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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文选-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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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物主义本有庄严理想的成分,一旦转为唯利主义就可悲了。老用商人的眼光去打量艺术,艺术就成了商品,就永远不能摆脱褊狭的私欲,就要漂漂亮亮地装模装样;人们就不会注意昆虫花饰的美丽、夔龙饕餮扭转身体的生机,永远不会注意自己内在的光明,想想我们的来源——想想在万物中流变的生命。    
    度量物质有各种标准,重量论吨、气温论度、容量论夸脱、星距论光年,无论混淆了哪一种,都是不行的。我们若研究贝多芬音乐中的含糖量,或者达·芬奇画中的语法关系,又会产生什么结果呢?    
    想用一个方法、一种标准来测定文学艺术的好坏,作为想法,可能还行,可在实际过程中就会出现风牛马不相及的情况。    
    说文学艺术是灵魂的事业,有人反对;说文学家、艺术家是灵魂工程师,大家又赞成了。艺术是属于灵魂的。我的想法是:除了社会效益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好的测定灵魂世界的方法?    
    1987年2月


第六部分:诗·生命大游戏·小人间

    从一个被忽略的传统,看文化大革命及朦胧诗的产生、分衍    
    ——于英国汉学会上的发言提要    
    关于道家哲学,人们往往注意寂静“无为”的一极,而忽视“无不为”的另一极。其实这一极作为个人传统一直存着,一直在中国文化严密的形式之上若隐若现。从泼墨画到“大闹天宫”,从“逍遥游”到“文化大革命”,可以看到一个由齐物到齐天,由无法到无天的意识演变;这个演变同时也不断接近着行为;演化的结果当然是文化秩序的毁灭。    
    朦胧诗诞生于毁灭的空白,在瞬间经历了人类的天真时期。这个瞬间在明智高远的东方传统面前显得那么简单,但同时也显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可爱之处。    
    他们中有些人重新归于文化,有的人却徜徉于文化之外。    
    1987年9月    
    


第六部分:诗·生命评述

    评述    
                               ——于“中国当代文学与现代主义研讨会”上的评述记要    
    郑敏教授对于现代主义艺术在东方和西方,此起彼伏的状态,做了全息的表述。她工作完美的程度,使我已经不能从她的视点再发现什么。我想,我所能做的是变换一下角度,就像移动灯光,就像把横排本改为竖排本一样,把探寻的方向,投向纵向的虚空,“横看成岭侧成峰”,也许,我们能从新的角度发现中国类现代主义的某些起因。    
    中国人有一种天生的明智,很早就意识到宇宙的苍凉无情,人在宇宙面前的无限渺小,如沧海一粟,没有任何意义,都是纸做的祭品。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这个意思。这是个非常明白的先验的结论。中国人承认它,从而创造了静若烟水的文化。    
    在这里,我不想再强调儒家反复强调的文化秩序,他们强调形式,认为形式是使人世存在的唯一可以依凭的事物;也不想多说道家的寂静无为,顺时而化。我想说一下道家哲学中往往被人忽略的一极——“无不为”意识的个人传统。这种意识虽然与世无关独往独来,却一直在一个高远的位置上影响着中国文化,在含有社会意味的严密编织的文化形式之上,投下它的翼影。    
    这个“无不为”的传统似乎是从庄子发端的。庄子和老子非常不同:老子本身是静观的,他静守“无为”的核心,使他的哲学本身就近乎天道;而庄子的哲学却是“我道即天道”,通过“无为”到达大大“无不为”的境地,“乘云气,骑日月,游乎四海之外”,同宇宙万物做一场无休止的游戏。这游戏若有若无,变化无端,或为蝶、或为樗、或为鲲鹏北海。“无不为”意识中这种富于变化的天性,使它一开始就有了入侵世间文化的可能。    
    在中国文化的进程中,我们很容易发现“无不为”意识变幻出入的痕迹。它是无形的,却在不断破坏和革新着有形的文化。魏晋之风和泼墨画,都是它溃破人世规范的界堤而漫延开来的洪泽。    
    它不断演化留下的痕迹向两端扩展,一次比一次接近空幻的极限和社会行为;齐物者齐天,冥冥之中忽然发展为无法者无天,就像抽象的阴阳学说,忽然变出了针刺麻醉一样,《西游记》大闹天宫的故事在人间突现为一场对文化秩序的否定和毁灭,也就是被称为“文化大革命”的这个事件。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庄周之后仍有人在那里驻足看待人世。    
    “横空出世”,“欲与天公试比高”——微不足道的文化在哪里呢?    
    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为天地母。五十二章说: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我不准备说,在暗淡的书房里,是不是有人真的超越了天地生灭的法则;我只说被称为“朦胧诗”又被称为“新诗潮”的类现代主义诗歌艺术,生自“文化大革命”,生自那片人造的原始混沌、空白和毁灭的光芒——他们的作品在一个时期,都不约而同地写到孩子,或用孩子的方式来表述痛苦、期待。他们所经历的天真瞬间,和人类早已远离的天真时代无意相合;这种巧缘使他们在明慧、完美难于更动的东方传统之上,轻易为它增添了一点可爱之处。    
    这是一个暂短的瞬间,毁灭过去,被爆炸击毁的文化浪潮又四面涌来,这使他们成长,也使他们经历着一次毁灭;他们经过火的干渴,在刚刚得到水的时候,又面临着没顶之灾。    
    这是一个生灭相依的时刻。    
    也许还要过许多年,我们才能看到“无不为”意识和中国当代艺术的真正作为和结果。    
    1987年12月10日    
    香港


第六部分:诗·生命忘了录音

    很高兴能在今天发言。因为天气好,我可以在外边站一会儿,想我要说什么。尽管我说过很多话,但每次说之前,都有一种惶惑,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我的。我在外边站着,晒太阳,忽然听见燕子叫,好多燕子,在空中,它们高兴叫,就叫了,从来不准备发言。    
    我想起很早的事,学说话时两岁,我听见大人在门口说话,很好听,像风吹树叶子,我也跟着说起来,随便说,我的声音也好听。    
    大人都说听不懂,我说话像鸟叫,不懂。我才知道话不能随便说。    
    有两次,我不想说话,剩下的时间又说得很多。    
    第一次是五岁,我知道我要死,我很难过,我看着晚上的墙,白白的,像死人的灰烬,他们无言地看着我,等我到墙上去。什么也不能取消这件事,我生病的时候,嘴里就有石灰的味道,时间在推我过去。    
    第二次是一九八四年,我坐在一个树桩上生病,树长长地倒着,我看它每片干了的叶子,看每一天在时光中忽暗忽亮,那么陌生,我又看到自己的十七岁,那好像是一个界限,十七岁那边有鸟的叫声。    
    十二岁,我离开城市,文化大革命,我到荒滩上去放猪,住在一个小村子里,那时我已经开始写诗了,写了一小本,是那些鸟教我写的。我在荒地上走,鸟在天边飘浮,忽然降落下来,像暴雨一样,几里之内都是它们的叫声。它们那么快乐地对你叫,使你不能不回答它们。    
    我听见万物轻柔地说话,每种草的气味,小虫铮铮,所有声音都使我变得透明,一个女孩在离你一百米的地方割草,大地上没有人。    
    这时,我可以沿着一种秘密的语言行走,穿过季节和风,太阳大起来又远了,我在河水上写字,在河滩上写诗,我写《生命幻想曲》、《我赞美世界》,我写一只鸟在空中睡觉,一瞬间变成白云。    
    我无意地写:    
    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没有目的”多么重要。    
    进城以后,我听见人的声音、机器的声音、我身体里白骨生长的声音,我吃惊地发现,我已经长大。作为人,男人或者女人,都不是我的选择,但为此,我却必须找到一个做人的标准,用一种价值感来支持我的生命。我开始读书,我读了惠特曼、毛泽东、素描基础知识、相对论,我也写诗,也读自己和朋友的诗,我变得五彩缤纷,忽然把自己献给革命,又献给爱情,最后差点献给了伟大的千年文化。    
    我陷到越来越密集、胶着的语言当中。    
    我结婚住的小巷只有八十公分宽,那么多人,那么多书中的声音,让我无法呼吸。    
    我生起病来,看见自己像一个小虫,在字里爬,我的所有努力,只是为了当一个标本。    
    我什么也干不成,就坐着,看人从我身边走过,我看见男孩子和女孩子上学去,头发黑黑。我感到春天,大地的血升起来涌进玫瑰,我用手摸我坐着的树桩,渐渐地,一种清凉的光明,在我心中醒来,亲切而又陌生,我一直看见童年,那片白色烟雾,我好像穿过了我诞生的日子,看见开满百合花的池塘,一个花瓣漂到岸边,变成男孩开始行走、说话、写诗,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很短的过程,他抓住文化,想避开文化制造的死亡,却忘记了心里那片潮润的光明。    
    两个雨滴降落到大地上,微微接近,接近时变长,在临近汇合的最新鲜的刹那,他想起他们分离的一瞬。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都作为云、飞鸟、河水,千百次生活过;都作为阳光生活过。当你有了眼睛,看世界,闻到春天的气味,听,声音一闪,你就想起了以前的生命。    
    我对朋友说:诗可写可不写,我可以感到这个光,它像一只金色的鸟,落在我面前,产生了奇迹。    
    我不要把它抓住、带走,我跟随着它,或者它跟随着我,只有当我们天然合一的时候,诗才成为可能。    
    是树木游泳的力量    
    使鸟保持它的航程    
    使它想起潮水的声音    
    鸟在空中说话    
    它说:中午    
    它说:树冠的年龄    
    芳香覆盖我们全身    
    长长清凉的手臂越过内心    
    我们在风中游泳    
    寂静成型    
    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    
    最初,只有爱情    
    1987年12月16日香港中国当代文学与现代主义研讨会发言追记    
    


第六部分:诗·生命又写了一首诗

    又写了一首诗,又感到生命活泼的状态。自己拍手,手像小姑娘一样清脆地跳舞、唱歌,像干净的木板和小水花,清清亮亮,看着那堆尘土的生活——我知道我什么也不要。    
    梦无日无夜地涌流,杯子碎了,又薄薄地歌唱——果仁小小地离了壳,在那么大的屋角坐着;阳光在风中一动不动。我对自己微笑着,看见自己的微笑像土岸上的大佛,每一层都无牵无碍;所有要落的叶子都会在地上,而你刚刚萌发;所有他们,和世界一起都要离去,甚至碰不到你的衣服,你的微笑刚刚萌发。    
    真的话都是实话——我好像知道了一点儿——像海水的篮子,是要说的。    
    我走出去喂鸡,那是声势浩大的梦幻,每一只都能联成一片;生活被轻轻托起来。    
    看书,放下时,才猛地知道自己在另一个地方。真,无真无假,我知道我们会踩着水到很多地方去。睡着了像一片游泳池,我看着你静悄悄的场地,我的水也深蓝清净,人在下面就变成了断续的影子。    
    这样醒来,像一块很大立起来的池水,微微变幻着笑容。空气不能挡住你,什么也不在前边,下边印着小小的绿风景——树、人,乘凉时的扇子都是圆的,有细筋纹;街上没有车,就像过节刚刚游行完那样。    
    一次又一次注意到生活,凸起来变成图画;小鸡从蛋中裂出来,新鲜得像世界还没诞生。我们微笑,我们只需微笑。    
    手拍拍头,秋天凉了,圆圆的蛋也开始发光,手中了头的计策。你忙着,做知道的事,等不知道的车。我忘了的家,在一处而四面八方,哪面布都被风吹起来。那个你,黑黑的头发,还那么大,圆圆的,因为过了好多年,一个长高了一点,一个名字记得有海有鹰,发蓝,一个发淡黄,你说她送过我玻璃丝链子。    
    她们圆圆重重的真让人喜欢,你把她一下拿起来,抱回家去。    
    她喜欢过我,这些娃娃,在离梦很远的地方醒了,上岸,又在离醒很远的地方放幻灯。诗写好了真奇幻,一句句都把清楚的颜色画进光里,有时托一个小盘子。    
    你看,就是这么一个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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