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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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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只,另一只早已经成了瞎头闭眼的刀疤,带着野蛮的表情,闪着亮光。这只已经变成刀疤的瞎奶头是他光绪二十四年光辉业绩的凭证。这是过去的事,但你以后会明白。
  雷公嘴的屁股压住了这块码头之后,雷公嘴几乎没有过亲自出马的先例。没大事,他一般不出门,整天在家里端着他的白银水烟壶这是他二十年前用三筐上等刀鱼从江心的一条油船上换来的。上头有精镂的双龙戏珠画纹。但今天,他无论如何端不住那只白银水烟壶了,一顿饭的工夫前,天龙把那只破屁股船从天上送将下来了,他暗暗感觉到自己离黑道已经不太遥远。
  〃我们还有一个人。〃
  刚从喜鹊窝上爬下来的熊向魁对雷公嘴说。熊向魁的上江口音使他觉得有点仙气,但雷公嘴还是暗地里松了口气: 他们讲的到底也是人话。这使他顿时壮起了胆子。
  〃雷某一定帮你找到。〃
  不论是凶是吉,他必须把另一位天客找到。
  他是个粗人,可在他提着双齿叉走向江边时,他预感到小岛上的石头会有一天像今天的长江一样卷起波涛。想起这个,他脑后粗大的辫子越发变得沉重。脖子上江猪鱼眼项链也发出了更加不安的气味这条项链是他在江里浪迹十几年的佐证。也是他能够统霸这个孤岛的可靠凭据。扬子岛是他的命,只要有岛在,这个岛以外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就显得毫无意义。在他的眼里,长江是一个深得无底,一直深到另一个世界的水带,他们不需要外人,就像白鳗不需要听懂狗叫一样,他们所要做的只是打鱼,然后在江水中的某一个地方,把鱼送到一个陌生人的船舱里,再从他们陌生的船舱里换回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几条鲫鱼换一把盐,几只母鸡换一块布。他们从来不计较什么规矩,他们凭着他们肉眼对价值的一种直觉,觉得自己不吃亏,就用手彼此拍几下,成了。而下一次的交换,他们固执地以上一次作为准则,以此类推。其实所有的人都一样,都习惯于把自己的第一次作为下一次的准则。
  当然,岛上的事,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决定这个岛上大小事宜的,是英名盖世的老板仙起名的〃鲥鳞会〃,〃鲥鳞会〃的头人,则是手把双齿叉的雷公嘴。
  而现在,整个岛上只剩下了下午龙尾巴甩下来的一串恐慌。
  更关键的是他必须亲自找到另一个仙家。
  〃总爷,鳄鱼!〃
  雷公嘴身后一只黑鱼一样的手指指向不远处的江面。那只手的指尖睁开了一只小眼睛。
  雷公嘴看得真切,那只开张的齿形大嘴正逼近一只双目紧闭的头颅一只陌生的头颅。
  雷公嘴手里的双齿叉〃哧〃地一声轻响,冲向了蟹壳青色的鳄鱼,如同蛇的舌头〃哧〃地叉向盯着一只蝗虫的青蛙。三里场在一步一步向文廷生的小舢板逼近。文廷生已经能够看到旺猫儿横在江面上抽筋痛苦前合后仰的身影了。眼下是捕捉河豚的好节令,开春的日子河豚浮出水面晒太阳,只要你用竹竿一碰,它就气鼓囊囊地漂在水面诈死,用不着你下网垂钩,你只消坐在船头,一只手消消停停地把鱼往舱里拿,比你跟在新娘子后头抢光绪元宝还利索。河豚肉鲜嫩无比,鲜得你舌头在嘴里打哆嗦。但河豚吃不得,眼和血都是剧毒。可扬子岛人不在乎。扬子岛的人不论老幼都有拼死吃河豚的精神,更有拼死吃河豚的精明。天底下,吃河豚成了扬子岛的事。再毒的河豚,到了扬子岛人的手里,就变得如同鲫鱼、黄鳝一样保险可靠。文廷生的小舢板渐渐靠近了捕河豚的渔队,但他突然注意到,渔船不像往日那样三三两两漂在江面,几十条渔船里三层外三层在江中围成了一个圆圈,欢快中夹杂着恐怖意味的叫声江浪一般起起伏伏。出事了!文廷生的脑海里闪过一道雪亮的闪电。这显然不是平日打鱼的船形。近日来文廷生始终有一个预感,也可以说一种渴望,这世界要出点什么事情。你很难说得清预感和渴望之间有时谁为因果。
  是的,出事了。一条少说也有四百斤重的鲟鱼被十几条大网团团围住。鲟鱼锃亮巨大的身躯在江浪里汹涌澎湃。所有的渔人手忙脚乱乱成一团。女人们带有原始气味的叫喊像一条条绳索把一切弄得更加纷乱如麻。这条鲟鱼最初出现在渔网里时所有的渔人欣喜若狂。不要说娘儿们,就是每一朵浪花上都铺着脚印的老渔汉们,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硕大、这么华贵的鲟鱼,但也就几口饭的工夫,手把钢叉、渔枪的汉子们几乎全顿住了手脚,扬子岛上流传了八辈子的白龙王三太子的传说,立即在他们呆滞的目光里一个劲地传递这鲟鱼是不是三太子?巨大的恐怖立即替代了巨大的欣喜,每一张油亮的黑脸都成了怪兽,眼珠子笑盈盈的,可瞳孔里喷出的却是死气。这死气如一把锋刀,把阳光一茬茬拦腰斩断,一根一根松松软软地飘坠江面。
  放了,舍不得;捉住,有谁敢?
  文廷生的嘴角溢出汁液般的笑意。灵感叭地一声在他的脑海中骤然开炸。木桨在他的手中微微颤动,这是个好机会!他对自己说,他要抹掉雷公嘴!这念头在他心中翻腾已久,这个巨大的念头产生于他一踩上这个孤岛当天的某一个刹那文廷生闻到了鳄鱼嘴里吐出的腥臭味。他死死地闭上了眼睛,与其说惧怕鳄鱼的狰狞,不如说在等待最致命的一击你要是身临绝境你一定会产生这种奇妙的心理。江浪的涛声和孤尾藻根上原始的腐臭都已远遁。他在等……可撕肝裂胆的致命一击偏又欲擒故纵姗姗来迟。
  他颤栗于失魄中的等待至少有二尺长的光阴。他隐隐听到了闷闷的一声〃啪〃,随后的一切又回复了原始的安静。他睁开了眼,鳄鱼的背上早竖着一根叉柄,叉尖的白光瑟瑟抖动。他轻轻松了口气,身上的骨肉似乎失去了关联,一同往下坠落。他感觉到几双大手正在他的身上向岸边努力。半晌,他再一次睁开眼,十几个赤裸着上身的汉子早已在他的对面跽身而跪。
  文廷生眼里不解的程度一如雷公嘴眼里虔诚和惧畏的程度,一如鳄鱼眼里挣扎着的绝望的程度。鳄鱼嘴巴极夸张地张大着,背脊上垂直着一把双齿钢叉。文廷生把目光从鳄鱼蟹壳青色的硬皮上拉开,脑子里一时理不出头绪。不过,这是个好地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的空气充满阳光和水的混合气味这气味使他的脚板一不留神走进了一百年前。
  是的,这地方的远古气息足足使他向后生活了一百年。
  他机械地跟在雷公嘴的后面,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显得玄秘。扬子岛有多大,他不清楚。他看得清楚的是起起伏伏的岛面上满布的水竹、净竹、铜钱树、鹿角栲、白栎、木和白马骨。空气里的绿色在整个岛上晃悠晃悠,几条水沟蜿蜒在绿网里,清清绿绿全然不似长江里的浑浑黄黄。天空的倒影使水沟愈加显得深不可测,两岸的大树横七竖八,几株直挺、几株旁逸、几株半坠入水,网状的树根在半塌的岸边熙熙攘攘裸露在外,毫无规则地东窜西突,凤眼莲和茨藻半浮于水面……青草味从土地里散发出来,与几朵粉白的小蝴蝶勾肩搭背,在水岸边时而迅疾时而舒缓地走动。〃汤狗,〃雷公嘴回过头去对着身后的一位汉子,〃晚上宴客,下水拿几条好鱼。〃汤狗向雷公嘴弓了弓腰,跳下水去,一个喷嚏的工夫,甩上来几条红尾鲤。十三片黄壳江龟随后冒出了水面。文廷生原地立住,肚子里叽咕了一下: 真是块好地方。
  〃请!〃顺着雷公嘴的指尖,一条石街在绿丛里把石头的苍白延伸到远方拐弯处。一方一方淡黄的竹皮房屋补丁一样扒在石街两旁的绿色里。酒肆、小货摊头、铁匠铺、铜匠担、箍桶家当、篾匠小凳一簇簇躲在竹皮屋檐下的阳光阴影中。铁匠铺里的火炉依然冒着青烟,小伙计们木呆眼睛,手撑大铁锤,打量着一行路人。显然,龙卷风从江面划去之前,这里曾热闹叮咚过。龙卷风和龙卷风带来的三个晕头转向的客人,把整个扬子岛闹得更加晕头转向。
  在一座华贵而又原始的高大石屋前,雷公嘴立住,对文廷生说了声〃请〃。文廷生立上石阶,熊向魁和旺猫儿立即放下手里的大海碗从堂屋里冲将出来,文廷生没有来得及兴高采烈,似乎凭借一样什么神示,他抬起头,头顶上一块厚大的木匾悬在飞突的石檐之下,鲥鱼华贵的鱼鳞被松树胶黏住,排成三个大字: 鲥鳞会。
  刹那间,文廷生的脑海里划过一个玄妙的瞬间,同时闪过一个记忆这里我来过?文廷生无论如何赶不走这个幻象: 眼前的一切,似乎在过去的一个什么时候经历过,并且,就在同一刹那,旺猫儿做过算命先生的父亲说过的话似乎开始被应验: 玉帝圣儿会安排你一个地方,你一到那儿就发现自己成了那儿的土地神。
  他回过头去,石屋前的广场上云集了光溜溜黄灿灿的光背脊,所有黑白相间的目光全集中到文廷生的额角上,目光反弹出去使他的额头成了光芒四射的太阳。
  老子要当这里的土地爷儿!
  〃老板,〃他向雷公嘴宣布,〃我不走了。〃
  文廷生的双手按住双桨。他很快使自己镇定下来。在一条大船旁,文廷生舍下舢板跳将上去,他的盯着渔网里白龙王三太子的眼睛跳出贼亮贼亮的湛蓝火苗。甲板上,文廷生腹部一个前挺,僵直着上身对着鲟鱼跪了下去,一声撕破江面的吼声冲着鲟鱼从他的嗓眼里飞窜而出
  〃三哥!〃
他对白龙王的三太子喊了一声三哥。
  公嘴港向来是方圆六七十里的扬子岛最叫场子的地方。扬子岛的渔人下江归海,都要从这里调扯篷。把总公嘴港的,是老少皆知的鲥鳞会。鲥鳞会这块场子,你要不多长几根贱骨头,绝对不是你随便屁颠的码头。内六七十里的扬子岛,外三四十里的江水面,你要是翻了鲥鳞会的台面败了这家的风水,鱼肚子都没胆量做你的棺材。鲥鳞会的会头是扬子岛土生土长雷家家族的族长雷公嘴。雷公嘴早年爱听说书,神往已久神话故事里梁山泊上的好汉故事。浪里白条张顺勇斗黑旋风李逵,是他最为仰慕的英雄伟绩。逞才使气耍拳弄棒,少不得陪他度过青枝韶华。因整天在江里顶风斗浪,水下功夫最是了得。及冠,已长成通身水锈油亮的黑汉。粗大黑亮的辫子在坚硬鼓实的天灵盖背后,像盘地而立的眼镜蛇。光绪二十四年,有人亲眼目睹黑辫子叉出猩红的蛇信子。那时候鲥鳞会早已成立。〃鲥鳞会〃的会名起源于岛上见过世面闯过码头的老板仙。老板仙以一身鳞状的瘦纹和捕过一条十六斤重的鲥鱼,使他从此五毒不侵。他的每一句话都成了扬子岛上的金科。十六斤重的鲥鱼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多年以后,他在船中寿终正寝时,手背上神奇地长出了十六张鳞甲,相传那十六张鳞甲可以使他碧落黄泉逢凶化吉。〃鲥鳞会〃成立时,大伙向他寻求会名,老板仙没有立刻交底,老板仙不动声色地在鸡血会上讲述了他讲过千遍的鲥鱼故事: 八年前的一个中午,天晴得像铺满鱼鳞一样锃亮,老板仙在江中撒开大网。这一天老板仙的胳膊里涌出一股柱体的气力,他歪过头看一眼鱼鳞状的天空,突然预感到自己的生命里将有一件重大的事情。他低下头,网边水下的一道雪亮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珠光宝气耀眼夺目的鲥鱼浮出了水面。哪个打鱼的没有做过美丽的鲥鱼梦!名贵的鲥鱼金贵自己的鳞皮胜于孔雀之于尾巴人类之于眼睛,它害怕挣扎起来渔网碰破了华贵的鳞皮,所以一动不动,静卧在大网的木浮旁边,等待渔人的捕捉。老板仙大为震动,鲥鱼那种玉全鳞皮瓦碎生命的镇定,使他动了恻隐之心。他悄悄收紧网口,下了水去,像新婚之夜把自己的老婆抱进卧舱那样,把鲥鱼抱出了水面。出了水的鲥鱼,不论什么秤称它,都不偏不倚十六斤。这绝对意义上的十六,大大超出了数学范畴里的标量意义,至今依然匪夷所思。十六不是个大数目,但对于鲥鱼,就如同你人长到了二百岁。〃十六两的刀子十六斤的鲥鱼〃,正是这个道理。老板仙对苍天行了九九大礼,把鲥鱼放回了江中。渔船披红挂绿热闹了整整三天。〃天下有比鲥鳞更金贵的?〃老板仙在讲完故事后一脸肃穆,〃这会,该叫鲥鳞会!〃老板仙的话是圭臬,一字千金,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大便可以炼出黄金就得有黄金,炼不出只能是大便出了问题。
  鲥鳞会成立的那会儿雷公嘴还是个虎愣虎愣的愣头青。除了一身的好气力好水性外,抛头露面的只有每年三月初八的〃祭江节〃。祭江节是扬子岛最隆重最大典最神秘火红翠绿的节日。石屋前的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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