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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加藤望着窗外说,“我是老师,我有责任教育学生要善良、正直,在这儿你找不到摹仿的榜样。”
“嗯?”智广正色地问。
“唔,我是说这据点里你见不到高尚的人,小孩子不适宜在这种地方生活。”
“我明白了。”智广试探着说,“你认为,今天你去给他换药的那个人也是下流的吗?”
加藤吃了一惊,看着智广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久,结结巴巴地说:“你年龄还小,有许多事不是你这年龄的人应当知道的。”
智广说:“我知道加藤是个好心人,好老师,和许多人不一样。”
“你凭什么说我是好心人?”
“你给那个人换药很认真,而且尊重他!”
“唉,千万不要说出去,你答应我不跟任何人说!是吗?”
“当然。”
“那个人是我们的敌人,在战场上见到也许我会杀死他,或者我被他杀死。可他,他是个品格高尚的中国人;外边看戏的那些中国人是猪,是狗!……”加藤突然住了嘴,被自己吓住了。
智广催促说:
“您往下说呀!”
“没什么,没什么,我今天病了,乱说了一气。”加藤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外边人声嘈杂,演出完了。智广站起来告辞,加藤说:“队长要请来看戏的中国人吃饭,你不留下吗?”
智广说:“如果我能和你两个一起吃我就留下。”
加藤说:“不行,我是士兵,最低一级的士兵,没这个权利留你。将来吧,将来退伍以后可以一起吃饭。”
又有人敲门了。金井探进个头来说:“学生,队长先生请你去吃饭。”
智广只好随他走出来。
尽管是冬天,宴会就在院中进行。士兵们把看戏坐的木料拉开,围成个方形,用子弹箱架起木板作为长桌,然后每人一份摆上了碗筷和酒杯,搬来了几木桶清酒。日本士兵按建制坐好,准尉就让中国人就座,炊事兵先给每人送上一小盘鱼片和酱油碟,随后又送来“天妇罗”。准尉举着杯说了些祝贺新年,希望中日提携、共存共荣等话,就推说“还有公事要办,不能陪大家,希望各位尽兴”,回自己屋去了。
汉奸们夹块生鱼放在嘴里,嚼嚼不是滋味,想吐出来又不敢吐,有的人就大口喝酒,像送药似的往下送。有的装作擦嘴,把它吐到袖口里,扔到地上怕日本兵看见,只好用手攥着。
过了一会,金井又来传话,队长请区长和智广去他屋里谈话。
原来准尉在屋里自己单独摆了一份饭,这时他已吃完,叫勤务撤下食盘,端上茶来。让他们坐下后,准尉就问邓明三,智广家里有什么人,父亲干什么。
邓明三当过土匪做过生意,说谎可满有经验,就说他弟弟原在大连满铁做工,后来调到天津,一直在铁路上干活;除去智广外,他弟弟还有一儿一女,全在天津;智广放假回来过年,过完就回天津去。
准尉说:“你弟弟靠做工,供三个孩子上学不容易吧。”
邓明三说:“所以我常补贴他们。”
准尉就说:“我很喜欢这个孩子。如果他父母跟他自己愿意,我想收养他。在我的部队里有人当过教员,可以教他知识,他随着皇军部队还可以使思想纯正。建设大东亚共荣圈,这样的人才有前途,你看怎么样?”
邓明三眨了半天眼说:“谢谢队长好意栽培,不过我得跟他父母商量一下。”
准尉问智广:“你愿意跟着我吗?”
智广说:“我要回去问妈妈,我一切听她安排。”
“好的,好的。皇军也尊重孝道。不孝哪里有忠?你们去吧,早一点商量好告诉我。”
十二
原来听说金队长太太要来,邓明三吩咐备车的同时就叫人赶紧扯布买棉花,找人做了两床新被窝,晚上进小围子时带了进去。走到角门口,就请哨兵报告金队长,说区长送礼来了。官不打送礼的。这礼物不重,可送的是地方。金队长亲自迎出门来,笑着说:“这怎么敢当?”破例把邓明三请到“宪兵工作队”院里去吃茶。
“宪兵工作队”院里正在杀猪,宰鸡,靠西边一溜兵营的檐下挂了一串日本纸灯。智广看了一下,被俘干部那屋的灯也亮着,全队长一直把他们让进堂屋。
堂屋是一明两暗的房子,外间屋靠墙放着个八仙桌,桌旁有个五十开外穿长袍的人正在一叠白纸上写布告之类的东西。对面墙上一张条几,条几上整整齐齐平放着许多书和本子。智广看了一眼,发现全是根据地出的小册子和敌伪编印的关于共产党八路军的资料——“整顿三风”,“二十二个文件”,“二五减租”,《新民主主义论》,《中国向何处去》等等。他想仔细看看,金队长过来客气地把他让到东间屋去了。
东间屋是金队长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全队的名牌,本县地图,地图上把八路军的根据地、游击区全用红笔勾了起来。窗下一个洋式办公桌,桌上放着一本《曾国藩家书》,一本言情小说《北雁南飞》。旁边一个桌上还堆了些旧书和日文书。
金队长请他坐下之后,勤务兵送上茶来。
邓明三笑着说:“一看队长这办公室,就知道是个有学问的人。不像我们这些粗人。”
金队长说:“哪里,还是区长经验多,民情熟,从政有方。”
邓明三问:“你看这么多书,想学点啥呢?”
金队长说:“就是要找个治国之道。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国不治天下何以能平?咱们中国又穷又弱,四万万人如一盘散沙,在当今这个世界上是注定要当亡国奴的。‘中央派’得了势,中国亡于英美;共产党得权,中国亡于赤俄。所以汪兆铭主席毅然决然投向和平阵营,重建国民党,寻求救国之道。日本虽然也要取我们的利益,可他到底还是亚洲人,同文同种,尊孔信佛。只要我们与他共存共荣,打倒英美,建立东亚新秩序,他们并不想灭我民族,还是能保住我们的国号的。现在不是挂青天白日旗了吗?当然,要尊重人家为盟主。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中国弱呢!弱肉强食,天意如此!所以我最恨八路军。抗日抗日,这日本是你几个土八路抗得了的吗?要没他们,皇军就不会扫荡。不扫荡,天下不就太平了?老百姓少受多少苦!”
智广听得又气又恨,极力压住自己想批驳他的冲动。邓明三却打起哈欠来了。金队长忙说:“你看,我又犯了书呆子的毛病了,大过年的谈什么政治呢?来,看看我的卧室去。”
他领两人到了西边那间屋。
原来全队长去皇军部队看戏的时间,他的部下已把这间房收拾好了。红暖帐,红椅垫,都是“剿共班”扫荡时抢来戏班子的东西送给他们的,新毛巾新肥皂是他的部下凑钱买来孝敬的。邓明三说:“现在车也快到车站了!”
金队长说:“刚才宋乡长从县里摇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到了县城啦。明天头晌午准能赶到,决不耽误三十晚上送神!”
“那更该道喜了。”
“我请客,我请客,过了年我这儿就清静了,欢迎你们常来玩。我跟你们学学平胡断么门前清!”
“怎么,队长不会打牌?”
“我会打派司,可这儿找不着手,麻将也会,可打不好。”
胡说了几句,邓明三就告辞出来。
“剿共班”今天图吉利,也不过堂了。昨天起了一天枪,屁也没找到。可主人家一看当家的打得皮开肉绽,没了人形,当场交出地契顶枪款,由他们卖地,也算发了利市。这晚上全班放假,公开招赌,各个屋推牌九的,掷骰子的,打麻将的全都热闹起来。邓明三他们也玩了个通宵。“剿共”班长赢了钱,吩咐厨子伺候一顿夜宵不收钱。
智广心里惦着营救过路干部的事,坐立不安,早早自己上炕躺下,折腾半宿还没睡着。后半夜才睡过去,第二天醒来已是半晌午了。
“剿共”班长又请了赌客们一顿早饭,肉丝面条大馍馍。饭吃完,邓明三说金太太也快到了,不如到金队长那儿贺个喜,接到太太再散。其余几个人也都受宪兵工作队的辖制,一听这消息,就埋怨邓明三有进身的路子自己捂着,不让别人沾边,很不够朋友;马上派人去买水果、洋糖给金队长太太接风。这消息报进去,金队长更是高兴,便叫人把大伙全请了进去。
进到堂屋,人们看见桌上一叠布告,地上竖着个牌子,就吃一惊。再一细看,牌子上写着:“抗日犯无名氏一名”,名字上还没勾红。八字胡就问:“怎么,年三十了队长真要出红差?”
金队长说:“不到这地步,我也不敢请你们进来。这几个月多有得罪,皇军的命令,概不由己!”
“什么时候出斩?”
“皇军说言而有信,等他到底。三十晚上十二点再问一回,不降就斩,决不拖延了。”
智广远远往过路干部住的房子一看,果然上了锁,心中便像热油浇的一样难过:到半夜还有十几个钟头,天兵天将怕也来不及救他出去了。
金队长摆上烟茶糖果,陪大家说了一会闲话,看看十点多了,人还没到,就有点急。问道:“早上五点火车,现在该到了,怎么还不来?”众人说:“太太尊贵,车不敢赶得太急,多走一会是必然的。”又瞎聊了一阵,金队长看看表十一点半了,就更沉不住气,喊下边集合一班弟兄,上公路上去迎。人刚集合好,哨兵跑来说:“队长,接太太的人回来了。”
金队长问:“车呢,停在吊桥外边了?”
哨兵说:“这我还没看得。”
“混帐,还不看看去。”
正说着,去接太太的四个兵有一个进来了。队长便问:“车到了吗?”
那人变颜变色地说:“还没有。”
“还多远?”
“二十里地。”
“什么,你们怎么闹的?”
“车坏了,太太又不能走路,没办法。只好停下来修车。”
“太太跟老太爷就这么冷的天坐在路上等着?”
“没有,那旁边不是鸡鸣寺据点吗?我们说了一下,据点的警备队长说认识您,他把老太爷和太太接进据点去歇着了。老太爷怕您不放心,写了封信叫我先送来,说不用急,下午准到,误不了送神。”
金队长脸上这才有点温和气,骂道:“你们这群笨蛋!白拿粮食养活你们了!这点事也办不好,等太太到了我再跟你们算帐!”
金队长接过信,打开来仔细看。送信的兵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全队长眼睛一瞪,当兵的就打了个哆嗦。可金队长捭了会眼又笑了,当兵的这才舒了口气。
“各位,家父和残内要下午才到,我就不敢再留你们了,都挺忙,还是自便吧。”
众人都是会看眉眼高低的,见金队长心里不痛快,就借机告辞。邓明三也要走。金队长说:“您留步,我还有事请教。”
邓明三满心狐疑地站住了。智广也停了脚步。可金队长说:“我跟区长有点小事要合计。小世兄,你听着也没意思,你玩你的去吧!”
智广只得满心狐疑地走出了小围子。
这时距吃饭尚早,刘四爷、宋明通又都走了,智广无处可去,便在村里闲遛达。
小土围子在街北头,挨着围子附近,有个小院,门口贴着“马蜂坞戒烟局”和“宣抚班”的牌子,对面就是警察所。警察所已上门了,门口有辆小平车,摆着烟卷、洋糖和当地少见的苹果。苹果摊旁边有个卖烧鸡的,有几个伪军倒背大枪在抽干子。再往北走,两边店铺都上了门,冷冷清清就不见人影了。从大街上顺个巷子走进去,拐个弯就是个场院,隔着场院有几户人家,有的在当院竖灯竿,有的在院外推碾子。尽管在敌人鼻子底下生活,仍在按习惯办年。智广走过去看看,人家见他是从据点过来的,便不理他。他见墙根底铺了张席子,晾了一席鸡毛,就搭讪着问推碾的人:“晾这些鸡毛干啥用?”
推碾子的是个老婆婆,就噘着说:“拿硷煮了,晾干了做褥子。”智广问:“谁家杀这些鸡?”老婆婆说:“还不是你们据点里,老百姓谁杀得起?”智广问:“这鸡毛是你捡来的?”老婆婆说:“我进得去据点呀?是那个高丽翻译官抱来的,叫我给他煮,给他做。煮得锅恶臭,大过年的连馍馍也没法蒸,天下哪里找这些鳖孙去?”
智广问:“为什么他单来找你?他怎么认识你家?”
老婆婆说:“日他娘。夏天俺儿媳妇去拔麦子,回家晚了,从洋楼东里经过,洋楼里鬼子嗷嗷叫了两声,谁懂他叫的啥呀?俺媳妇吓得就匍匐下了。谁知道这一来犯了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