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鲥鳞会成立的那会儿雷公嘴还是个虎愣虎愣的愣头青。除了一身的好气力好水性外,抛头露面的只有每年三月初八的〃祭江节〃。祭江节是扬子岛最隆重最大典最神秘火红翠绿的节日。石屋前的广场上云集了所有的岛上人,巨大巍峨的竹皮天篷中央端放着镏金神龛,大慈大悲普度生灵的观音菩萨脚着莲花鞋,左手持掌,右手柔执杨柳,两行籀文七拐八弯幽灵古怪: 杨柳枝头净瓶水,苦海永做渡人舟。四炷大香八炷高烛把匍匐在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弄得神情恍惚。前排的大盘子里,牛头、羊头、猪头双目紧锁,苦苦地思索一件有头无尾的可怕故事。两碟蒸鱼不屈不挠,双目圆瞪,大有精卫衔木和猛志常在的刑天气概。雷公嘴和另一位童身男子跽身对跪,对面的童身男子正把纸钱一张一张丢进纸钱盆。纸钱在逢双的日子用雄黄酒浸过,晒干,五张一组,分别印有蟾蜍、壁虎、蟒蛇、蜈蚣、蜘蛛……纸钱被火舌头一舔,片刻间化为灰烬。灰黑、猩红在半空中张牙舞爪鬼舞神驰。浓烈的熏烟压得你的鼻孔伸出一只手来,痉挛着在半空乱舞乱抓。
〃钟衅〃大鼓司师这么高吼一声,雷公嘴就赤裸着水锈油亮的背脊,系紧红绢褡膊子他平时爱用纯黑色的。雷公嘴拔出大刀,提起拴在一边的白羊,轻轻一个滑刃,羊头立即在离羊身四五尺的大海碗边做夸张艰难的呼吸。雷公嘴随后平身,在竖立的牌位后洒上羊血。〃九磕头〃黑压压的人头立即被一种神圣的力量按倒在地,雷公嘴站在台上七零八落地上下颠动。牌位的正面标准的宋体朱红大字:福德皇水正神每年一度的祭江节使雷公嘴在扬子岛小有名气,但离大红大紫还差得很远。雷公嘴从来也没有做过在这个岛上大红大紫的美梦。但天地风云不测,雷公嘴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屁股压住了鲥鳞会这块码头,而且码头成了英名盖世的〃公嘴港〃。
光绪二十四年,历史学家会正确地指出一八九八年,也就是〃戊戌六君子〃由刑部绑赴京都宣武门外的这一年(作者这样写全是为了卖弄一下历史知识,绝无暗示朝政弄权之事,诸君如硬要从以后的文字里作某种联系,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本作者无涉),雷公嘴步入而立。步入而立的雷公嘴一身的好皮一身的好膘。天暖的日子他喜欢脱光马褂背心,将胸部两块周周方方的黑肉疙瘩裸露出来,两只奶头又溜圆又平整,在铜钱大小绛紫的奶盘上铁犟突凸。厚布裤腰在肚带眼处扎得很妥当,用上好的黑色绢褡膊系紧,挂下八九寸的结头,走路时裆部甩出一路的英雄气概。少爱头发老爱须,雷公嘴不爱,雷公嘴少不得周腰一圈的黑褡膊,就喜欢这么个神气,这么个味儿。
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十八,也就是祭江节过后的第十天,北岸北熊湖涉过来一帮强人,大清早将老板仙在公嘴港五花大绑,于水边的一只破船旁站住,几十个大汉排成两行持械而立。
〃兄弟们听着,〃强人头用七寸子匕首的俗称。顶住老板仙的咽喉,〃让出岛东的三里场,立下字据,放人;要是咽不下这口乌鱼汤,吃鱼肚时留神,当心吐出这老东西的骨头。〃
雷公嘴叉开人群,上衣挂在肩头,在强人头的对面分腿而立。
〃兄弟明白人。一开口就是三里场。那里是我等命根,不给。他事听便。〃
〃想吃大刀面?〃强人头瞄了瞄雷公嘴硬硬的奶头。
〃听便。〃
〃是好汉割下你的黑铜板,了事。〃强人头用指尖捣了捣自己的胸脯,〃兄弟我一江不说两水话。〃
雷公嘴深提了口气,肚皮上凹出一块黑亮的田字。把黑褡膊收紧,飘头塞进去。摊出一只手,〃刀。〃
雷公嘴用指尖捏住自己的奶头,闷下头去,接过匕首比划了一下,硬硬的紫黑奶头立即在他手里松软下来,霎时变得惨白,周围围上了碗口大的蓝光圈。刀口里红红的肉丝丝伴着心脏不慌不忙地微笑并且跳动,每一次颤动都吐出一口血来,叉出四五股流向褡膊。
〃放人。〃
〃你小子一个人拜把子,算你老几?拿下!〃
雷公嘴突转过身去,用七寸子指住来人,粗大的辫子左晃右动,傲起头嗤嗤吐出蛇信子。雷公嘴的双眼猛地喷出毒来:
〃兄弟我没走过码头,可分得清五阴六阳。你裆里夹的要是河蚌,回舱里垫汉子去;你若能挺出根海参干来,按江里人规矩,兄弟陪你水里说话!〃
雷公嘴扔下刀子,解了黑绢褡膊平放在滩上,脱下粗布裤,赤条条朝江里走去,两瓣结实的屁股蛋一前一后轮番着向这个世界发动挑衅。强人头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一头扎进了江去。
具体的打斗场面你可以参见《水浒》的第三十八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斗浪里白条》。你一定注意到这件事和《水浒》的情节有一种内在的互补关系,只是弄不清它们之间的卜筮谶验。
江里的一场恶斗太阳出江时才见分晓,上了岸来两位好汉的脸上一个劲地煞白。张大了嘴喘气,脸部像一只螺蛳,全部的内容只剩下一张黑洞洞的嘴巴。
雷公嘴在强人头的身边吐干净黄水,弓着腰晃悠晃悠撑起身来,胸部像一张歪着脸的怪兽,右眼紧闭左眼圆瞪,在朝晖中一片金光灿灿,威慑圣灵如下凡祓灾的独眼金刚。
〃雷某在,码头就得叫公嘴港。〃
孤岛三
但现在,随着文廷生在船头对着那条神圣的鲟鱼下跪时的一声〃三哥〃,扬子岛的历史像木排驶进了某一段峡江湾口,在一个极其优美的转动之后,拐向了早已被水流固定下来的历史走向。
文廷生顺手从船头捡起一把鱼刀,跳下四月的江水,对着渐渐缩小的渔网猛砍猛斫。几个浪头冲过来,渔网像游戏的小孩生了气似的,撒开手各自走到自己的一边去了。四百斤重的鲟鱼一个下潜,消失得无影无踪。
熊向魁站在破屁股的船头,一阵冷风吹过,他的背上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毛孔一齐挥动了拳头,把他的背脊擂得咚咚如春雷扯过。〃晚了。〃他对自己说,数以千计的阳光从他的眼边飘过时,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小酒馆的石墙上插满了松明,黑烟漫不经心地摇头晃脑,一副无聊的瞌睡相。黑的男人脑袋沉重地耷拉下来,他们的脖子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坚劲,甚至支撑不起自己的脑袋瓜子。石墙外面的世界安安静静,两只狗争夺一根骨头的打斗声清清楚楚。
门后的八仙桌边围了六七个黑汉。他们细声细气神神秘秘。岛上近来发生的事情在他们的瞳孔里飞来窜去。不远处,汤狗和熊向魁正各自一边闷闷地把盏自斟,独自在石墙的松明子底下黑成一团。但两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声说话的黑汉们身上。酒馆老板弓着腰黄鳝般游动于客间。八仙桌那边的声音时重时轻地转悠:
〃这些事来头玄乎,老板仙返世也难知定数。〃
〃老板仙是哪一年的菩萨?〃
〃雷老爷不好斗,一身的好功夫。〃
〃天清地浊地斗不了天。天在上,地在下。〃
〃万一真归了姓文的,日子过得下么?〃
〃有江就有水,有水就有鱼,有鱼就有咱。〃
〃你们看到没?文老爷下江的当儿,肚子底下伸出了龙爪……〃
〃好像是有。〃
〃两对,我亲眼看见。〃
〃我想见文老爷,又怕见到。一看到文老爷,我的眼睛就跳。咚,咚咚咚。〃
〃他有天相。〃
〃他额头上有三道纹,天纹地纹人纹一纹不缺,长长的,从这个太阳眼拉到那个太阳眼。〃
〃嘘汤狗。狗狗的眼睛亮着……〃
〃说不准明天他就成了文老爷的人……〃
〃难。他那份血性。〃
〃省了这份心事!谁他妈的把持这码头,说到底都与我们无干。他们要折腾他们折腾,我们一样活。我能吃饱就成,我是两条腿的不吃人,四条腿的不吃凳。〃
门外黑黑的一阵脚步声。转眼,门口站着一个穿得干净的女人。他们突然不再说话,那是雷家的下人。那女人在门口张罗了两眼,径直朝汤狗走去,她的掌心里捏着一团抹布打了个千,〃狗爷,老爷叫。〃
六七双黑亮亮的眼睛顺着她的屁股转到汤狗面前,又顺着汤狗的后脑勺融入门外的黑夜。
〃当真?〃雷公嘴搁下双龙镂纹的白龙烟壶,站离太师椅,两道眼光唰地戳中了汤狗的眼珠。
〃当真。下午是我亲自把姓文的从江里捞上来的,那条鲟鱼后来不见了。大伙对他拜了九拜。〃
雷公嘴左奶头上的刀疤狠狠咬了他一口,他抬起头:
〃老子的风水还是运错了?〃
〃总爷……这岛……〃
〃扯!〃雷公嘴回过头两条目光反劈下来,恶毒地点了点头,〃母鸡不拉尿,各有各的去处。〃
〃不,老爷,万一他真的是真龙天子,白龙爷发起怒来,扬子岛四面环水,还得祸及您老。老爷……〃
〃说!〃
〃老爷,依我,您得请客。〃
〃什么时候,屎都逼到屁股眼了,有这心事。〃
〃总爷,我六爷说过,龙不能吃龙肉,'龙食龙肉,心肺烂透。'酒席上你上一道全鲟鱼,他要是真龙,那时自能降伏,要是他顶了根棒槌充鸡巴,你去金山寺请了法海和尚,不愁他做不了海龟。〃
熊向魁把文廷生从石阶上拥挽上来,鲥鳞会的全部头面人物都从四周椅子上站起身子,走向席边。〃请。〃汤狗指了指上座。文廷生在熊向魁和旺猫儿之间款款落座。
彼此寒暄,应酬。文廷生不敌酒力,雷公嘴们不动酒色之时,酒意已从文廷生的脖子上悄然上爬。但文廷生自落镇定,酒意在脸上反增了吉祥之象。
下人端上一只大木盆,雷公嘴接过,推到文廷生的筷前,〃请!〃他急不可待地说。
文廷生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依然如磐石一动不动。整个酒席顿时铁静,只听得一线斟酒声在酒盅里叽咕叽咕。
半晌,文廷生从裤腰间解下鱼刀,轻轻翻开木盘里的烧全鱼……所有的人死了一般顿住了呼吸,雷公嘴启开了厚唇紧紧盯住文廷生手里的鱼刀。文廷生似乎感觉到了空气在皮肤的外面渐渐收紧,他的睫毛细细地颤动了几下,翻过了鲟鱼……
空气像酒盅里的酒一样安静。文廷生的嘴角不经意地歪了歪,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在雷公嘴的鼻尖上停住。他猛然举起鱼刀,对准自己的胳膊狠狠戳了下去,拔出来,一条血带立刻从刀口里呈火龙状在半空中往来飞窜,最后在雷公嘴的脖子上转了五圈,蛟龙腾柱一般飞爪吐舌。雷公嘴立时短了七分,大气不敢出,文廷生的鲜血烧得他全身火烤火燎地灼痛。
扬子岛的这一个夜晚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许多历史学家从史书上发现,扬子岛的这一夜慢慢从江水里爬了上来。起初许多人惊恐万分,误以为江洪突发,但后来才明白夜色从江心爬上来了,一寸一寸增加了高度,最后弥漫整个天空。据说这一夜黑得很厚,松明子和洋蜡烛的光芒没能在这一夜的黑色中刺开半个窟窿。
这一夜黑得悠远而又静谧,整个世界昏过去一般,第二天上午公鸡打鸣时全打着哈欠。夜安静得快要炸裂开来,旺猫儿吞下文大哥送来的一扎宣纸后就昏然入睡。整夜里旺猫儿的梦话四处游荡,长了四只脚在黑夜的平面上飞奔。旺猫儿的梦话证明了文廷生是白龙家族云游四方的太子,扬子岛几千年的长梦终于在一夜的梦话里得到完结和应验。旺猫儿的梦话泄露了天机,告知人们文廷生将在扬子岛重修龙榻,雷公嘴将于八月初八在江边的第六块石头边还原成独眼巨龟……旺猫儿说了一夜的梦话,说梦话时他的牙齿咬得格格涩响,这声音你一听就知道旺猫儿在咬牙时下牙床从左到右慢慢移动。人们所受恐惧的程度第二天可以发现,公鸡打哈欠时每一个人的眼帘上都掉下一块蓝膜,直到太阳升起时黑眼珠里还泛出青光。
其实太阳升起时比整夜的恐怖还要可怕。许多人都听见阳光一出江面时黑夜〃叭〃地一声从天上坠落,咣当咣当东流西淌顺着水沟全部注入长江。
这个神奇的夜晚过后旺猫儿就此失踪。谁也无法弄清他的去向。而旺猫儿一个月后从远方归来时,大家只看到他懒洋洋地坐在鲥鳞会的石头檐下,好像哪里也没去过,两只眼睛就像太阳光那样光芒四射,嘴角边的笑容也全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模样。
〃汤狗,〃雷公嘴饱受惊恐之后反而胆壮如牛,〃汤狗,你过来。〃
〃是。〃
〃汤狗,岛是我的命,不能这样送。〃
〃总爷……〃
〃汤狗,鱼不死,网就破;网不破,鱼就死。〃
〃总爷,不可蛮来。〃
〃汤狗,万一我敌他不过,你切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杀多少头流多少血也得让这个岛子姓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