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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子说:“我信。有钱的国家都出动了,收拾它是迟早的事。”
男人们说:“那难说。阿盟其实不喜欢美国佬。咱们出兵算了,赚点外汇,减少点
人口,又主持了正义,刀切豆腐两面光。不知江书记想到了这点没有?”
许师傅说:“你们怎么这种思想呢?现在的年轻人?”
大家说:“许师傅啊,我们哪有什么思想,比不得您家,毛泽东思想武装的。”
许师傅知道这是玩笑话,和气地笑了。
臭了一顿伊拉克,接着又臭武汉的持续高温。再接下来是广告,又臭广告。臭广告
的时候人就渐渐散了。
猫子一放下碗,许师傅就说:“燕华,收碗。”
燕华说:“我要等汉珍。”
猫子说:“哦,汉珍。你们好紧的口,都不告诉我。”
燕华说:“你是个么事大人物,要告诉你?”
许师傅说:“收碗,燕华!”
猫子说:“我来收碗。”
许师傅说:“不行猫子。街坊邻居都看着,我家这点家教还是有的。燕华收碗。”
燕华不情不愿起身收拾碗筷,猫子给她打下手。
王老太和女人们看着燕华猫子上了楼,就对许师傅说:“您家做得对,燕华脾气娇
躁了一些。猫子是个几好的伢,换个人燕华要吃亏的。”
许师傅说:“是的么,像猫子这忠厚的男伢现在哪里去找?现在的女伢们时兴找洋
毛子,洋毛子会给他丈人炒苦瓜吃么,燕华要是不跟猫子,我捶断她的腿。”
燕华满以为猫子会主动洗碗的,谁知他放下饭锅就走。燕华说:“猫子啊。”
猫子说:“干什么呀?”
燕华说:“好好!我算看透你了!”
猫子说:“今儿都没给个好脸色嘛。”
燕华说:“么样脸色是好?”说着就露出了笑。
猫子说:“这就对了。谈朋友嘛要有具体行动。”
猫子一把拉过燕华拥进怀里。燕华说:“太热了。”胳膊却不由自主揽住了猫子的
腰。两人扭扭绊绊进了房间。房间完全是个蒸笼,墙壁,地板,家具,摸哪儿都是烫的。
等他们出房间时都有点儿中暑了。
汉珍是晚上八点半来的。燕华又换了一件新潮太阳裙和她走了。她们嘻嘻哈哈对猫
子说“拜拜”。
这个时候,住人的房子空了。男女老少全睡在马路两旁。竹床密密麻麻连成一片,
站在大街上一望无际。各式各样的娱乐班子很快组合起来。
许师傅本来是要摸两把麻将的。新近相识的王厨师来了。王厨师是武汉人,在远洋
轮上工作了三十年,最近退休回了老家。着了迷寻着许师傅讲究武汉小吃。他们还有一
个忠实的听众王老太。王老太在许师傅谈论的武汉小吃中度过了大半生。
一个嫂子约猫子打麻将。
许师傅说:“猫子去玩吧。”
猫子说:“我不玩麻将。”
嫂子说:“玩么事呢?总要玩点么事啊。”
猫子说:“我和他们去聊天。”
嫂子说:“天有么事聊头?二百五!没听人说的么:十一亿人民八亿赌,还有两亿
在跳舞,剩下的都是二百五。”
猫子说:“二百五就二百五。现在的人不怕戴帽子。”
嫂子膝下的小男孩爬竹床一下子摔跤了,哇地大哭。她丈夫远远叫道:“你这个婊
子养的聋了!伢跌了!”
嫂子拎起小男孩,说:“你这个婊子养的么样搞的么!”
猫子说:“个巴妈苕货,你儿子是婊子养的你是么事?”
嫂子笑着拍了猫子一巴掌,说:“哪个骂人了不成?不过说了句口头语。个巴妈装
得像不是武汉人一样。”
猫子抱起小男孩,送到他家竹床上。这家男人递了猫子一支烟。
猫子说:“王师傅我说个新闻吓你一跳。”
男人说:“个巴妈。”
猫子说:“今天,就是今天,下午四点,我们店一支体温表在太阳下呆了两分钟,
水银就冲破了玻璃管。”
男人扬起眉毛,半天才说:“真的?”
猫子很高兴,吐出一串烟圈。
男人说:“你说吓人不吓人,多热!还要不要人活嘛!”
猫子豪迈地笑,说:“个婊子养的,我们不活了!”
前边有人叫了:“猫子,过来坐。”
猫子前边去了。一大群人在说话看电视。猫子将电视机揿灭了,有声有色讲了今天
体温表的事。人们听了十分激动。有人建议给武汉晚报写篇通讯。有人建议给市长专线
打电话:多热的天,你还让我们全天上班吗?由此受到启发,有人怀疑是否气象台在搞
鬼,没有给广播电视台真实的天气预报,以免人心浮动。立即有人出来反驳,说测气象
不是测的大马路,科学有科学的讲究,搞科学的人不会撒谎。猫子参加了争论,与他争
论的小伙子说体温表事件很有可能不是气温的问题而是体温表的质量问题。猫子极为气
愤,因为体温表是他进的货,全是一等品。
许师傅这时也成了谈话的中心人物。围绕着他的除了王老太全是剃着青皮光头的老
头子。
许师傅显然有几分得意忘形,他说毛主席吃完豆皮,到厨房来和厨师一一握手,最
后拍着他的肩说:你的豆皮味道好极了!
老人们乐得跟小孩一样。许师傅自嘲说:“啊,是有点像雀巢咖啡的广告。”
王老太说:“再讲讲朝鲜国吃四季美的故事。”
许师傅就又讲朝鲜领袖金日成某年某月某日到武汉访问吃四季美的小笼汤包。吃完
就走,去北京了。十多天后金日成启程回国,上车前突然对送行的中央首长说:“我还
有一个小问题始终没想通。”中央首长请他讲,金日成说:“那武汉市四季美的汤包,
汤是么样进包子的?”
老人们更乐得不知怎么才好,捧着茶杯咕咕喝茶,过那痛快的瘾。
王厨师说:“个杂种,我漂洋过海不晓得跑了多少国家和城市,个杂种,他们的油
条都是软皮隆咚的,只有我们武汉的油条是酥酥的。”
许师傅说:“咳,提不得喽。说那上海吧,十里洋场,过早吃泡饭;头天的剩饭用
开水一泡,就根咸菜,还是上海!北京首都哩,过早就是火烧面条,面条火烧。广州深
圳,开放城市,老鼠蛇虫,什么恶心人他们吃什么。哪个城市比得上武汉?光是过早,
来,我们只数有点名堂的……”
王老大搬起指头就数开了:老通城的豆皮,一品香的一品大包,蔡林记的热干面,
谈炎记的水饺,田恒启的糊汤米粉,厚生里的什锦豆腐脑,老谦记的牛肉枯炒豆丝,民
生食堂的小小汤圆,五芳斋的麻蓉汤圆,同兴里的油香,顺香居的重油烧梅,民众甜食
的汰汁酒,福庆和的牛肉米粉。王老太的牙齿不关缝,气一急谱出了一挂口水。她难为
情地用手遮住了嘴巴,说:“丢丑了丢丑了,老不死的涎都馋出来了。”
老人们鼓掌。
王厨师说:“不愧老汉口!会吃!我这个人喜欢满街瞎吃。过个早,面窝,糍粑,
欢喜坨,酥饺,油核糍,糯米鸡,一样吃一个,好吃啊!”
许师傅说:“那不是吹的,全世界全中国谁也比不过武汉的过早。”
老人们自豪极了,说:“就是就是。”
夜就这样渐渐深了。
公共汽车不再像白天那样呼呼猛开。它嗤嗤喘着气,载着半车乘客,过去了好久才
过来。推麻将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竹床上睡的人因为热得睡不着不住地翻来覆去。女
人家耳朵上,颈脖上和手腕手指上的金首饰在路灯的照射下一闪一闪地发亮。竹床的竹
子在汗水的浸润下使人不易觉察地慢慢变红着……
燕华正在回家的路上。
燕华和汉珍又约了两个高中女同学。四个姑娘穿得时髦之极。摩丝定型发胶将刘海
高高耸在前额,脸上是浓妆艳抹。她们的步态是时装模特儿的猫步,走在大街上十分引
人注目,没玩什么她们就开心极了。
她们没去跳舞也没看电影。就是逛大街。从江汉路逛到六渡桥,又从六渡桥逛回江
汉路。吃冰淇淋,吃什锦豆腐脑,你出钱请一次,她出钱请一次。
汉珍说了今天体温表的新闻。
燕华说了今天她车上售票员小乜和乘客相骂的事。说是两个北方男人坐过了站,小
乜要罚款。北方人不肯掏钱,还诉了一通委屈。小包就说:“赖儿叭叽的,亏了裆里还
长了一坨肉。”
北方人看着小乜是个年轻姑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问:嘛?
小乜也大声告诉他们:鸡巴。不懂吗?
北方人面红耳赤,赶快掏出了钱。
乜四个姑娘笑得一塌糊涂。燕华顶快活。说:“个婊子养的,家里一个老头子,一个
男朋友,想讲给人听又不讲不出口,憋死我了。”
汉珍说:“那你就结婚当嫂子嘛。我看猫子已经等不得了。”
另外两个女同学说:“燕华只怕都是嫂子喽,猫子能那么老实?”
燕华扑过去撕女同学的嘴,闹得一团锦簇在霓虹灯下乱滚。
她们又议论了影星歌星,议论了黄金首饰的价格与款式,议论了各自的男朋友,议
论了被歹徒杀害的“娟兰”和“两兰”,为这四个女性叹息了一番。
汉珍说:“要是你们遇上了歹徒怎么办?”
燕华说:“老子不怕!凭么事让他搞钱?我们公司赚几个钱容易?全是老子们没日
没夜开车赚的。邪不压正,你越怕越出鬼。”
姑娘们说:“是这个话,怕他他一样杀你。”
走着说着,实在走不动了,她们才分了手。
燕华买了宵夜拎回家来。
许师傅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燕华说:“爸爸吃点伏汁酒吧。猫子呢?”
许师傅说:“前边玩。”
燕华踮脚往前望,望见一片又一片竹床,没见猫子。
猫子这时其实在燕华的视线内,但他躺在四的竹床上。四的竹床都与众不同,脚矮,
所以被遮挡住了。
四是个有点年纪的单身汉。街坊传说他是个作家,他本人则不置可否。四是他的小
名。许多人讨厌他酸文假醋,猫子却有点喜欢他。因为和四说话可以胡说八道。
猫子说:“四,我给你提供一点写作素材好不好?”
四说:“好哇。”
猫子说:“我们店一支体温表今天爆炸了。你看邪乎不邪乎?”
四说:“哦。”
猫子说:“怎么样?想抒情吧?”
四说:“他妈的。”
猫子说:“他妈的四,你发表作品用什么笔名?”
四唱起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猫子说:“你真过瘾,四。”
四将大背头往天一甩,高深莫测仰望星空,说:“你就叫猫子吗?”
猫子说:“我有学名,郑志恒。”
四说:“不,你的名字叫人!”
猫子说:“当然。”
然后,四给猫子聊他的一个构思,四说准把猫子聊得痛哭流涕。四讲到一半的时候,
猫子睡着了。四就放低了声音,坚持讲完。
燕华洗了个澡,穿着汗衫短裤,沿着街低低叫唤:“猫子。猫子。”
四听见了却没回答。他想的是:让男人们自由一些吧。
凌晨一点钟了。燕华回到自家竹床上想睡上一会儿。王老太在她耳朵边说:“伢,
猫子是个好男将啊。”
燕华说:“晓得。”
王老太又说:“男怕干错行,女怕找错郎啊!”
燕华说:“晓得晓得。”
王老太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出声了。
燕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一身汗,热醒了。三点半,该去上班了。
燕华的第一趟车四点钟准时发出。售票员依然是小乜。车过江汉路时,她们发现了
猫子。猫子睡在四的竹床上,毫不客气摊成了个大字。燕华最恨四,说:“这个混帐东
西,哪儿不好睡。”
小乜说:“猫子搭帐篷了。”
燕华说:“呸,流氓。”
小乜说:“个巴妈,他在大街上‘搭帐篷’,我把眼睛剜瞎它?”
燕华说:“个婊子养的!”
小乜说:“结婚吧。莫丢人了。”
小乜纵情大笑。
燕华说:“小点声伙计,武汉市就现在能睡一会。”
小乜掩住口,吃吃笑个不住。
燕华驾驶着两节车厢的公共汽车,轻轻在竹床的走廊里穿行,她尽量不踩油门,让
车像人一样悄悄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