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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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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是那样地出人意料,他做梦也没想到。
        术前创面周围局部消毒,本是助手的事,他不放心,坚持自己亲手做。不想一做之下,大吃一惊!当时他的第一个想法,这孩子是先天的隐睾患者,并有严重的会阴型尿道下裂,导致生殖器外形似女不似男。病症本身并非罕见,但他必须为小四弟的生理缺陷保密,在助手面前把这一点尽力遮掩过去,以便紧急取出小四弟大腿根部的子弹并缝合伤口。这之后,他便让两位微微中暑的助手回去休息,最后一道清洗身体血迹的工作也由他自己完成,因为他也不愿小四弟的全裸形象落入外人的眼中。
        他很吃惊,也很费力地把缠在天寿腹部腰部和胸部的长长帛带解开,这时候,他看到了只有少女才具有的形状圆润结实的乳房,只是因为长期缠裹造成了乳头下凹。而在那温润如玉的纯洁的乳胸上,他看到了银项链在灼灼发光,自己小时候的肖像正对着他微笑。
        如雷轰顶!他完全惊呆了。
        好半天好半天,他才觉出自己的心在奇特地膨胀,气息不畅,热泪突然涌出,因为毫无准备,竟滴落在昏迷中的小天寿那没有颜色的嘴唇上。他心里倒海翻江,激浪奔腾,不可遏止,原来,他的小朋友、小四弟、小天寿,其实是个姑娘,是患了阴道闭锁症的可怜的少女!而这可怜的少女十多年来一直把他这个夷人小朋友时刻放在心口上!
        这虽然是很少见的病例,但手术并不复杂,亨利在皇家外科医科大学实习期间,曾经亲眼看他的导师史密斯博士做过两例,都很成功。他毫不犹豫地为天寿实施了手术,并且很满意自己的医术,认为绝不比他的导师逊色。
        天寿在他的医治下,恢复了正常。这是否改变了他想带这个小四弟在身旁并回到英国的初衷呢?
        所以,一旦发现了天寿的真相,亨利就立刻产生了强烈冲动:若是娶她为妻,能不能是一种重大的赎罪?自己沉重的心是否能获得一些解脱呢?
        然而,和所有的英国绅士一样,亨利对结婚的事是非常慎重的。尽管有幼年的钟情,那毕竟带着幼稚的孩子气,不能成为选择配偶的全部根据。他必须弄清楚,自己是不是还爱现在的天寿,天寿是不是还爱现在的他。他从来都认定,没有深厚的爱情,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所以,面对双方都脸红的这样一个十分尴尬又十分危险的场面,亨利抑止住自己突发的激情,选择了一个比较有分寸的回答,他笑着说:
        “小时候的事情才更不容易忘记。无论如何,你是我自幼交结的小朋友吧?对你的伤病,我这个医生怎么能不格外精心呢?”
        天寿又拿被单蒙上脸,说:“现在我们怎么能够还是朋友?”
        亨利说:“现在我们为什么不能还是朋友?”
        “你们英国正在打我们中国!”
        “可是我亨利并没有打你天寿,而是在给你治病治伤,对吗?”
        天寿沉默不语。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还有布鲁克船长和他的夫人,还有不少英国人,从来没有向中国平民开过枪,也从来不愿做伤害平民百姓的事情,你愿意相信吗?”
        天寿仍然把脸藏在被单里不做声。
        “就是在我们英国,也有许多人不同意用战争方式解决与你们中国政府的纠纷,只是他们比主张战争的人数少了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议会表决的详情……”
        被单下的小姑娘似乎不想听什么议会表决之类像天书一样莫名其妙的事情,她慢慢露出小脸儿,眼睛很快地在亨利脸上一扫而过,用更快的动作,一把从亨利手中抽走了银项链,并悄声说道:“这是我的!……”
        亨利忍俊不禁,合起大手掌,捏住红丝线缠结着的两枚“娘娘钱”,说:“那这就是我的了。咱们还是梨园结义的好朋友,同意吗?”
        天寿脸上这突如其来的天真,就像乌云间偶尔射出的一道阳光,又倏然消失了。她没有回答亨利的问题,却垂下眼帘,蹙紧眉头,咬住了嘴唇。
        “怎么,伤口又疼了?”亨利连忙关切地问。
        “不是。”天寿突然张开那双在消瘦的小脸上显得特别大的眼睛,直直地望定亨利,说,“你告诉我,我的姐姐,二哥哥天禄,还有老葛成和青儿他们……他们都活着吗?……”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亨利很快地说道,“我不知道他们……也许他们被其他医生救回去治疗……”
        天寿坚决地说:“我要去找他们!”说着就要坐起身,伤口的疼痛令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得又躺下。
        亨利说:“你看,你还起不了床啊!你现在得多吃多睡,好好养伤,好好养身体,你太虚弱了!等你痊愈以后,我陪你一起去找他们,好吗?”
        天寿沮丧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泪珠又从眼角滚落到雪白的枕头上。
      第五十二章
        知道天寿秘密的,有三个人。
        第一个当然是亨利医生。第二个是布鲁克夫人。第三个人,是陈妈。还有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儿常常来看天寿,他对天寿的秘密不知道也没兴趣,只是喜欢来跟天寿说说话儿,报告许多外面的新闻,也顺带着大嚼一顿陈妈给病人做的中国菜。他大脑袋,瘦肩膀,细长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露出两只尖尖的小虎牙,大家叫他小杰克,都很喜欢他。小杰克是个中国孩子,显然,他从未把面前的中国姑娘同一年前那个月明之夜在葛总兵遗体边见到的中国小兵联系起来。他跟天寿可说是一见如故,没有多久就已混得很熟。
        布鲁克船长有时候也来探望一下,表示问候和关怀,礼节性的味道居多。
        有这样的养伤环境,有这许多人的关爱,天寿的伤口复原很快。
        这个小病人温柔沉默,对所有的人都很礼貌,文质彬彬、举止优雅;但谁都能看到,她很少有笑容,眼睛里满是忧郁和哀伤,常常望着窗外发呆,多半个钟头一动不动,像傻了一样。晚上也常常被噩梦缠绕,住在隔壁的陈妈不止一次半夜被她的尖叫声惊醒,要在她身边安慰好久才能哄她重新入睡。
        每天只有亨利医生来看她的时候,她才显出片刻的活跃,但也是稍纵即逝,很快又陷入沉默和忧伤之中。亨利医生和布鲁克夫妇商议,这种情况必须改变,因为忧郁对恢复健康很不利。于是,不但亨利医生来得更勤、逗留的时间更长,而且布鲁克夫人和陈妈也对天寿照顾得更周到,用更多的时间陪她聊天说话,还鼓励小杰克常来常往,逗天寿多说话多笑。
        但,并不见效。
        心病还须心药医,亨利医生当然也懂得这句中国的俗语。那么天寿的心病是什么呢?不久后的一件事,他看出某些端倪。
        那天,天寿服用了亨利医生给她开的安眠药水,从半夜一直睡到次日下午,把连续几天的失眠补足了,醒来时觉得有了精神,同时就感到床身在轻轻颤动,耳边也响着连续不断的轰轰声。她很惊讶,忍着疼痛用力坐起身,从圆窗看出去,发现原来熟悉的码头不见了,原本可以远远看到的金山寺塔不见了。江风在呼呼叫啸,江岸、岸边的田地、树影、小村子都在缓缓后退。一辈子乘过各种各样航船的天寿,立刻失声大叫起来:
        “船开了!船怎么开了!……我不要船开走!我不要离开镇江!……”
        陈妈听到她的吵闹,赶紧给她端了一杯她最喜欢的冷冻果汁,刚靠近就被她打翻,洒了一床一地。她叫喊着,捶着床捶着胸,又挥手把床头小柜上的花瓶一把胡噜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溅起的红红的花瓣、玻璃片和水花差点儿落到闻讯赶来的小杰克和布鲁克夫人的脸上。
        布鲁克夫人嘴里喊着“chaldein!chaldein!”走近天寿,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不料平日小鹿般温良的小病人,此时仿佛变成小狼,狠狠一推,把毫无防备的布鲁克夫人推得踉跄后退,要不是小杰克在后面用力扶一把,她定会重重摔倒。而天寿还在那里捶床摇头大喊大叫:
        “我不离开镇江!……快放我下船!我知道你们要把我卖掉!你们对我好,都是在骗我!就是要卖掉我!……”
        陈妈赶紧和小杰克一起扶住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地对天寿喝道:“你看你都胡说些什么!你又是伤又是病的,谁肯买你?”见天寿一愣,她紧跟着说,“夫人好心好意收留你在船上,好吃好住让你养伤,你这个样子,可不是忘恩负义吗?”
        天寿呆呆地傻望着夫人,终于红了脸,低了头。
        夫人问明陈妈和天寿的对话,笑了起来,通过陈妈告诉天寿,等她的伤病养好了,她可以到她愿意去的任何地方。是船就要开动,现在正在向南京进发。这是条测量船,一定要在舰队之前为大家测量航道,避免触礁搁浅。
        夫人话还没说完,男仆在外面请她,她和善地摸一摸天寿的头发,说她过一会儿再来,就离开了小舱房。
        小杰克帮着收拾地上的碎片,惊奇地说:“真看不出,你还会发这么大的火儿哩!”
        陈妈换下被果汁弄脏了的被单,边摇头边责备地说:“你怎么好这样子对待夫人呢?她是个好人呀!不要说在英国人中间,就是在中国人中间也不容易遇到这么样的好心肠!……”
        天寿咬住嘴唇,好半天赌气不响,后来忍不住地说:“你就那么喜欢给英国人做活儿!”
        陈妈丝毫没有觉得这话在刺她,笑着说:“给谁做活儿不是做活儿?我做过这些家英国人,也有的是刻薄凶狠的,恶鸡婆也似的,算工钱的时候恨不得你倒找给她才好!做活儿的谁不想找个仁义厚道又慷慨大方的主人家?能遇上夫人这样的主人,那是我的造化!”
        “可你……”天寿语塞片刻,说,“你就不知道咱们香港给英国人占了?”
        陈妈仍然憨厚地笑着说:“谁占了,咱们平民百姓也是个纳粮上捐不是?给朝廷缴也是缴,给英国人缴也是缴,有啥不一样呢?要说英国人拿咱当奴才,朝廷就不拿咱当奴才了?咱就是个奴才的命呀!”
        天寿气不过,转向小杰克。
        第一次见面,她就认出了这个曾被她叫做“小怪物”、“小汉奸”的小男孩,原本知道他的身世:父亲在第一次定海之战中阵亡,母亲又随别人走了,撇下不到十岁的他无依无靠,要饭要到英军营地,几名海军军官喜欢他聪明伶俐收留了他。
        天寿一直想问他,可总开不了口,今天借着这一股愤愤不平之气,立刻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话:
        “小杰克,你就不想你妈呀?”
        小杰克不以为然:“想她干啥?她撇下我跟人跑了!”
        “那你总该想你爹爹吧?”
        “不想他不想他!他领了饷就喝酒,喝了酒就打我娘,我娘挨了他打就回手打我,打得我没处躲没处藏!”
        “可你爹他是为国捐躯的呀!他是叫英国人打死的呀!”天寿几乎叫出声。
        小杰克反倒笑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你这人真怪,打仗可不就是打仗,你不打死我,我就打死你!他叫英国人打死了,可是也有英国人叫他打死了呢。只有等到不打仗了,就谁也不死了!……”
        天寿全然没有想到这样的回答,一时噤声。
        陈妈倒很有兴趣地问道:“小杰克,等到仗也打完了,你也长大了,干什么去呢?”
        小杰克说得更加来劲儿:“航海去呀!我在船上可学了不少本事啦!将来,我一定要去周游世界!水手们说了好多地方的好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可真好玩儿!……只要去航海周游,我一定能看遍全世界所有的国家和所有的人,白人、黑人、黄人、红人、绿人、蓝人……”
        天寿没有心思听小杰克嗦,她还沉浸在自己与陈妈小杰克的分歧中。她明明觉得陈妈和小杰克不对,可又找不出话来反驳他们。她想要反驳、想要说明,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心里憋屈得慌,十分难受,只觉得胸口像是堵着一块又热又硬的东西,让她出气都不畅了。当陈妈重新给她倒来果汁并和小杰克一起好心地劝慰她时,她竟觉得满心凄凉,无着无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不知何时,船靠岸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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