松。可定海、镇海、宁波败得那么惨,死伤那么多,天寿处境那么危险,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常常被噩梦惊醒,夜深人静之际,他只能望着虚空中天寿那渐隐渐消的梦中影子,轻声地呼喊:“师弟,小师弟,你在哪里?……”他真想离开大营,立刻独自去探寻。但他也明白,留在大营,确实消息灵通,行动便利,他只能隐忍,等待。
        一个多月过去,竟无一点踪迹……他也知道,要想寻找天寿,必须先寻找英兰,而要找到英兰则非找到葛云飞的遗眷不可。百般寻找不可得,如今竟送到了面前!天禄能不感极而泣吗?
        臧纡青觉得天禄异常,问:“你怎么了?伤风了吗?”
        “没,没什么,”天禄连忙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这位葛公子是我远亲,多年不通音信,乍见名帖很是惊喜,我想立刻就去拜访他!”
        臧纡青看看投效帖,说:“他现住在齐门外十里庄父亲故友家中,太远了些;三日后就要传见他来大营,何必着急?况且张应云一会儿就要来领你过去,新接手想必有不少事情交代,你不在怎么好?”
        臧师爷说话总是句句在理,叫人无法辩驳。天禄端着自己的茶盏喝了两口,又在屋里转了两圈,还是没能压下心头的焦躁,便狠狠地把茶盏往桌上一,大声说道:“人家都来为国雪耻、为父报仇了,这征剿逆夷的仗到底打还是不打?在苏州一待就待了一个多月,到底什么时候南下征讨呀?”
        “大军征剿,哪里说走就走?各省征调兵勇数万之众,陕甘川等省劲旅更在数千里之外,
        远未集齐;军饷钱粮也都没有运到,各路大军既往浙江嘉兴集中待命,大营只能驻扎苏州等候了。”
        “外间议论,不是说畏敌不前,就是说留恋姑苏繁华……”
        “岂有此理!”臧纡青连忙解释说,“将军自己也很着急,屡发公文往各地催促。再说,将军自奉俭约,非公事不出他的翠玲珑山馆,或读书或约诸幕客长谈,与留恋繁华何涉?真正冤枉了他!……不用多说你也知道,我正是看重将军礼贤下士、从善如流,才不顾毁誉,倾全力助他的。”
        当初将军出都之际,还在剿、抚两可间游移,是臧师爷极言历年招抚毫无成效,反而大损国威,使将军立定剿灭逆夷之志;所以当大学士穆彰阿奏请带琦善赴浙将功赎罪时,将军能说出“琦善可与议抚,不可与议战”的名言,一口回绝而挺身南下征剿,令朝野大为振奋。将军威望大增,也使臧师爷身价百倍。这在营中有口皆碑,天禄当然很清楚,不由得点了点头。
        臧纡青意犹未尽,又说道:“为统帅者,一知人善任,二豁达大度,只要有这两样好处,足矣!大事可定也!”
        天禄焦躁渐平,还有另一份担心:“臧师爷说的是。不过,我清楚你也明白,外间议论实在是让将军枉担了罪名。师爷你听听。”天禄指指窗外,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说笑一阵吵闹。沧浪亭满园是山,所有堂馆亭楼榭都环山布置,山上小径曲折迂回,林木蓊郁,道旁箬竹丛生,隔数步便很难听到动静。小钦差们住在闻妙香室,离这里最远,声音竟能抵达,那边的喧嚣可知了。
        “怕是又喝得胡天胡地了!”天禄皱着眉头又说,“他们每日要本地送酒席八十桌,稍不如意就摔杯砸盘,辱骂县令。听本县差人说,县令被逼勒不过,昨夜呕血不止,今天一早还得扶病勉强前来应差!……谁都知道将军出京时曾告诫下属:南下后都要撙节简约、勿招外人物议;将军自己每餐不过四簋,还说过奢,这些人所作所为,将军就不知道吗?”
        臧纡青扬扬黑眉,坐回到他的大案边,端起了茶盏,显然不打算回答这问题。
        “臧师爷,这些人吃喝嫖赌、索财贪贿、假公济私,闹得乌烟瘴气,你老就没听说过酒色财气四大金刚?长此以往,将军的威名要败在他们手中!”
        臧纡青喝了好几口茶,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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