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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我想找你商量一件事情,”陈姨太不霎眼地望着觉新慢慢地说,“我已经跟三老爷说过了。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原本答应过我,由我在几位小孙少爷中间 ‘抱’个孙儿,将来我也好有个靠。我死过后一年春秋两节也有个人给我上坟烧纸(她没有一点感伤的表情)。我起先想把七少爷‘抱’过来,我跟三老爷说,三老爷好象不愿意,他说等两天两说。今早晨五太太跑来说了多少好话,要把九少爷‘抱’给我。我嫌九少爷太小,五太太就说了好多闲话。后来四太太又跑来硬要我 ‘抱’六少爷。这真叫我作难。大少爷,请你替我出个主意,看‘抱’哪一个好。”陈姨太不象是遇着必须马上解决的难题,倒象是到这里来向觉新夸耀她的胜利。
觉新并没有注意地听她讲话,不过他也抓住了她的主要的意思,他带了一点憎厌地回答她(这一点憎厌并没有被她觉察出来):“陈姨太,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有主意,我怎么好替你作主?不过我相信三爸不会跟四婶她们争的。三爸对我说过七弟太小,体子又不好,三爸不愿意把他‘抱’出去。”
“那么我就‘抱’六少爷好了。六少爷体子好得多,”陈姨太眉飞色舞地说。她又站起来向觉新致谢似地说道:“大少爷,多谢你帮忙,我就去告诉四太太。”
觉新惊奇地想:“怎么又把我拉扯在里面?”他连忙更正道:“陈姨太,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请你多想一想,我并没有替你出主意。”他也站起来。
“我的意思了是这样,不必再想了。五太太要是不高兴,在背后说闲话,就让她去叽哩呱啦,我也不怕她跟我作对,”陈姨太得意地说。她把她的薄薄的嘴唇一噘,这是她从前在觉新祖父面前撒娇时做惯了的一种动作,现在无意间又做出来了。觉新皱皱眉头,说不出一句话。他以为她会走开了。但是她又坐下去,而且还带笑地希望着他。他想:“她还有什么事情?”他不愿意多说一句话,他只希望她马上走开。
“大少爷,听说你们公司里头还收活期存款,我有五百块钱,也请你给我存地去。我晓得三太太、四太太她们都有钱存在那儿,”陈姨太客气地说。觉新一口答应下来,陈姨太又谈了两句闲话,然后站起来,对觉新笑了笑,道谢说:“那么多谢大少爷费心。我等一会儿就把钱送来。”觉新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他睁大一双眼睛望着陈姨太一扭一扭地走出去,还疑心自己是在做梦。过了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我看我们这个家是完了。”这个思想使他更灰心。
太阳渐渐地落下去了,树梢还留着一片金黄色。天井里仍然十分明亮。月季花和六月菊开得正繁。歇了一阵的蝉声又懒懒地在一株树上响起来。厨房里的火夫拿着竹竿挂上水桶在井边打水,他一边用力拖竹竿,一边快乐地哼着流行的小调。觉新用陌生的眼光看窗外,他觉得这一切都跟他隔得很远。他心里在没有花,没有阳光,没有歌声。他有的只是黑暗和悔恨。
但是两个少女谈话的声音轻轻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老实说,公馆里间没有几个人我看得起。黄妈说一天不如一天,她比我们都明白。秦二爷说我们四太太是一个女曹操,我看真象。”这是倩儿的声音“你说话要小心点,幸好大少爷还没有回来,”这是翠环的声音。觉新连忙把头埋下去。
“不要紧,大少爷为人厚道。我比你跟绮霞都来得早,我从没有看见大少爷骂过人,”倩儿放心地说。
“我晓得。公馆里头只有大少爷最好,也最苦,”翠环低声说。
“大少爷运气也太不好,死了少奶奶不算,连两个小少爷都死了。怪不得他一在家总是愁眉苦脸的,”倩儿同情地说。
觉新屏了呼吸地倾听着,那两个婢女就站在他的窗下谈话。
“怎么三小姐她们还没有来?你在这儿等她们一下,我去摘两朵花,”翠环说。
“不,你不要去摘花。你等她们。我要回去了。我们四太太管我管得严,动不动就骂人,骂起来真难听,”倩儿说。
“不要走,你陪我一会儿。你在公馆里比我们都久,难道你还不晓得当丫头就不要怕挨骂!”翠环带笑说。
“算了,哪一个跟你比?”倩儿也小声笑起来。“你们三太太是一尊活菩萨,连话也不肯多讲,还说骂人?我没有你那种好福气。我看你快要当小姐了。”
“呸!”翠环带笑啐了倩儿一口。
觉新听不清楚以后的话。但是过了会儿,他的耳朵又捉住翠环的话了:“二小姐常常说,大少爷待什么人都好,可是他就没有得过别人的好处。公馆里头有什么倒楣事情,都要落到他的头上。我来了以后,一年到头很少见到大少爷的笑脸。你看象四太太、五太太、陈姨太她们哪一天不笑。我不明白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连那个贤惠的少奶奶也不给他留下,”翠环的声音里有悲愤,有同情,这是觉新可以分辨出来的。
“好了,不要讲了,等一会儿给别人听见,又会招惹是非的,”倩儿阻止地说。
翠环噗嗤笑起来。她说:“刚才我叫你小心,现在你倒来劝我小心。我也不说了。三小姐她们还没有来,我们回转去找她们。你就在陪我走一会儿,横竖你今天要挨骂。”
倩儿笑着说了一句话,这两个婢女又往花园里去了。
觉新慢慢地抬起头来,他觉得呼吸比较畅快多了。他的心似乎在微微颤动,好象一滴露水润湿了它的干枯。他有一点痛苦。但是他还有另一种感情,这仿佛是感激,仿佛是喜悦,仿佛是安慰。黑暗渐渐地在褪色。他不觉微微地一笑。这虽然不是快乐的笑,但是它也有驱散阴郁的力量。他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他想出去到花园里走走。他需要在较广大的天空下面他细思索一番。他愿意回想许多事情。
他刚刚掉转身,正要往门外走去。忽然门帘一动,一个人影又闪了进来。这个人又是他不愿意看见的。
来的是沈氏。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少爷,陈姨太到你屋里来过吗?”
觉新答应了一个“是”字。他知道花园里今天去不成了,索性安心地让沈氏坐下,他自己也坐下。
“她一定找你商量‘抱’孙儿的事情是不是?”沈氏追逼似地问道。
“我并没有说什么话,她自己在说,”觉新淡漠地分辩道,他还在想别的事情。
“她怎么说?是不是‘抱’七娃子?”沈氏把她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炯炯地问。
“她好象说要‘抱’六弟。三爸不肯把七弟‘抱’出去,”觉新厌烦地答道。
“‘抱’六娃子?”沈氏惊问道。她的脸色马上改变了。她又点头说:“我晓得四嫂同陈姨太原来是一起的。”她又咬牙切齿地说:“她们商量好来骗我。我现在才明白。”
觉新极力压住他的轻蔑的感情,他并不同情她,不过她的气愤、苦恼与失望引起了他的怜悯。他温和地劝道:“五婶也不必生气。其实九弟也太小,五爸就只有这个儿子,恐怕他也不愿意把九弟‘抱’给陈姨太。”
这些话有一点讥讽的味道,不过觉新是真心说出来的。在平时它们也许会惹起沈氏的怀恨,这时却不曾引起她的反感。她的思想现在集中在王氏和陈姨太的身上。觉新的话更加证实了她的猜疑。她老老实实地(自然带着更大气愤地)说:“我原先并没有这个意思。还是四嫂来劝我做的。她说三哥想吞陈姨太的财产,逼着陈姨太 ‘抱’七娃子。还是她劝我跟陈姨太说,跟三哥说,把九娃子‘抱’过去。她说喜姑娘以后还会生的,‘抱’走九娃子并不要紧。我才去说的。看起来明明是她在戏耍我。真正岂有此理!”她又切齿地骂道:“四嫂这个人真没有良心。我平日处处维护她,处处帮她忙。她不领我的情,反而把我当做傻子故意作弄我。她看上陈姨太的钱,也可以跟我明说,我又不会跟她争。何苦用这种手段对付我?”沈氏说到这里把眼圈都气红了。她低下头,摸出手帕揩了揩眼睛。呜咽地说:“他们斯负我,在这个公馆里头没有一个人不欺负我。”
觉新同情地望着沈氏。她无力地在这里低声哭着。她发过脾气以后,她的勇气也完全消失了。她曾经给了他那么多的小伤害,她带来他生活里的一部分的痛苦,她毫无原因地把他看作一个敌人。这一切使他渐渐地在心里培养起对她的憎厌。但是现在事实证明她也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愚蠢的妇人。她象一个没有主见的女孩似地在他的面前啜泣。这使他想起她的遭遇。他想:在这个公馆里的确没有一个跟她要好的人。他忘记了过去对她的厌恶,温和地安慰地说:
“五婶,这也许是个误会。四婶或者是无心说的。不过我们晓得你没有那样的心思,没有人会说你不对。你不要难过。”
“我晓得是她故意作弄我。她的脾气我明白。她是个阴险的人。我上过她好多次当。她教唆我跟你们这一房作对。都是她的意思!”沈氏挣红脸说,她觉得王氏仿佛就站在她的面前听她讲话,她要用话去打击那个坏心的女人。
觉新痛苦地看她:她到底说了真话。他相信这不是虚假,但是它们有什么用?它们能够搬走压在他心上的石子吗?它们不是依旧证明他所爱的这个家充满了阴谋、倾轧、争夺、陷害吗?她的话不过是在他的面前替她自己洗刷,对他目前的心情,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已经把过去的憎厌的忘记了。他现在祈祷着:不要再说下去罢。
“我一定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我也不是容易欺负的人!”她忽然鼓起勇气怨恨地说。但这也只是一句空泛的话,她在人前不得不说大话来挽救自己的面子,其实她并没有任何复仇的计划,而且她也知道自己并不是王氏的对手。
觉新沉默着。他找不到适当的话。他也不知道她的心情。他自己又落在复杂错综的思想网里。他盼望沈氏早早离开,让他安静地过片刻。
沈氏并没有走的意思。她也沉默着。她用手帕慢慢地揩眼睛。她的怒气渐渐地平了。
窗外又响起脚步声和谈话声。觉新听见淑华刚说完一句话,淑贞接下去说:“我要回去了。等一会儿妈看不见我,又要发脾气的。”
觉新的心猛跳一下。
果然淑贞的话被沈氏听见了。沈氏忽然中出一声“四女!”
窗外没有应声。脚步声更逼近了。
“贞儿!”沈氏抬起头大声叫起来。
“四小姐,五太太在喊你,”翠环的清脆的声音说。
“在哪儿?”淑贞慌张地问。
“在大哥屋里,”淑华答应着。
“沈氏不耐烦地喊出第二声:“贞儿!”淑贞连忙应着。不久淑贞就走进房里来了。在她的后面跟随着淑华和绮霞。
“好,我喊你也喊不应了,连你也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头!”沈氏看见淑贞,马上板起脸骂道。
“妈,我实在是没有听见,”淑贞胆小地分辩道。
“没有听见?哼!你的耳朵生来做什么用?”沈氏厉声问道。
“五婶,四妹的耳朵近来不大灵。我们有时候对她说话,声音小了,她也不大听得见,”淑华看见淑贞受了冤屈,连忙替她解释道。
觉新带着惊愣的怜悯的眼光看淑贞。
“明明好好的耳朵,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见?三姑娘,你快莫要信她的话!”沈氏摇摇头不信地说。
“五婶,四妹的耳朵的确有病,有时还流脓,”淑华关心地解释道。她有点不相信坐在椅子上带怒说话的女人会是淑贞的母亲。
“好,你现在还会装病了,”沈氏不理睬淑华,却望着淑贞骂道,她的眼睛冒出火,好象要烧毁淑贞的脸似的。她突然站起来命令道:“我现在也没有精神跟你多说,我们回屋去。”
淑贞求助地看了看淑华和觉新,她的眼泪象线似地沿着脸颊流下来。
“真没有出息。眼泪水就象马尿那样多。骂都没有骂道,你就哭起来了,”沈氏鄙夷地说,一面逼着淑贞跟她一路回屋去。
淑贞虽然希望留在这个房间里,但是看见觉新和淑华都不能够给她帮忙,她只得默默地跟着她的母亲走出去了。淑华气得半晌才说出话来:“真是个妖怪!我不晓得她究竟有没有心心肝!四妹一定会死在她的手里头。”但是沈氏已经走出了过道,不能够听见淑华的咒骂了。
觉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淑华惊奇地看觉新,恼恨地抱怨道:“大哥,你也不帮忙说句话?你就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