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老旦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拔去麻子团长坟上的杂草,抚去碑上的灰尘。几天没来,坟上竟然多了不少鸟粪。老旦的那半把军刀插在他的坟前,如今已经锈迹斑斑了。老旦不想去擦拭锈迹,他宁愿这半把刀一朝风化不见,和这座没有尸骨的荒坟融为一体。
玉兰的坟上开了一朵小花,蓝莹莹的煞是好看,老旦就舀来清水浇在上面,十几天下来,那小花竟连成了片,象一面细细密密的花毯铺在坟上。老旦认为这花就是玉兰显灵的化身!抬头是蓝汪汪的天,低头是蓝莹莹的花,老旦终于笑了。
“玉兰啊,你变成了花儿,俺这心里好受点了……你叫玉兰,俺老婆叫玉翠,你俩都带个‘玉’字儿哩!你说这兵荒马乱的,俺回不了家。你说,将来要是俺非要回去,你也不拦着,也不跟着俺,只要俺把孩子留下就成……俺还是想和你在这里过的……当时没想,可咱们阴差阳错地弄在一起了,俺就想好好过下去,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可俺打死也想不到,鬼子连你都不放过……俺这是咋回事儿哩?俺身边的人,男的女的,咋了都没个好下场哩?你招谁惹谁了?俺对不住你啊……啥也没给你留下……俺连你都护不了……俺连咱们的孩子都护不了,还有个啥心劲儿过活?玉兰啊……俺这心里愧啊……俺这心里苦啊……俺这心里……恨啊……”
老旦一边说一边抚摸着那些花儿,象抚摸女人的身体般颤抖着。一阵山风吹来,几片花瓣象蝴蝶一样迎风飞舞,飘飘悠悠的,竟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老旦迷茫地望着,望着,竟向它们挥了挥手,看着那些消失在晚霞里的花儿,痴痴地醉了……
到民国三十年底,长沙城已经顶住了鬼子的第三轮疯狂进攻。虽然长沙城已成焦土,并一度被日军攻占,但是整个战役下来,鬼子还是被赶回了战役前的起跑线。长沙城收复之日,整个城市断壁残垣却欢声震天。刘海群从城里带来了不少报纸,大家拖家带口地围成一圈听着小兰念那捷报,一时都感叹唏嘘不已。前两次长沙会战的战况已让他感到震惊,第三次长沙会战的辉煌胜利更让他感到振奋,敢情老蒋还打出脾气来了?
黄老倌子原本对国军和老蒋十分鄙夷,如今也不禁有些佩服,对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更是挑起了大拇指。第三次会战的时候,冲里有几个愣头巴脑的小年轻背着背着黄老倌子和自己的家人,投奔了长沙方面的国军部队,说是要挣个功名。黄老倌子气不打一处来,这还了得?还有没有黄家冲的规矩?可各类战报又撩骚得他心神不定,莫非外边的天地已经翻天覆地了?黄老倌子已是心痒手痒,只碍于自己曾说过硬话,发誓说不再给老蒋打仗的,如今面子上下不来,又不好和老旦明说,就拐弯抹角和老旦商量,要不找时间去趟长沙城遛遛?
过了些日子,黄老倌子的大侄孙子黄睿敏和老兵刘武家的二伢子从长沙城里回来,带回了消息,说守城部队的指挥官正是黄老倌子当年的战友。黄老倌子心里就象揣了个蚂蚁窝一样麻痒难当了。老旦听出了这老爷子的弦外之音,悟到这是黄老倌子军人的天性在作祟。自己在黄家冲这几年,安生过,生离死别过,如今怎么过都没球所谓了!但一想到不远之处就有那么多国军弟兄在和鬼子拼命,而自己的女人又死在鬼子飞机之下,他还在这方外之地养驴喝酒,心里就有些愧疚难当了。就这么活下去?啥也不管了?玉兰死在鬼子手上,这个仇不能就这么咽下了,鬼子的飞机屡屡经过黄家冲,这里也早非安宁之地。翠儿或许真的还在等着自己,在鬼子的枪口下度日如年,该咋办哩?思来想去,老旦真想回去看看。好几年了,战场变化很大,莫非战无不胜的鬼子要开始走背运了?国军要灵光了?他又开始夜不成眠,经常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了。他想象家乡的翠儿在看着它们,想象自己的孩子在他娘怀里辨认着星星。带到黄家冲的兄弟们都娶妻生子心宽体胖了,可他们和自己一样,一提到各自的家乡,就都沉默不语。黄家冲虽好,有再多的留恋,终归不是故土!
黄老倌子已经五十有六了。这些年寸步未离黄家冲,时间一长,屁股上都生老茧来了。眼见着黄睿敏和二伢子这两年下来,还打出了黄家冲小子的威风。他们穿着新换的夏天军装,身上别着锃亮的军功章,大皮鞋踩得嘎嘎响,腰板挺得象搓衣板,下巴扬得老高眼睛只朝天看。冲里的后生娃们只见过衣衫褴褛的如老旦一样的颓败军人,哪里见过如此光鲜的战士,羡慕得眼睛快要掉进嘴巴里了,纷纷象瞎子摸象一样地在他们身上上下揣摸。女子们更是拿热辣辣的目光去找寻他们的视线,心里已经把个英俊威武的后生亲了不知多少遍了。
黄老倌子和老旦看在眼里,心里怏怏的如同毛毛虫在爬。黄老倌子曾经说过硬话,要打瘸这些不自量力、敢去给老蒋打仗的娃子们的狗腿,如今看到村口象赶集一样的欢迎人潮,黄老倌子只能拉着老旦回去喝闷酒。那两个后生倒也晓得事,见过父母就直奔黄老倌子家,二人齐刷刷地跪下,毕恭毕敬地等待黄老倌子训话。老旦见两个后生打了两年仗,原先屁娃一样的脏胚子竟然已经变得仪表堂堂,神情不卑不亢,黝黑的皮肤象是刀割不破的结实。心想湖南佬真是不简单,同样是农民,咋的人家的娃子有点历练就这般虎气哩?
黄老倌子瘫坐在太师椅里,下巴顶到了肚子上,大水烟筒呼噜呼噜地闷声如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人,看得二人有些手足无措。老旦等人也不敢插话,堂屋里的气氛十分别扭。良久,黄老倌子才慢吞吞地问道:
“有没有丢黄家冲的人?”
“没有,我们给黄家冲挣了脸回来,要不也不敢来见您老人家。”
“……说说看!”
“我杀了四个鬼子,抢了一门小炮回来。二伢子和十五个弟兄守一个山头,两天也没让鬼子上了山,因为打得好,长官才让我们回来冲里看看。”
“嗯……还不赖!你们要走,我老倌子也能明白。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当兵去也没跟家里打招呼,血气方刚么!不过后来都立了规矩的,你们屁股溜烟的就跑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已经坏了黄家冲的规矩!你们晓得不?”
“晓得……”
“既然晓得,就得受罚,晓得不?”
“晓得……”
“脱衣服!”
黄老倌子暴声怒喝,把众人惊得一震。两个后生对视了一眼,利利索索地脱去了身上的衣服,露出了健硕的身体和深浅不一的伤疤,黄睿敏的伤疤还发着红色。
“伤好了没有?”
“不碍事。”
黄老倌子朝黄贵点了点头,黄贵会意,慢慢地走到他们身后,从墙上摘下一根皮鞭,轻轻抖了两下,鞭梢带风,发出尖利的声响。他看到两个孩子背后的伤疤,鞭子甩了几下,抬眼看了看黄老倌子和老旦等人,见黄老倌子面无表情,就朝着两人的后背抡了过去。
令黄老倌子和老旦感到意外的是,三鞭过后,那鞭子上分明已经见了血,两个后生硬生生受这皮开肉绽的三鞭,竟然未动声色。
“有种喽……”
黄老倌子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们穿上衣服,站起身来,放下烟筒慢慢说道:
“不让你们去参军,是因为冲里人丁太少,得攒一些种子下崽。眼见着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硬主意,好男儿……娘了个逼的……志在四方么?这原本是好事,出来打仗挣功名,后生子么?都有这个念头。可是你们要有个规矩,去到哪里也别忘了这里,黄家冲是你们的家。你们走后,你们的爹妈动不动就跑到老子这里问东问西,让老子去打听你们的下落,都被我赶回去了。外边太乱,也难怪他们担心。别以为你们换了身神气衣服,就算是功成名就了,娘了个逼的,那不就是卖命换来的么?你们要跟你老旦大哥学一学,活着回来养家糊口才是正理……”
说到这里,在老旦看来,两个年轻人磕头感谢一下就应该算是和融了。可是黄睿敏的小眼睛还眨来眨去,突然仰头打断了黄老倌子的话。
“公公,我们去打鬼子也是为了家!长沙城守不住,这鬼子迟早到冲里来烧杀,我们在前线上可没有象您说得咯样想,当时就想着怎么样顶住鬼子的进攻,这条命要是交待了,也是值得的!鬼子们都玩命,我们不玩命怎么抵挡得住呢?”
“玩命?你个臭娃子,翅膀硬了才几天?娘了个逼的,你以为就你知道个玩命?给谁玩命?老蒋?娘了个逼的,当年他也来过这里烧杀!你的三叔就是死在和他中央军的一仗里,你个没记性的东西!哪个不来烧杀?娘了个逼的你以为只有鬼子才会来烧杀?……”
“那不一样!那会儿是内战,后来国家也统一了,现在是全民族抵抗外敌,连共产党都和蒋委员长讲和了。鬼子不光是来烧杀,他们要灭亡整个中国,就象他们灭亡东三省一样。我们躲在黄家冲,鬼子早晚也会进来的!”
“进来了再说!进来了老子自有安排。”
“进来了就晚了……长沙都快成了焦土……光顾着保全自己,长沙城怎么守得住?这仗不输才怪!”
“身上的伤都是在长沙挨嘚?”
“是,我和二伢子一天负的伤。”
“没个啥光彩的,挨枪子儿谁都会,不是啥子本事。打仗要用脑子,别就知道冲到前面第一个去挨枪子!打仗为的是个功名,哼……十个人往前冲,一个人才能有功名,其他的都娘了个逼的去见阎王喽!你们今天回得来,算你们命大。二伢子你胸口上那个枪眼,再偏一个指头,你现在就在阴曹地府里当兵了,你还玩命不?你看看你老哥,浑身都是伤,就是没有一处致命伤,打仗不是全凭血气的,要开窍,开窍!娘了个逼的两个崽伢子,懂不懂?”
黄老倌子拿他的大烟筒敲着二人的头,大声地喊着。老旦原以为两个后生的顶撞会让黄老倌子气急败坏,见这老头归根到底还是爱惜的意思,心就放进了肚子里。这两个英武的热血青年让他惭愧,想到黄老倌子方才夸耀自己的话,直感到一阵脸红。
“老爷子,这两个后生真的是两块好料,在部队上肯定也是拔尖儿的,咱这黄家冲藏龙卧虎哩!”
后生们听到前辈英雄如此夸奖,开心地笑起来。
“好料?哼!还差得远哩!什么民族大义!什么国恨家仇!都是老蒋编出来骗人的,就是你们这帮子愣头青才上他的当!把鬼子打回去了,那天下不还是他老蒋的,和你们球个相干?不说这些了……你们什么时候回去?”黄老倌子长叹一声,坐回太师椅上,仰脖干了一杯,抬眼问道。二伢子是个眼力好的,见黄睿敏又想强嘴,忙抢话接了过去。
“我们五天之后回去,只是不回长沙了,按照命令直接去常德。”
“常德?在咱们北面,去那里干什么?那里有鬼子来么?”
“现在还没有,我们两个连队都打光了,长沙城补充了北边来的部队,我们这些散兵收编在成了一个营,编进了57师31团。团里说下个月就要开拔去常德了,去那边主要是休养驻防,这半年怕是没仗打了。”
“咯样子倒好喽,你们娘老子这下子高兴了。只是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仗肯定还有得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看来他老蒋倒也不笨呦。”
“黄公公……”二伢子欲言又止。
“说话说利索,放屁放干净!”黄老倌子续上大烟袋锅子,头也不抬地说。
“团里让我们顺便招一些弟兄去常德……”
“不行!”
“团长和政委都说我们这里英雄辈出,都给咱家乡长了脸。我们团长也知道公公你养着兵,团长说了,和鬼子打仗太需要老兵了,鬼子攻不下长沙,或许会转向。要不是战场上走不开,他想亲自来请您老人家出山,还有老大哥,团长说他认识你!”
“你们团长?认识俺,谁啊?”
“他叫王立疆!”
“王立疆!敢情这兄弟又升官了。不错,咱们是认识,他是条汉子哩。老爷子啊!二伢子和黄睿敏跟着他没错!俺和王立疆有生死交情,俺救过他的命,他也救过俺的命……”
老旦忙把几年前去找麻子团长路上的遭遇和跟王立疆的交情说了一遍,黄老倌子眼睛渐渐露出了称许的神色。黄睿敏和二伢子第一次听说王立疆带领弟兄们在通城坚守孤楼的故事,也颇感惊讶。
“你们俩个先回去歇着吧,俺和黄老太爷商量个办法出来再叫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