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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的。他之所以如此,似乎是出于虚荣心。据查慎行:《人海记》载:
常熟杨子常,家富于财,初无文采,而好交结文士,与太仓顾麟士(即顾梦麟)、娄东二张友善,以此有名诸生间。⑤
而对二张——张溥、张采——来说,建立应社则是为了某种与之不甚相同的需要。
由于对江南文学界其他领袖人物浅薄的教学及晦涩的文风早 已深感不满,张溥、张采二人自初就互相勉励,发愤求知,追求对文学与哲学的更为深入的理解。①早在1623年,张采就搬进了娄东张溥的书斋。此时,两人又一起鼓动杨彝,为应社起草了一份社约,以保证所有成员共同针对谈禅说“空”的盛行,来澄清义理,并坚持对文学的衰落提出恰当的评论。这就是最早的47名应社成员在盟主周钟带领下立下的誓言。为了实现这一誓言,应社又大力吸收新成员,并出版经典注释及其文集。②然而,和江南其他许多文社一样,应社很快也卷入了以东林党同魏忠贤的斗争为中心的政治旋涡。特别是1626年,当魏忠贤的爪牙企图逮捕带头抨击阉党的原吏部官员周顺昌时,应社成员竟参加了苏州的暴动。③
明朝末叶,士大夫常常卷入市民的反抗运动。在江南各城镇中,下层士人、商贾子弟、差役小吏、歌女娼妓,以及充斥市场一切角落的摊商小贩之间,有众多的联系。当其利益受到外人特别是奉命前来统治他们的官吏威胁时,这些市民就会迅速作出反应。④1567年,常州首先爆发了生员与市民反对当地官府的骚乱。从此,反对贪官污吏和横征暴敛的市民抗议风潮便此起彼伏,接 连发生。①朝廷将这种骚乱归咎于民风浇薄,尤其是缺乏对权威的敬畏。
迩来习竟浇漓,人多薄恶,以童生而殴辱郡守,以生员而攻讦有司。非毁师长,连珠偏布于街衢;报复仇嫌,歌谣遂锓于梓木。②
1587年,抗议风潮经短暂平息之后又再次兴起。在当时人看来,这似乎意味着某种转折。也许是由于当时江南正闹水灾,反“贪官污吏”的呼声比以往更为高涨了。③在苏州、嘉兴、常州、镇江、松江等城市中,青年士人带头围攻官府,辱骂当地长官及致仕大臣。时人惊呼:生员、市民“皆一时蜂起,不约而同,亦人心世道之一变也。”④
晚明的市民运动有两种类型。最常见的就是上述的那一种:下层阶级与生员结为联盟,反对使他们遭致剥削与贫困的上层阶级。⑤不过,这种生员与市民的联盟,并不总是敌视官府的;他们也会声援那些保护非特权阶层之利益的地方官。其常用的手段,则是阻止朝廷将清廉正直、体恤民情的官员调走。1593年的松江暴动便是一例。当时,松江知府李侯,依法惩治了几家欺压百姓的大户, 并减轻了工匠的差徭,因而得到中、下层人民的拥护。后朝廷欲将李侯调往别处,松江生员群起反对,并在所属县镇张贴抗议揭帖。结果,朝廷出兵弹压,才将李侯调走。①
另一种类型是城市各阶层共同联合,反对朝廷。②16世纪末,江南地区形成了许多中心市场,从而使苏州、松江等大城市的核心地位得到进一步加强。以这些重要的工、商、行政城市为中心,又逐渐形成了牢固的地方观念。当那些东厂特务和宦官充任的税监危及某城市人民或其正常运行的经济时,其结果多半是促使他们团结得更加紧密,甚至形成以上层士人和富商大贾为领袖、以生员和下层市民为主力的市民集团。③1601年的苏州抗税斗争是如此,1626年因朝廷下令逮捕周顺昌而激起的那场著名的苏州民变,也是如此。④
1626年春,魏忠贤遣缇骑四出搜捕东林党人,其中包括苏州的周顺昌。消息传开后,苏州各地生员立即动员起来。在应社成员杨廷枢①率领下,数千人拥至衙门,要求巡抚向天启皇帝转奏他们的请愿书,释放周顺昌。巡抚断然拒绝,请愿群众顿时“哭声动地”。②如果此事只涉及周顺昌个人,他的命运只能引起为东林党的事业所吸引的青年士人的关切与帮助,那么,其他市民就不会参加这一运动。然而,以邪恶残暴著称的缇骑的出现,激怒了苏州其他市民。他们一哄而上,直捣衙门,殴打缇骑,将其中一人当场踩死,将另外几人投入河中,并且——不顾人群中一些士大夫的劝阻——继续拥至驿站,围攻御史黄尊素,撕毁了他携带的诏书,焚烧了他乘坐的官船。
但暴动群众没能救出周顺昌。他被缇骑押至京师,备受酷刑而死。事后,他的朋友竟然辨认不出他那血肉模糊的遗体。暴动群众也遭到镇压。巡抚毛一鹭报告说“吴人尽反”,将为首的五人逮捕处决。③他们的名字及苏州市民为纪念他们而修建的墓冢,成了正义和无畏的象征。许多亲身参加了这次民变的士大夫,则由此而扬名;那些为援救周顺昌而奋勇当先的应社社员,突然发现自己已是天下闻名的人物了。④
的确,1626年的苏州暴动,意味着应社正从一个文人社团向一种逐渐波及全国的政治运动转变。他们从福建、江西等省吸收了许多成员;1628年,张溥有幸作为恩贡生到北京参加崇祯帝的登基大典,遂在北京建立了应社的支部。①第二年,张溥和孙淳又进一步扩大应社的活动。他们发出大量请柬,邀请各地名士至苏州聚会。应邀前来的共有674人,他们同堂宣誓,建立联盟,并将其名称定为复社②(见下图)。
张溥之流自认为是承袭了东林党人的衣钵,但在政治上却小心谨慎,不敢越雷池一步。复社的誓约是模仿明太祖的宣言而来的,由若干消极保守的道德禁令组成,如不得背逆道统,不得指斥经典,不可无视圣贤等等。①比誓约的内容更重要的,是这次活动的形式:一群来自全国的文人士大夫公开聚会,填写社员名册,并在张溥发向全国的公告上签名。继1629年的苏州会议后,他们又进一步开展了活动,筹集更多资金,出版新的文集,在有复社成员的各地指定或推举领袖,以协调复社的行动。②
复社虽然代表着一种全新的政治运动,但它只是一种联盟,而非一个政党。③社员身份主要体现为每年到江南参加一次会议(1629年在苏州,1630年在南京,1632年又在苏州),而张溥收集的、附在复社公告上的社员名单,仅是会议盛况的记录。复社的成员都在各自原来的文社中继续保留资格和参加活动,并且比他们在以年会为象征的复社中的资格与活动更为直接和积极;也正是由于这些地方文社的广泛存在,复社这一更大的联盟才得以迅速形成。而且,在社员心目中占第一位的,通常仍是其原来所在的核心文社,而不是复社这样的组织。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复社成员。虽然可以被动员起来围绕某个问题在更高层次上开展活动,但他们主要仍然各自属于当地的文社。
复社中最著名的组织之一是松江几社。④该社建于1629年, 以当地大户子弟彭宾、周立勋、夏允彝、徐孚远等人为首。①其中徐孚远是徐阶的重侄孙,徐阶曾于16世纪60年代任内阁首辅,后来成了江南最大的地主之一,遭到著名改革家海瑞的敌视;徐孚远还是前锦衣卫指挥徐本高的堂兄弟。②然而,在思想上对几社影响最大的,是所谓云闲③三子——李雯、宋征舆和陈子龙。李雯是该组织的核心人物,而真正的领袖则是陈子龙。④1625年,陈子龙曾痛斥魏忠贤的一个党徒,由此在政治上名声大噪。此外,他还是著名的诗人和学者。⑤作为诗人,他推崇古文,曾向艾南英宣布,宁愿追见艾维四:《陈子龙》,第58页。 随王世贞,而不愿接受艾氏刻板的怪癖文风。①作为学者,他和徐孚远一起编辑了著名的《皇明经世文编》(1638),力图恢复明初盛世的吏治,并将其与传统的儒学价值结合起来,以求振兴明朝的统治。②
② 邓尔麟:《科举政治》。
③ 傅衣凌:《明代江南市民经济试探》,第46—47页,及其《明清时代商人及商业资本》,第37页;石锦:《太湖地区的小农经济和农村社会》第三章,第42—45页。晚明诗人王世贞曾提到“十七家大户”,其资产皆达50万两以上。傅衣凌:《明清时代》,第23页。著名的天主教徒、上海县人徐光启,曾对其家乡的商人受到极大妒忌和羡慕的情形做过描述。还有人说,有的江南大户用每只重15两的金碗待客,用最精美的绣品作浴巾。傅衣凌:《明代江南》,第29—30页。收藏艺术品也是一种摆阔方式,富商们尤嗜于此,因为他们认为——据晚明一位经营艺术品的商人说——一个人文雅还是粗俗,取决于他是否拥有古董。秦三迪和许承志:《安徽的商人文化及其保护者》,第22页。
④ 15世纪后半期,明朝政府开始出卖监生资格。到16世纪,许多有钱人都有了这种“监生”头衔,因而可以参加乡试和出任下层官吏。至天启年间,许多富裕的平民还购买最低一级的童试资格,成为生员。这些新兴的下层乡绅在本地并不很受尊重,因为那里的乡绅通常都有正式功名;但在外地,尤其在城市中,他们的身份却大大高于一般平民,享有终身复除的特权。酒井忠夫:《儒教和大众教育书籍》,第337页;宫崎市定:《明代苏松地方的士大夫与民众》,第21页;森正夫:《明朝的士大夫》,第35页;山本英士:《日本1976年的明清史研究》,第17页;何柄棣:《中华帝国中的进身之阶》,第30页。
① 谢肇浙(1567—1624)说,当时几乎所有官僚士大夫都有娈童。他们在京城外接客时,总是夸耀自己的相好是文人书生。据谢肇浙说,同性恋从晋代开始在中国出现,公元3世纪末曾盛行一时,所有士大夫都热衷此道。及至宋朝,由于道学的兴起,同性恋之风衰落了;但到明末,特别是在中国东南地区,又再次兴盛起来。常听人说,福建和广东是这种性行为的中心;实际上同性恋在江南也是常见的。南方官员——谢氏说——将此风俗带到了北京,使这里的酒店也出现了许多少年男妓(小唱),作为侍者和歌童为士大夫服务。这些娈童大多来自浙江的宁波和绍兴一带,还有一部分来自山东临清,故有“北”小唱和“南”小唱之分。谢肇浙:《五杂俎》第八卷,第4—5页。1633—1635年间曾侵袭福建海岸的达赤曼·汉斯·普特曼斯(Dutchman Hans Putmans),称中国人为“卑劣的鸡奸者”。C。R。巴克士:《郑芝龙的兴衰》,第422—426页。这位葡萄牙人还指责说,鸡奸行为“在中国人当中既不受惩罚也不受歧视。”巴克士:《三百年前的澳门》,第303页。
② 李东:《见闻杂记》第十卷,引自傅衣凌:《明代江南》,第107页。几年前,东林党人赵南星便将经济衰退与挥霍浪费联系起来,极力抨击奢侈之风。他说,当时的人们,不论男女,都追求华服美食,挥金如土。赵南星:《赵忠毅公文集》第二六四卷,第5页。这种风气大约是从16世纪40年代兴起的,当时男子开始戴瓦楞骔帽,穿轻俏精美的暑袜和蒲鞋,宜兴出产的“黄草蒲鞋”尤为著名。傅衣凌:《明代江南》,第102页;又见苏均炜:《明嘉靖期间倭寇史略》,第130—131页;艾尔伯特·詹:《明朝衰亡内在因素之研究》,第1—2页。华丽的饰服作为政治衰微和社会堕落的表现,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荀子(约公元前300—237)写道:“乱世之征,其服组,其容妇,其俗淫,其志利,其行杂,其声乐险,其文章匿而采,其养生无度,其送死瘠墨,贱礼义而贵勇力,贫则为盗,富则为贼。治世反是也。”《荀子笺注》,第227页。
① 傅衣凌:《明代江南》,第107页。假道学们特别提到,这些士大夫修习八股文极为严谨,但私生活却非常放荡,甚至发生反常的性行为。谢肇浙:《五条俎》第八卷,第5页。
② 昂贵的金银珠宝饰物,尤其是作成各种动物形态的精美头饰,在崇祯时期非常时髦。李清:《三垣笔记》“附识”上,第12页。
③ 傅衣凌:《明代江南》,第31页。名门子弟并不全是花花公子。据晚明史料记载,也有许多权贵子弟倚势恃强,横行乡里,成了令人畏惧(以及令人鄙视)的土豪。赵翼:《廿二史札记》,第721页(第三十四卷)。
④ 其中有一姓维持了21代,一姓维持了18代,四姓维持了17代。潘光旦在其开拓性研究中提出的这91个大姓,是根据他们在地方志中的出现和其他衡量其声望的标准选出的。从其在巍科人物中所占之比例,也可看出这些家族的声望和权势长久不衰这一事实。明代共有巍科人物440人,嘉兴府得12人,其中10人是上述91家望族的子弟。清代共有巍科人物520人,嘉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