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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的提包-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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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注视着我的脸。
  该如何回答是好呢?我一边发出今晚已经说过了十几次的“哈啊”,一边用手指触摸了一下大小几十个电池中的一个。又锈又湿。电池上写着“卡西欧计算器”。
  “月亮,沉下去了好多了哩。”
  月亮和电池(4)
  老师仰着头说道。月亮从朦胧之中钻将了出来,清辉四泻,煞是明亮。
  “用火车陶壶喝茶,味道一定很好的吧。”
  我低语道。
  “我们来泡它一壶茶吧。”
  老师说着,猛可地伸出手去,在放着一升大玻璃瓶的左近悉悉嗦嗦地翻弄了一阵,摸出一个茶叶罐来。漫不经意地将茶叶放进麦牙糖色的火车陶壶里,打开放在矮脚小桌旁边陈旧的热水瓶瓶盖,倒进了开水。
  “这只热水瓶呀,是学生送我的。虽然是从前美国造的东西,可是昨天烧好装进去的开水,到现在还热得很。真了不起。”
  在刚才喝酒用过的茶碗里,老师就这么倒进了茶,然后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热水瓶。茶碗里似乎还剩下有少许酒,茶的味道十分古怪。突然酒意袭来,我觉得四周视野变得愉快了起来。
  “老师,能参观一下房间吗?”
  说毕,不待老师回答,我便走进了角落里杂陈散乱的东西之中。有废纸。有旧的吉泡打火机。有锈迹斑斑的小手镜。长年使用后变得皱巴巴的黑色大皮包有三只。三只都是相同的式样。有园艺剪刀。有小书箱。有黑色塑料制的匣子形状的东西,还带着刻度和指针。
  “这个,是什么?”
  我将那带刻度的黑匣子拿在手中,问道。
  “哪个哪个?啊,这个呀。这是测电仪啊。”
  测电仪?我反问道。老师从我手中轻轻地接过黑匣子,在杂物中悉悉嗦嗦地又乱翻了一通。找出来一根红色和一根黑色的电线,便接到了测电仪上。电线的前端有着测试接头。
  “就这样。”
  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把写着“剃须刀”的电池一端紧紧地贴在红色电线的测试接头上,另一端则贴在黑色电线的测试接头上。
  “喏,月子,你看。”
  因为两只手都拿着东西,所以老师伸出下颚,示意测电仪的刻度。指针微微地在摆动。将测电头从电池移开去,指针便静止不动了,而再次接上后,便又摆动了起来。
  “还残留有电呢。”
  老师平静地说。
  “尽管没有力量驱动马达了,可是它还微弱地活着呢。”
  老师用测电仪一一测量着那些为数不少的电池。几乎所有的电池,即便将测电头接上去,刻度表上的指针也纹丝不动,但偶尔也会有让指针摆动起来的电池。每当指针摆动时,老师便“啊”地,发出轻轻的欢声。
  “勉勉强强还活着呢。”
  老师说着,微微地颔首。
  “用不了多久,便要全部死绝了。”
  声音是闲适的、悠长的。
  “就在柜子里面终其一生么?”
  “是啊,大概会是那样的吧。”
  我们默默地眺望了一会儿月亮,少顷∶
  “再喝一点儿酒吗?”
  老师中气十足地说,在茶碗里斟上了酒。
  “啊呀呀,你茶还没有喝完呢。”
  “这是酒加茶嘛。”
  “酒可得喝纯的哟。”
  “没关系的,老师。”
  我一边口中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一边将酒一饮而尽。老师则小口小口地抿着酒。明月清辉浩荡。
  月亮和电池(5)
  “柳枝婆娑
  银光泛夜河
  度水烟雾入野径”
  突然,老师咏唱了起来。声音朗朗。
  “这是什么呀?像念经似的。”
  “月子,你没有认真听国文课吧。”
  老师说。
  “这个没有学过嘛。”
  我反驳道。
  “这是伊良子清白1呀!”
  老师回应道。完全是教师的口吻。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伊良子清白。”
  我边说边拿起那一升大酒瓶,自管自地往茶碗里倒酒。
  “瞧你,女人哪有自己动手斟酒的。”
  老师训斥道。
  “老师您太老派啦。”
  我还嘴道。
  “老派怎么啦。我就是老派。”
  老师嘟囔着,给自己的茶碗里满满地倒上了酒。
  “度水烟雾入野径
  幽幽笛声起
  摇曳游子心”
  老师开始吟咏起下文。闭着眼睛,仿佛陶醉在自己的声音里一般。我木然地注视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电池。电池在浅淡的光线下寂静无比。月亮再次开始朦胧了起来。
  鸡雏(1)
  咱们去赶逢八举办的集市吧。发出这邀请的,是老师。
  “每逢八号、十八号和二十八号,便会举办集市。本月二十八号是星期天,这一天你大概方便的吧?”
  说着,老师从他那永远的黑色提包中取出了一本手册来。
  “二十八号吗?”
  我一面答道,一面慢条斯理地翻开自己的手册。甭担心,其实打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安排。
  “如果是那一天的话,嗯,没关系的。”
  我装模作样地回答道。老师用粗粗的钢笔在手册上二十八号的地方,写上“八日集市,月子同学,正午,南町公共汽车站前”。字体流丽。
  “那就中午见。”
  老师把手册放回提包中,说道。大天白日里与老师见面,这还绝无仅有。在这家幽暗的酒店,眼下这个季节的话是凉拌豆腐,稍前一点的季节则会是水煮豆腐,用筷子把它戳碎来吃,小口小口地呷着酒比邻而座,这是我和老师一成不变的相会方式。说是相会,然而却并非事先有约而来,不过是偶然地坐到了一起而已。有时候数周都不见一面,有时候却又每晚相逢。
  “那个集市,是个什么样的集市呢?”
  我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边问道。
  “集市就是集市喽。集市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生活用品,理所当然。”
  虽然觉得与老师两个人去看这样那样的生活用品,是件颇为奇妙的事情,不过这也无关紧要。于是我也在手册里记上∶正午,南町公共汽车站前。
  老师慢慢地喝干了杯中的酒,又再一次给自己斟满。他将德利壶略微倾斜,一面让它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一面倒出酒来。不是将德利壶紧紧地凑到酒杯边,而是把酒杯放在桌上,再把德利壶提得高高地,将其倾斜。酒便形成一缕细流,仿佛被吸进酒杯里去似地落将下去,一滴不漏。精彩极了。曾几何时我也开始试着模仿老师,将德利壶高高地提起来、再倾斜、倒酒,然而酒几乎全都漏到外面去了。实在太可惜。自那以后,我便始终奉行这样一种毫无雅致可言的斟酒方式∶左手拿酒杯右手执德利,紧紧地贴近酒杯,倒酒入杯。
  如此说来,以前公司的一位同事也曾说过∶月子小姐斟酒时缺乏风情。风情一词就足够陈词滥调的了,而斟酒的但凡是女人便要求其具有风情,这又真地陈词滥调得够呛。我悚然一惊,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同事。不料同事感觉错位,走出店门后,来到黑暗处便要亲吻我。这可不行!我说。两手挡住步步紧逼过来的同事的脸,推将了回去。
  “不必害怕的嘛。”
  同事拨开我的手,再次将脸凑近了来,口中喃喃地说道。简直陈词滥调到了极点。我勉强忍住不喷笑出声来。
  “今天日子也不吉利。”
  我语气和表情都极为一本正经地说。
  “不吉利?”
  “诸事不宜。明天是大凶,又是庚寅日。”
  “啊?!”
  把张着嘴巴呆如木鸡的同事扔在黑暗之中,我迅速跑进了地铁的入口。奔下台阶之后又继续奔跑了一阵子,在确认了同事没有跟上来的迹像以后,走进洗手间如厕,然后仔仔细细地洗净了手。看着镜子里面头发有点儿紊乱的自己的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鸡雏(2)
  老师不喜欢别人为他斟酒。不论是啤酒还是日本酒,总是自己动手仔细地斟酒入杯。只有一次,喝第一杯啤酒时是我为老师倒入其杯中的。我拿起啤酒瓶向着老师的酒杯倾斜了过去,这时老师的身体微微地颤了一颤,不,颤了大约三颤。然而一言不发。待酒杯满了,老师静静地端起酒杯,口中轻轻地咕哝了一声“干杯”,一干而尽。全部喝完时,稍微有点呛着了。一定是喝得慌张的缘故。他肯定是想尽快地喝完。我拿起酒瓶正要为他倒第二杯时,老师重新挺直了腰板,说道∶
  “啊,谢谢。不过行了。敝人喜欢自斟自饮。”
  从此以后我便不再为老师斟酒。倒是老师,偶尔会为我斟酒。
  在公共汽车站前正等着,老师来了。我提前十五分钟到达,老师是提前十分钟到的。这是个晴空万里的星期天。
  “这榉树刷拉刷拉地可真响哎。”
  老师说道,举头仰望着车站近旁的几棵榉树。果不其然,榉树绿叶浓密繁枝柔韧。风,并不让人感到多么强劲,可是高高地伸向空中的榉树树梢,却在大幅度地摇摆。
  虽然是炎炎夏日,然而由于湿度低,走进树荫处便十分凉爽。先坐公共汽车到寺町,再从那里步行了少许。老师头戴着巴拿马草帽,身穿比较素雅的夏威夷衬衣。
  “这件衬衣,很般配嘛。”
  我说。
  “哪里。哪儿的话。”
  老师语速很快地答道,并加快了脚步。两人默默无语地快步走了一会儿,老师随即又放慢了脚步。
  “饿了吧?”
  老师问道。
  “哪还顾得上这个。气都有点儿喘不过来啦。”
  我刚一回答,老师便笑出声来。
  “还不是怪月子胡言乱语么。”
  老师说。
  “我可没有胡言乱语呀。老师你好时髦耶。”
  老师对我的话不予回答,管自走进了路边的一家盒饭店。
  “来一份韩式泡菜炒肉特制盒饭。”
  老师对女店员说道,然后转过脸来,面对着我。
  月子你呢?老师用眼睛催促道。菜单上名目太多,我搞不清应该何去何从。一时心里被韩式八珍拌饭加煎蛋所吸引,可是所加的并不是蛋黄而只是普通的煎蛋,又不太中意。而我这个人一旦开始犹豫了一次以后,便会没完没了地优柔寡断无所适从起来。
  “也给我来一份韩式泡菜炒肉盒饭。”
  左挑右选,结果还是点了和老师一样的东西。我和老师并排坐在盒饭店角落的凳子上,等着店家将盒饭做好。
  “老师,你点起来好熟练啊。”
  我说道。老师点了点头。
  “因为是单身汉嘛。月子你呢?自己烹调吗?”
  “有男朋友时才做菜的。”
  我答道。老师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有道理。也许敝人也应该交她一两位女朋友才是呢。”
  “两位的话,会挺麻烦的吧。”
  “两位,恐怕是极限喽。”
  正没头没脑地瞎聊之际,盒饭做好了。店员把两份大小不同的盒饭放在手提塑料袋里递给了我们。大小不一样嘛,明明点的是相同的东西。我对老师耳语道。可你不是没点特制盒饭,而是点的普通盒饭吗?老师也小声地回答。走出店铺,风大起来了。老师右手提着装有盒饭的塑料袋,用左手按住了巴拿马草帽。
  鸡雏(3)
  沿着路边陆续开始出现货摊。有专卖地下足袋1的摊子,卖折叠伞的摊位,旧衣摊,也有旧书新书混在一起卖的书摊。渐渐地,摊位密密麻麻地填满了道路的两侧。
  “这一带呀,四十年前刮台风发大水时,整个儿地全被大水淹没了。”
  “四十年前?”
  “还死了不少人呢。”
  集市就是打那一时期开始举办的,老师解释说。尽管发大水后的第一年规模缩小了,可是从翌年起重新开始每月举办三次大型集市,集市一年比一年兴旺昌盛,如今,从寺町公共汽车站到下一站川筋西车站为止的道路两旁,甚至连逢八以外的日子,几乎所有的货摊也都设摊营业。
  “这边来,这边。”
  老师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远离道路的公园。公园里人影也无。外面的道路上万头攒动,可是一跨入这里便是一片静寂。老师在公园入口处的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两罐玄米茶。
  并排坐在板凳上,打开了盒饭。刚一揭开盖子,韩式泡菜的气味便扑鼻而来。
  “老师你的,是特制盒饭吧。”
  “当然是特制喽。”
  “有什么不一样?跟普通的?”
  两人头挨着头,紧紧地盯着两份盒饭。
  “看不出有何不同嘛。”
  老师愉快地说。
  慢慢喝着玄米茶。虽说有轻风徐来,可毕竟是炎夏,令人怀念水分。冰凉的玄米茶滋润着喉咙,流落下肚里去。
  “月子,你吃得好香嘛。”
  老师望着我把米饭拌在韩式泡菜炒肉的汤汁里吃,显出羡慕不已的样子说。老师已经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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