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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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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去就是了,”觉新懒洋洋地说。

  “妈晓不晓得女家情形怎么样?我总不明白为什么大舅不给枚表弟找一个年纪相当的表弟媳妇?枚表弟现在年纪也不怎么大,又何必这样着急?”淑华仍旧不服气地说。

  周氏的胖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她带点责备地对淑华说:“三女,幸亏这儿并没有别人,你小姐家说这种话,给外人听见会笑死了。”

  淑华不高兴地噘起嘴,她赌气地说:“妈,我生就这种脾气,别人说我好我坏我都不管。我不明白为什么做小姐就什么话都不能说!”

  觉新皱起眉毛,额上立刻现出三两条纹路。他担心淑华的话会使周氏生气,便胆怯地望着周氏。觉民安静地坐在一边,脸上微微露出笑容。

  周氏仿佛听见了不入耳的话,但是她并没有改变脸色。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把淑华看作一个无知的孩子似的,她的声音倒变得温和了:

  “三女,你的嘴真不肯让人。你就跟你在上海的三哥一样。怪不得四婶、五婶她们在背地说你闲话。连我现在也没法对付你。”

  “三妹这种脾气究竟不大好。凡事能让人一点总是好的。最好我们这一房的人不要给人家抓住说闲话的把柄,”觉新顺着周氏的口气说。

  周氏听见觉新的话自然满意。不过她看见淑华微微地摇摇头,张开口要争辩,她刚听见淑华说出一个“我”字,连忙用别的话来打岔道:

   “其实三女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过一个未出阁的小姐说出这种话总不大好,虽说现在的人比从前开通多了。我从前在家做小姐的时候,那才苦死人。枚表弟一年四季都带着病容,如果他的亲事再弄得不好,不晓得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那些象滚着的珠子似的话突然停住了。她端起放在旁边春凳上的茶杯,喝了两口茶,又继续说下去:“你大舅这个人古板得很。简直是说不通。这一回冯家小姐又是他看上的。新娘子的父亲是你大舅的朋友。大舅最钦佩冯家的道德学问。听说新娘子的叔祖父很出名。”

  “冯家?”觉民惊疑地自语道,他马上就猜到新娘子是什么人了。觉新掉头看了他一眼。觉新也猜到了新娘子是谁,便回过头去,继续听周氏讲话。绮霞坐在床前踏脚凳上,她也专心地在一边倾听。

  “大舅倒是一说就答应了。他还说这是求之不得机会。外婆起初不赞成,可是她拗不过大舅,后来看见八字不错,也就不说话了。”

  “八字是靠不住的,全是鬼话,不知道害过了多少人!”觉民忍耐不住终于吐出他的不满来。

  “我看枚表弟一定有病,早婚对他不见得有好处,”觉新接下去说。

  “是,枚表弟一定有肺病,”淑华说。

   “你快不要提起肺病的话,”周氏连忙摆着手说,“有一次大舅母说起枚表弟常常咳嗽,叫他到平安桥医院去看看有没有肺病,就被大舅骂了一顿。大舅还说,蕙姑娘明明是西医害死的。这些事情说起来叫人很难相信。我也不知道八字可靠不可靠,不过我相信命运是实在的。什么事都有一个定数。”她说出

  定数两个字就把一切不快意的事全放在一声叹息里吐出去了。她觉得心里畅快了些。

  “我真不明白大舅心里是怎么想的!”淑华仍然气愤地说。

  “三女,不要再提这件事情。多谈只有叫人心烦,我还有别的话跟你大哥商量,”周氏不耐烦地阻止道。“明轩,你自己的事情怎样安排?刚才三婶来还谈起过。”

  “我么,”觉新不提防会说到他自己身上,仓卒间只说出两个字,过后他略带为难的样子答道:“我看可以从缓,我现在不忍心想到这种事情,而且我还没有满服。”

  “刚才三婶还说三爸要我来劝劝你,说你是承重孙,你们这一辈弟兄又不多,你现在丧服也快满了……”周氏并没有看见觉新的脸部表情,也不曾留心他的声调,她不知道她的话在他的心上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她只顾说自己的话。

  “妈,我都知道。不过现在还想到瑞珏。我不忍心想续弦的事。况且我已经害了几个好好的人,我不能够再……”觉新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了。他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不等周氏说完就迸出哭声来,呜咽地说了上面的话。

  觉民站起来。他同情地用温和的声音对觉新说:“大哥,你还是回去睡觉罢。你今晚上太激动了。你何必伤心。”

  “我不要紧,我不要紧,”觉新一面揩眼泪,一面抽泣地说。

  “明轩,你早点睡觉也好。老二,你陪你大哥回去,你好好地安慰安慰他,”周氏关心地叮嘱觉民道。

  觉民应了一声。他走到觉新面前,小声对觉新说:“大哥,我们走罢。”觉新经他一再催促才站起来,向周氏招呼一下,便垂下头跟着觉民走出房门去了。

  “绮霞,你再来给我装几袋烟,”周氏看见觉新的背影消失了,她感到一种莫名的郁闷,便顺口吩咐道。

  觉新回到房里又在信上续写道:

  枚表弟快要结婚了,这又是大舅一个人的意思。新娘比他大四岁,就是冯家小姐。

  近几日来,我终日如醉如痴,时时流泪。而蕙表妹之事尤令人寒心。蕙表妹死后,即寄殡在距城二十余里的莲花庵,简直无人照管。郑家至今尚无安葬的意思,大舅也置之不问。今年清明我命老赵出城与她烧了两口箱子,两扎金银锭。老赵回来述说一切,令人十分悲愤。外婆她们虽然也不满意郑家这种做法,但是大舅不肯作主出来交涉,外婆也拿他没有办法。蕙表妹真可怜,死后也无葬身之地。二妹和她素来要好,听见这个消息一定很难受……

  他没有提到他自己的事。 
星期日早晨觉民拿着一本书到花园里去。他走进外门看见觉新和淑华 两人在前面走,三房的婢女翠环跟在后面。他便唤一声:“三妹。”

  淑华立刻停下来,掉转身问道:“什么事?”觉新只回头一看,便继续往前面走了。翠环也跟着他走进花园内门里去。

  觉民笑着对淑华说:“你今天好早。”

  淑华噗嗤笑起来。她说:“二哥,你不要挖苦我。九点多了,你还说早?”

  “九点多了?大哥不是要到外婆那儿去吗?怎么现在还到花园里去?”

  “你不晓得?花园里头出了事情……”淑华刚说了两句,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里面飞奔出来。这是她的堂兄弟觉英。他跑得满头是汗,头发散乱。她大声唤道:“四弟!”但是他不理她,仍旧向着外门跑去。

  觉民跨了一大步,伸过他的结实有力的手一把将觉英的膀子抓住。他板起面孔责问道:“三姐喊你,你为什么不应一声?”

  觉英挣不脱觉民的手,便站住,陪笑道:“我没有听见。”

  “呸,”淑华啐了他一口。“你又不是聋子,为什么听不见?告诉你,你少神气点。你近来太没有规矩了。等一会儿我告诉三爸打你。”

  “三姐,我实在没有听见。我下次再不敢这样。你不要告诉爹好不好?”觉英带着满面狡诈的表情对淑华道歉似地说。

  “我问你,你从哪儿来?三爸在做什么?”淑华看见觉英软下来,她很得意,便问道。

  “高忠偷了水阁里头的字画,”觉英卖弄似地说。他又侧头看了觉民一眼,讥讽道:“二哥,你不要拉住我好不好?你老哥子也真不嫌麻烦。”他对觉民动了动眼睛。

  觉民不大高兴地松开手,觉英马上将身子一转,纵身一跳,就离开了他们有三四步的光景。他们惊愕地望着他。他再一跳,便到了花园外门口。他对他们做了一个鬼脸,露出舌头又缩回去。他得意地对他们说:“我不怕,你们尽管告诉爹。讲什么规矩!我们公馆里头哪个配讲规矩?怪不得姑妈看不惯不来了。没有一个人配管我。三姐,你放明白点,你将来横竖不是高家的人。”

  “四弟,你说什么?看我撕掉你的嘴!”淑华生起气来大声叱道。

  “三姐,我就说你!请你来撕罢。我正嫌有一张嘴多了好些麻烦,”觉英喜皮笑脸地说。

  “好,我们去见三爸去!”淑华威胁地说。

  “去就去!我难道还害怕?爹不会打我的。爹晓得打骂都改不掉我的脾气,他反倒喜欢起我来了,”觉英挑战似地说。他看见淑华站住不走,反而走下石阶,用话来激她:“去嘛,快去嘛!哪个不去不算人!”

  淑华气红了脸,竖起眉毛骂道:“真不要脸!我今天一定要拉你去。三爸不打你,我自己也会打,我请二哥帮我打。”她说着,就向觉英走去。觉英看见淑华真的走过来,快要走到他面前。他忽然噗嗤一笑,转身就跑,连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出花园门外不见了。

  “二哥,你看,有这样不要脸的人!三爸也不好好地打他一顿,他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淑华又气又笑地对觉民说。

  “打也没有用。他受的教育是这样。三爸不准他进学堂读书,让他整天在家里鬼混。说是在书房里读书,你看他几时在书房里坐过!二妹走后,三爸倒真的有点喜欢他。这样一来更糟了。好好一个年轻人就这样地糟蹋了,”觉民感慨地说。

  “二哥,哪个要听你的长篇大论!你刚才也不帮我骂他几句。三爸不喜欢二姐,倒喜欢他,真是瞎了眼睛!真气死人!我要把四弟打一顿才甘心,”淑华埋怨觉民说。

  “走罢。多说他做什么!你打了他你自己倒痛快,不过又该大哥倒楣。你要晓得二妹是女儿,四弟是儿子!”觉民带了点不愉快的调子劝道。

  “你说得不对,难道女儿就不是人?”淑华生气地驳了一句,也就跟着觉民往前面走了。她一面走,一面在想,走了几步,她忽然苦恼地说:“大哥真不该。什么事都给他揽去。东也认错,西也陪礼,跟他不相干的事他也认错,弄得我们一举一动都不方便!”

  “你不晓得这就叫做‘作揖主义’。大哥说,靠了他这个‘作揖主义’我们这一房人才过得了安静日子,”觉民冷冷地说着反话。

  “什么叫‘作揖主义’?我不懂。不如说是向众人磕头更对,”淑华也不管觉民说的是反话还是正面话,她不服气地说。“我就不靠他磕头过日子。他倒给我添麻烦。他在无论哪个面前都低头。无论什么事他都说好。这回枚表弟的事情又该他管。

  “每次总少不了他。不过我的事情他多半不敢帮忙,”觉民接口说道。“你的事情?他为什么不敢帮忙?”淑华惊诧地问。

  “我同琴的事,”觉民略带一点焦虑地说。但是他马上又换了语气加一句:“不过他不帮忙,我也不怕。”

  “这回他一定会帮忙。大哥也很喜欢琴姐,我们都喜欢琴姐,”淑华不假思索地说。她看见觉民不作声,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说:“不过四婶、五婶她们不大高兴琴姐,三爸也不见得高兴她。”

  “那不用说。凡是我们做的事,四婶她们一定不高兴。三爸更看不惯我们这一辈不读古书的年轻人,”觉民说到这里,忽然生起气来。他的焦虑倒渐渐地消散了。他觉得他有力量跟那些人斗争,他相信他一定会得到胜利。

  他们走进了梅林,正向着湖滨走去。他们的眼前突然一亮,那个躲在云堆里的太阳露出脸来,地上立刻现出不少明亮的点子。树叶给他们遮住了阳光。他们只听见小鸟在树上鸣啭。

  “看不惯就让他们看不惯!”淑华气愤不平地说,“他们越是讨厌我,我越是要叫他们讨厌。我最恨那种人,整天就在背后说人家闲话,有话又不敢当面说。我是想到什么就说”

  “那不是四妹吗?她在这儿做什么?”觉民看见他的堂妹淑贞一个人立在湖畔,便打断了淑华的话,诧异地说。

  “是她,我去喊她,”淑华接口说道。她便撇下觉民,急急地走到前面去。她走到湖滨连忙叫一声:“四妹。”

  淑贞回头一看,亲热地唤一声:“三姐,”马上走到淑华的身边来。她又带悲声地唤道:“三姐。”话在喉管里被堵住了。她的瘦小的身子里似乎装满千言万语,等着一个机会来倾吐。但是她说不出话,只能够紧紧地抱住淑华。

  觉民赶上来了。他看见这情形,默默地皱着眉头。

  “四妹,什么事?你为什么这样难过?”淑华同情地问道。

  “妈前天晚上因为‘礼拜一’的事情跟爹吵架,爹赌气走了,两晚上都没有回来……”淑贞抽泣地说。

  “那么,五婶就拿你出气是不是?”觉民在旁边插嘴问道,他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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