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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他们都背着身走路,头发黑黑的,他们的声音再听下去,就轻了,这时像我小时在田野里走一样,那种耳鸣又出现了,另一种非现实的,却是最为真实的声音笼罩了我——于是我看见他们黑黑的头发闪动着,玫瑰花开了,一种春天的光明在这之间流动,这种光明也在我的手和湿润的树桩间传递,白色的光明,渐渐就到了我的心里,我的心醒来了,顿时想起了好像忘记了很久的一件事——沿着一片一片树叶,在尽头看见它刚刚出生的日子,有一片白色的池塘,无数花儿都从那里出来,它那时是一片飘落的花瓣,我也是一片飘落的花瓣⋯;⋯;好像女孩儿是不飘落的,而长大了飘落下的呢,随波到了岸边,就上岸成了男孩儿,就在这个世界上走起来,但是在他心里呢,始终有着一种湿润的微微发亮的记忆,就如同这个白色的树桩传递着的白色的光明一样。
小时候我的这种感觉很强,有一种清澈的不知来自哪里的记忆,所以呢,就觉得外边儿是世界,而我是另有来源的,世界并不知道;这种秘密的感觉让我心里安稳,好像我知道我生命的密码一样。但是随着年龄增长,这个记忆就被这个世界拿去了,人干燥起来,像树失去了生命一样,慢慢地被风干。而此时此刻,我的记忆在醒来,我渐渐看见了我所有的日子;我看见我在做什么样的事情,我就写了《方舟》这首诗。我说:你登上了,一艘必将沉没的巨轮——这个巨轮就是这个世界和你作为人的生命过程——它将在大海的呼吸中消失⋯;⋯;我说:现在呢,你还在看那面旗子,那片展开的暗色草原;然后说:海鸟呢,在水的墓地上鸣叫,你还在金属的栏杆上玩耍,为舷梯的声音感到惊奇;说:它空无一人,每扇门都将被打开,直到水手舱浮起清凉的火焰——直到那一刻,那个际遇来临。⑨
我又想起了我小时候写的一首诗是这样说的:“树枝想去撕裂天空,/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它透出天外的光亮,/人们叫它作月亮和星星。”——这首诗是六八年我不到十二岁时写的;我这时想起这首诗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不是这个世界上的忽隐忽现的月光,我是那个月亮,那个星星;有一束光从我的身体里透过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不仅可以看这个世界,而且可以看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就像“天外的光亮”看着一束暂时游离开自己的光一样。这个时候,我安静了下来,我觉到我以为的我,其实是水里月亮的影子,我一直试图捞这个影子,我说我是什么,我将是什么,我应怎样生活,我一直在用这个世界上的各种文化、思想观念研究裁判自己,但是我就是忘记了,我并不属于这里;由于这个忘记,所以在水波动荡的时候,在月亮影碎的时候,我才会十分惊慌。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别有天地非人间”(4)
以后的几年十分平和。可是在这中间呢,我觉得我的一个个的朋友好像都改变了。他们本来都是很有意思的人,但是跟着改革大潮走呢,好像原来的样子就看不见了。他们中间有的人的确读了很多的书,研究学问,艺术造诣很深。记得有一个朋友跟我说,他听音乐也就听到巴赫,而谁谁谁——也是一个朋友——已经听到西贝柳丝了。我就很吃惊,我说这还有个等级吗?怎么叫听到西贝柳丝了?好像经过千山万水才能听这个西贝柳丝哈?对我这惊讶呢,我这朋友就很不以为然。读书也是这样,读到马格丽特·杜拉,或是亨利·米肖,好像标志着不同的级别;我就叹气,这人还真是不知道自己的脚有多大,非得靠尺度告诉不可呢。我也喜欢看书,但是我不太喜欢看文学史,我就不太信那个“史”和那个分类。我看书就像我看一只漂亮的昆虫似的,看进去了,我就是那只昆虫,随它过上一段它的生活;看书呢我好像就成了那里边的一个个人,作为这个人那个人再经历一次人生。我看《德伯家的苔丝》,我就是那个女孩子。所以我看一本书差不多就是多获得了一份生活,多经历了一个生命过程。
后来又一次说到了出国,谢烨也可以和我一起去,这就一下掉到了办护照里,整个儿把我办晕了,到德国下了飞机都还没明白到了哪里,怎么看着不像个真地方呵?干净得不像是活人的所在。跟着我推着的这行李车就撞上了一个女士的脚后跟,我刚想说对不起,想起这里好像是外国了,就赶紧说“Thank you!”只见那个女士特别不高兴,跺了下脚就走了。我那会儿记着两句外语,“Sorry”和“Thank you”,我这第一次使用就给用反了。
我干嘛同意出国了呢?就是我懵懵懂懂中梦想着有块地种。办护照时碰上了艾端午,一个很有趣的人,他说你要块地种还用出国?他说你看,黄河在这儿拐弯儿,他在地图上画了五十个格儿,说马步芳的十万骑兵在这儿修了十年地,每个格是五百亩水稻田,有五十只狗分守着五十块地的五十个入口,说他带我去,那狗都认识他,等我们走进去,这地中间坐着个李乡长,他只要踹他一脚,李乡长就会给我一块地种。还说黄河在那拐弯儿水急,我们可以在那儿挂个大网,黄河大鲤鱼到那儿就倒霉喽!我们就可以拿个铁锨撮,一撮一卡车。我说怎么净等着咱们去撮呵?他说那儿的人不吃鱼。我说那咱们撮那么多,没人吃也是白撮。这么说着笑话呢,我这越来就越觉着有那么一块地在哪里等着我了。
后来有一个机会,我就到了新西兰。
(节选三)
在岛上经的这么些事儿呢,好像跟艺术没什么关系。但是其实对世界的感受却是大不一样了,我看着鸟自己也是鸟,看着树自己也是树;这再到德国来呢,心就很静,好像知道是从一片家园中走出来的人,随时可以回去;就是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一个退路,这个退路,我现在想就是我在岛上的那个小房子;我的诗呢,也有了变化,比如我说:“满山满树都是叶子/再一看是花/再一看又是叶子”;我说:“你美丽像手指/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是那个季节呀,恍恍惚惚过的,一会儿花开,一会儿花落,恍惚中间呢,你好像还在你的童年,忽而又到了你最后的日子;就是你的生命过程呢是个可以来回走的走廊,指不定你就落在哪一段上了。
岛上过着这样的日子,晚上也做梦。这个梦呢,跟在中国时做的很不一样。在岛上我梦见的全是北京,只要一闭眼睛就回北京了,特别怪。
在北京做梦从来好像梦见的是另一片天空。像我梦见一个遥远的国土,我说:我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发愣。⑩在梦里我的家就在那样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像我还梦见,在秋天有一个国度是蓝色的……,后来就写了《净土》——在秋天/有一个国度是蓝色的/路上,落满蓝莹莹的鸟/和叶片/所有枯萎的纸币/都在空中飘飞/前边很亮/太阳紧抵着帽沿/前边是没有的/有时能听见叮叮咚咚/的雪片//我车上的标志/将在那里脱落……
在那个岛上,只要我忘了,谁也不会提醒我我是中国人,或是外国人,我可以不是这些,不是顾城,不是男人,所有这个世界加给我的符号只要我忘记了就没有了,我可以是一个精灵一样的东西。我看着鸟,我就觉得我在空气中喳喳喳地飞,看见鱼,就有在水里游动的感觉,看树呢,我感到我像树那样很强硬地生长着。我觉得当你忘记了这个世界加与你的那些职责和符号之后呢,生命就可以获得一个更广大的形式。
其实我后来细想,我最早看很小的昆虫,开始写诗的时候也是这样,就是为了想起我的另一重生命;因为我对我的这个人世的生命很不满意——每天必须吃饭,必须做这个那个,这样的生命状态很不令人满意。但是呢,写诗,那些细小的昆虫,树的摇动,甚至打石头砸钢钎的声音,都可以使我慢慢地想起我另外的一种生命。当获得了这重生命的感觉的时候,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也就获得了从容和安宁。
我一直在想死亡是什么,后来才发现死亡是个不知不觉的东西。我在一首叫“利若”的诗里是这样写的,这个人是已经死了,但是在死的一刹那他非常着急,他还保持着所有人的感觉,对前景充满忧虑;他是一个足球运动员,但是我觉得呢就是我,在那儿看着——他脸色焦糊地站着/脚硬/他和利若比赛//利若死了/他一个人在球场上跑来跑去/利若死的时候/他在//在球场上/进八分之一的球/别人让他赌五万块钱——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他拉倒球架/边跑边骂——他跟这个事情有一个关系——//利若的球一分钟一个//和所有人比/所有人都死/利若也死/事儿就这么完了//报纸上登过——他没注意他已经死了——//男孩子怀念他穿背心/女孩子在背心上写怀念·利若——这是他最后看见的一个场景,也是我做的那个梦——那些男孩子和女孩子走远了,在他们的背心上写着“怀念·利若”。他已经成为一个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了。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别有天地非人间”(5)
在岛上是做梦就回北京。这一回呢,过去全部生活的感觉就浮了上来。一睁眼又是岛上。我说这倒不错,回国也不用买机票,出国也不用办护照,只是眼睛一睁一闭,科学技术再怎么发展也不可能有这么方便的了。当时梦着梦着呢,就发现你好像是一个幽灵似的,你不知道你是在生活到来之前,还是在经历了之后,就在北京城里乱转,城里也阴暗无光,特别是像“□□”这样的事,老好像有人说了,又有人没说,好像人们都在回避一个问题……
(约1800字略)
《滴的里滴》这首诗体现的也是这样一件事情——一个革命,一个精灵来到我们中间,忽然常规的生活瓦解了——(朗诵《滴的里滴》11)——
我觉得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好像就是进了一个小瓶子,好多次我以为我已经走出去了,过后发现却仍然在里边。“滴的里滴”以及所有的这个世界上的错乱,都其实是人的精神和现实的冲突导致的。永远有革命,永远有流血,他们并不愿意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在一定的时候,他们选择死亡。而我很幸运,最后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整个下午都是风季——这是我真正在梦里听到的声音,这个声音到来的时候,我安静了下来,我听着世界的声音远了,盘子说,盘子盘子盘子……都远了,这个“滴的里滴”的声音最后找到了它自己的形式,变成了一滴水——一滴/门开着/门在轻轻摇晃……
自从有了人类社会以来,自从人明白他要死亡以来,这个困惑就出现了,人和他的生命就发生了一个分离。一个桔子,它的生命之水是在身体里边的,一个人他的生命之水却是在杯子里的,这个水可以泼出去,可以晃出去,可以从这个杯子倒进那个杯子里,我们的思想、道理、感情都会有这样的串流,在任何这样的流动中间我们都有可能失掉我们的生命之水。在这个时候,就产生了所谓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每个人都有过梦想,或大或小或远或近,当它在你的不知觉中离去的时候,就留下了空洞,这个空洞就是一种忘却;你可以不去理睬它,继续生活下去,但是这个空洞使你不完整,使你不安定。只有当精神到来的时候,当革命当爱情当诗歌当我们自己的最古老的忘记回来的时候,我们才能够使它得到填补,才能够复归完美的原初状态——“一滴”。最早我在松树上看见的那些露水就是这样的——一滴。它那么明亮,里边有精美的宏大的世界……
我想我一直在写诗,并不是为了做一个诗人,而是为了获得和记住这个感觉;就是说——这个世界并不是唯——一——的。
1992年7月9日
柏林
(编者据录音整理)
附:答问
(烨:谢烨)
主持:顾城一开口讲了近两个小时,我想大家听得都挺高兴。就是说完全可以看出他为什么写诗,这一路走过来。不知谁听了这么大段故事,有什么问题,想请教顾城?
问:你在柏林要呆多长时间?
在柏林呆到明年三月,然后就回去。
问:到哪去呵?
新西兰呵。
我那儿还有大块儿地荒着呢。我想那儿对我有很大的好处,就是我把我交给了劳动,我的手打石头,脚走路,这时候的身体和精神好像可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