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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吃菜罢,”周氏拿起筷子向众人让道。
“大家看,还是大舅母客气,”琴抿嘴笑道。
“大哥,我还怕你不来了,你吃过饭吗?”淑华带笑问道。
“饭吃完了,我才走的。我还跟那个姓李的佃客吃了两杯酒。他们还没有散。三爸还在跟他们讲今年收租的事情。我打起妈的招牌,又说要陪枚表弟,才走出来了,”觉新红着脸兴奋地说;他回过头向门外叫了一声:“酒!”
绮霞和黄妈两人拿了酒壶进来。黄妈对翠环说:“翠大姐,你们两个斟酒。我去端菜。”翠环答应一声从黄妈的手里接过了酒壶,拿着它和绮霞一同到席前去。
周氏看见酒来,便带笑对琴说:“琴姑娘,你说得有理。现在就先罚我吃杯酒。过后我还要跟你猜拳。”她把面前的酒杯端起来喝了一大口酒。众人都跟着她把酒杯放到唇边。
黄妈端了第一道菜来,就留在这里。第二道菜是张嫂端进来的。她把菜碗交给黄妈,便又出去,碗由黄妈端上桌子。翠环、绮霞两人拿着酒壶到各人面前去斟酒。
吃了两道菜,周氏便对琴说:“琴姑娘,现在猜拳好不好?三拳两胜,三次一杯酒。”
“我不敢跟大舅母猜,”琴笑着推辞道,“我猜得不好。”
“我不见得就比你好,我也难得猜拳,”周氏说。
“琴姑娘,你不要客气了。猜拳不过助兴。今天大家高高兴兴的,你也不推辞了,”张氏在旁劝道。
“琴姐,做事要痛快,你怕吃酒,我替你吃好不好?”淑华激励道。
“好,我陪大舅母猜。不过我实在不会吃酒,每次吃半杯罢,大舅母觉得怎样?”琴望着周氏说。
“也好,就依你,”周氏满意地答道。她一面又吩咐绮霞和翠环快把酒斟好。她看见两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了,便望着琴做了手势。然后把手放出去,一面叫道:
“五经魁首。”
琴也含笑地放出手去,她叫了一个“四喜”。众人感到兴趣地旁观着。
她们两人都猜得不大好,不过琴更差些,她的声音也不响亮。猜了三下,琴便输了一拳;接着再猜四下她又输一拳,便望着酒杯说:“我原说不会猜,现在果然输了。”
“琴姐,不要多说,快吃酒,”淑华催促道。
“第一次不算什么,我也猜得不好。”周氏高兴地说。
第二次开始,周氏又胜了一拳。
“琴姐,小心点,”淑华提醒道。
“琴妹,我替你猜好不好?”觉新忽然自告奋勇地说。
“不要紧,还是我自己猜,”琴带笑说。她又把手放出去,猜了七八下她居然胜了一拳,接着她又胜一拳。她快乐地说:“大舅母输了。”
“妈吃酒,妈输了,妈可以多吃一点,”淑华得意地说。“绮霞,给太太斟酒。”
“三女,你应该帮我才是,你怎么倒帮起你琴表姐来了?”周氏喝了半杯酒,带笑地埋怨淑华道。
“大嫂,你不晓得年轻人总是帮年轻人,”张氏带也一点感慨地说,她勉强地笑了笑。众人听见这句话,都想起远在上海的淑英来了,连淑华也呆了一下。
“琴姑娘,边一次你赢不了!”周氏连忙用这句话来搅动刚刚静下去的空气,她又把手放出去。琴先赢了一拳。周氏也赢一拳。但是最后还是琴得胜了。
“这是大舅母让我的,”琴笑道,她看见周氏又喝了半杯酒。
“琴姑娘的拳很不错。芸姑娘,你跟她猜猜看,”周氏鼓动芸道。
芸正有这个意思,经周氏一说,便对着坐在她旁边的琴说:“琴姐,我们照样猜三次。”
琴踌躇一下,然后笑答道:“好,不过我以后再不猜了。”
“还有我呢,”觉新在一边静静地说。
“还有我,”觉民也说,他的脸上浮出得意的微笑。
琴诧异地看觉民一眼。他微微地点一下头。
“你也来?”淑华惊奇地说。
“我为什么不来?难道我就不能猜拳?”觉民含笑地反问道。
“那么还有我,我也要跟琴姐猜拳,”淑华正经地说道。
“你也要猜?你几时学会的?”琴奇怪地问淑华。
“我跟你猜鸡公拳,”淑华极力忍住笑答道。
“三表妹,亏你说得出。又不是三岁小孩,还猜鸡公拳?”琴噗嗤地笑起来,众人都笑了。
芸揩了揩嘴,便催促琴道:“琴姐,我在等你。”
“我倒忘记了,”琴侧过头答道。
“我猜不好,你不要见笑,”芸谦虚地说。
这一回她们也是猜三次。第一次芸赢了。周氏马上说:“现在芸姑娘要替我报仇了。”
以后两人各胜一次,算来还是芸得到胜利。
“现在该我来了,”觉新看见琴喝了酒,便从容地说。
“不行,我不来,”琴有点着争地说。“我不是赢家,大表哥,你不要向我挑战。你跟芸妹猜罢,她的拳比我猜得好。”
“大表哥,你不要相信她的话,”芸连忙分辨道,“琴姐比我猜得好,她刚才是让我的。”
“拳是芸姑娘猜得好一点.,琴姑娘也不错,”张氏插嘴说。
觉新望着芸道:“芸表妹,那么我就跟你猜,我多半会输给你。
“这才不错,大表哥真是个明白人,”琴故意称赞道。
“不行,我不会吃酒,”芸替自己辩护道。
“芸表姐,你还说不会吃酒?你脸上有一对酒窝。哪个说有酒窝的人不会吃酒,我不信!”淑华起劲地说。
“芸姑娘,等一下猜罢。先吃点菜,免得菜冷了,”周氏拿起筷子劝菜道。
“好,芸表妹,先吃点菜罢,等酒烫来了,我们再来猜,”觉新附和着周氏的话。
他们吃了两道菜,酒烫来了。觉新吩咐翠环、绮霞换上热酒,他便开始跟芸猜拳。
觉新的声音很响亮,他把脸都挣红了。芸始终带着微笑温和地吐出她的数目。她接连赢了两次,第三次才该她喝酒。
觉新不服输,起劲地说:“这回不算,芸表妹,我们重新来过。”
“你跟琴姐猜罢,我猜得不好,”芸推辞道。
“你是赢家,大表哥要报仇,当然找你猜。况且你酒吃得很少,输给他也不要紧,”琴在旁边怂恿道。
“大姑妈,你看他们都欺负我。你不给我帮忙?”芸撒娇地对周氏说。两个酒窝明显地在她的脸上露出出来。
“芸姑娘,你说得怪可怜的。你不要害怕。你只管多猜,你吃不了酒时我代你吃,”周氏笑道。
“好,三表妹,四表妹,听见没有?我们吃不了酒时,大舅母都会替我们吃,”琴立刻对淑华姊妹说。
“啊哟,哪个说的?”周氏笑起来说。“琴姑娘,你当面扯谎。我说的是三女她们吃不了酒时请琴表姐代吃。”
“这样说,大舅母不心疼我了。我真可怜,吃不了酒也没有人肯代我吃,”琴装起乞怜的样子说。
“不要紧,二哥会代你吃。”淑华插嘴道。
“三妹,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扯到我身上来?我又没有惹到你,”觉民在对面抗义道,他给琴解了围。
“我说的是真话。琴姐吃不了酒时,你应该代她吃。”淑华故意正色地答道。她却又侧过头去对着琴暗笑地动了动眼睛。
“芸表妹,让他们去开他们的玩笑。我们还是猜拳罢,”觉新对芸说。
“不过这回猜完了,大表哥要认输才好,”芸天真地抿嘴笑道。
“那自然,输了哪儿有不认输的道理?”觉新爽快地说。
众人都注意地看着觉新跟芸猜拳。觉新猜得最起劲。结果他赢了两次。
“如何?”觉新得意地说。
芸喝了酒,她的粉脸上略略泛起一点红晕。觉民忽然站起来说:“芸表妹,现在轮到我了。
芸连忙站起来,带笑地摇头说:“二表哥,我够了,我再不能吃酒了。”
“不要紧,你输了,妈代你吃,”淑华插嘴说。
“三女,你怎么推到我身上来了?你倒不给我帮忙?”周氏含笑地推辞道。
“我看芸姑娘再吃一两杯还可以。”
“芸姑娘,我还没有跟你猜过,等你跟你二表哥先猜了,我也要来试一试,”张氏凑趣地说。
“不行,这样我一定要醉倒了,”芸笑着坐了下来。她有点着急,一时想不出应付的办法。
“那么,芸表妹,你对我独独不肯赏脸了,”觉民故意激她道。
“二表哥,这是哪儿的话?我实在不能吃了,你饶我这回罢,”芸微笑着,略带一点为难的样子恳求道。
觉民的心有点软了。这时琴出来说情道:“二表哥,你看人家在告饶了,你还忍心逼她。放过她这回罢。”
“琴姑娘真会讲话,”周氏称赞道。“做好做歹都是她。逼芸姑娘猜拳的是她,现在讲情的也是她。”
“那么应该罚她吃酒,”淑华插嘴道。“二哥,你敬琴姐一杯。”
“为什么该我敬,你自己不可以敬?”觉民反驳道。
“好,琴姐,我敬你一杯,”淑华爽快地端起杯子站起来,逼着琴喝酒。
琴看见推辞不了,只得把自己的杯中酒喝去一半。淑华也喝了半杯,她为了忍住笑差一点把酒呛出来。
琴害怕别人轮流向她敬酒,便向众人提议道:“酒也吃得差不多了。这样吃不大好,我们还是行令罢,再不然唱歌讲故事也好。”
“我赞成行急口令!”淑华接下去大声说。
“急口令也不错。大表哥一定又要做‘母夜叉孙二娘’了,”琴答道。
“行急口令也有意思,”周氏也表示赞同,她还取笑地说:“别人总说我讲话讲得快。行急口令,恐怕我要占便宜。”
周氏这样一说,便没有人表示异议了。于是各人都认定了自己的名字和绰号,开始行起急口令来。
话愈说愈快,笑声愈来愈多。每个人都被罚过酒,不过其中被罚次数最多的是枚少爷和淑贞,这两个寡言怕羞的孩子。两张瘦小的脸发红,两对眼睛畏怯地望着别人。他们羡慕别人,却不了解他们为什么处在跟别人不同的境地。
黄妈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火腿炖鸡,放在桌子上。
“今天的鸡很肥,佃客下午刚送来的。大家多吃一点,”周氏拿起筷子说。众人跟着把筷子或者调羹放到那个大碗里去。
酒喝够了,菜吃饱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了红云。黄妈把一碗冰糖莲子羹端上桌子。众人的眼光集中在那个大碗里面。酒令已经停止了。大家跟着周氏拿起调羹。甜的汤解了口渴,使人们感到一阵爽快。淑华还觉得不够,觉新喝得很少,他们叫绮霞端上来两杯茶。
“大表哥,你今天酒吃得不少,该没有醉罢?”琴关心地望着觉新问题道。
“还好,今天不觉得怎么样,”觉新清醒地答道。
“去年有一回你吃得也不过这么多,那回你却大吐了,你还记得不记得?”淑华笑问道。
觉新好象脸上受到一股风似的,他把头动了一下,看了看淑华,又看琴,看芸。他点一个头,低声答道:“我记得,就在这儿。”
“你在后面天井里吐了一地。……我记得还是蕙表姐看见你吐的,”淑华兴奋地说,她的脸上还带关笑容。她记住的只是那件现在说起来是可笑的事,她并没有去想她所提到的那个人如今在什么地方。
琴瞅了淑华一眼,似乎怪她多嘴,不该提起那些往事,事不该提起那个已经被忘记了的人的名字。淑华却完全不觉得她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话。
“我记得很清楚,也是在这儿吃饭……”觉新低声答道。
淑贞忽然打断了觉新的话,她说了一句:“还有二姐。”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怀念。
这一次仿佛真有一股忧郁的风吹到桌上来,众人都不想开口了。他们的本来不深的酒意被吹去了一大半,留下的地位让痛苦的回忆占据了。他们的心在挣扎,要摆脱掉这些回忆。
觉新却是例外,他也在挣扎,他要捉住一些面貌,把她们从空虚中拉出来。他常常以为他自己就靠着这些若隐若现的面貌在生活。他又说:
“也是有月亮,也是我们这些人。我好象是站在池子旁边,听泉水的声音。我还记得我向蕙表妹敬过酒……”
“是的,我们说是给蕙表姐饯行,”淑华插嘴说,她的声调也改变了。
芸几次想说话,却又忍住了。最后她终于带着悲声说:“姐姐后来回到家里还对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快乐的聚会……”她骤然把以后的话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