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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子,你吃得好香嘛。”
老师望着我把米饭拌在韩式泡菜炒肉的汤汁里吃,显出羡慕不已的样子说。老师已经吃完了。
“吃相难看,对不起了。”
“吃相是的确不雅。不过你吃得好香。”
老师一边将盖子盖在空饭盒上,重新套上橡皮筋扎好,一边重复道。公园里交错种植着榉树和樱树。这公园该有些年月了吧,榉树和樱树都已经长得很高了。
走过了卖杂货的一角,卖食品的摊位便多了起来。纯卖豆类的店铺。卖各种贝类的店铺。把小虾小蟹放在篓子里出售的摊头。香蕉摊子。老师一一地停下脚步,仔细观看。背挺得笔直,从略微离开摊位的地方姿势优雅地观察着。
“月子,这鱼好像很新鲜呀。”
“可是苍蝇成堆呢。”
“苍蝇总要成堆的。”
“老师,那边的鸡,你不买吗?”
“有整只鸡卖嘛。可拔毛太烦啦。”
东拉西扯地随意交谈着闲话,逛着各类小店。店铺愈来愈密集起来。鳞次栉比联结成片,店家竞相吆喝招徕客人。
妈妈,这胡萝卜好象好好吃耶。一个小孩对拎着购物篮的母亲说。小坏蛋,你不是讨厌吃胡萝卜的吗?母亲不无惊奇似地问道。可是,这胡萝卜,不知怎么地就是好象很好吃嘛。小男孩机灵地回答说。小朋友你知道的不少啊,我们店里的蔬菜味道好极啦。店主将声音抬得很高。
“真地好吃吗?那胡萝卜?”
老师认真地观察着胡萝卜。
“看上去就是普通的胡萝卜嘛。”
“嗯哼。”
老师的巴拿马草帽略微有点儿歪斜。仿佛是被人潮推着走。不时,老师的身影被淹没在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而巴拿马草帽的帽顶却总是遥遥可见,我便以此为标志,寻找老师。老师却毫不介意我是否在身边。就像小狗在每根电线杆旁总要停下来一样,只要来到感兴趣的店铺前,老师便会立即止住脚步。
鸡雏(4)
刚才那对母子来到了卖菌菇类的货摊前,老师也站在了母子俩的身后。
妈妈,这绸伞菇好像很好吃耶。小坏蛋,你不是讨厌吃绸伞菇的吗!可是,这绸伞菇不知怎么地就是好像很好吃嘛。母子俩重复着相同的台词。
“她俩原来是托儿呀。”
老师开心地说。
“母亲带着孩子,倒是搭配得满巧妙的嘛。”
“绸伞菇什么的,有点过火啦。”
“哈啊?”
“说说舞菇之类的也就够难为的啦。”
食品摊子不知何时渐渐地少了下来。而卖大型商品的店铺却开始增多。家用电器产品。电脑。电话机。陈列着好几种颜色不同的小型电冰箱。老式录音机正放着密纹唱片,传来低低的小提琴声。是老派朴素的曲子。老师一动不动地聆听着,直到曲终。
下午才过去了一半,傍晚的气氛却隐隐约约地开始渗透了出来。正是炎暑的巅峰稍稍消逝的当口。
“口渴不渴?”
老师问道。
“反正晚上是要喝啤酒的,在那之前我什么也不喝。”
听到我这么回答,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
“答得好。”
“这是考试吗?”
“关于酒么、月子同学是个好学生。国文的成绩可不怎么样。”
有一家卖猫的小店。既有刚生下来的小猫咪,也有身体大得似乎难以处置的猫。一个小孩缠着妈妈要买猫。正是刚才那对打托的母子俩。
没有地方养猫啊。母亲说。不要紧嘛,就养在外边好了。小孩轻声回答。外面?养在外面能养活吗?这种买来的猫?没关系的呀,总会有办法的嘛。猫店的店主默默地听着母子俩的对话。终于,小孩伸手指向了一只虎纹小猫。店主用柔软的布把虎纹小猫包好,母亲接过它,轻轻地放在购物篮中。从篮底传来虎纹小猫“喵喵”微弱的叫声。
“月子。”
老师突然说。
“哎。”
“敝人也买。”
并非猫店,老师是向卖小鸡雏的摊位走近了过去。
“雌的,雄的,各要一只。”
老师爽气地说。
店主从左右分开的两群中利索地各取出一只,再把小鸡雏分别放进两只小小的盒子里。“好来!”一声,交给了老师。老师战战兢兢地接过盒子。左手托着两只盒子,右手从口袋里取出钱包,递给了我。
“对不起啦,请你把钱拿出来付给他。”
“我来拿盒子吧。”
“噢。”
老师的巴拿马草帽比刚才更为歪斜了。一边用手帕擦着汗,老师付了款。把钱包放回胸前的口袋里。迟疑了一会儿,老师脱下了巴拿马草帽。
老师把帽子倒了过来,然后从我手中一只一只地接过放着鸡雏的盒子,放入了倒过来的帽子中。两只盒子在帽子里放妥之后,老师非常宝贵地将它抱在腋下,向前走去。
在川筋西汽车站乘上了公共汽车。回程汽车比来的时候还要空。集市上人又开始多了起来,大概是傍晚赶来购物的人吧。
“分辨小鸡雏的雌雄,听说很难呢。”
鸡雏(5)
我说道。老师哼了一声。
“这个么,敝人也懂的。”
“哈啊。”
“这小鸡雏,是雌是雄其实都无所谓。”
“哈啊。”
“因为只有一只的话,未免太可怜了。”
“是吗?”
“是的。”
原来如此呀,我一边想着,一边下了汽车,跟在先下车的老师后面,走进了一直光顾的那家酒馆。啤酒,两瓶。老师立即开始点菜。还有煮毛豆。啤酒和酒杯迅速地送了上来。
“老师,我给你倒啤酒吧。”
我问道,老师摇了摇头。
“不。敝人给月子斟酒吧。顺便也给敝人自己满上。”
一如既往,还是不让我给斟酒。
“老师不喜欢别人给你斟酒吗?”
“斟得好的人没关系。可月子你斟得太糟。”
“是吗?”
“敝人教教你吧。”
“不必。谢谢。”
“顽固得很啊。”
“老师才是。”
老师给倒的啤酒,泡沫始终浮在最上层。小鸡雏养在什么地方?我问。暂时先养在家中。老师回答。从放在帽子中的盒子里,微微地可以听见鸡雏在动的声响。您喜欢养动物吗?我问。老师摇了摇头。
“不大擅长啊。”
“要紧不要紧?”
“小鸡雏的话,并不是太可爱,对不?”
“不可爱就不要紧吗?”
“太可爱的话,情不自禁地就会入迷的嘛。”
悉悉嗦嗦地,小鸡雏在盒子里动弹。老师把酒一干而净,于是我给老师把啤酒斟满。老师没有拒绝。泡沫、再来多一点。对对。老师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静静地接受我为他斟酒。
得尽快把小鸡雏放到宽敞的地方去才行。老师说。于是这天只喝了啤酒。把毛豆、烤茄子和章鱼芥末吃完以后,便精确地各付各的帐。
走出小酒馆时,天几乎完全暗下来了。在市场上见到的那对母子俩恐怕已经吃过晚饭了吧。小猫是否在喵喵的鸣叫呢?唯有那么一缕夕阳,还斜挂在西边的天空。
二十二颗星星(1)
我不跟老师说话了。
并不是不见面。不时地,会在总是前去光顾的那家小酒馆里相逢,可是,彼此从不搭理对方。一走进店门,互相用眼角瞟视,确认了对方的存在后,便作出一付全然互不相识的姿态。我佯装不知,老师也佯装不知。
这样的状态,是从店里每天书写当日菜单的黑板上开始出现“供应火锅”字样时开始的,已经快要有一个月了吧。偶尔甚至会在柜台前比邻而坐,可是,绝对不搭理对方。
若说起因,是在于收音机。
正在转播棒球比赛。两大联盟锦标赛已经接近终盘。因为店里的收音机难得一开,所以我两肘撑在柜台上,木然地一面听着广播,一面喝着酒。
过了一会,老师拉开门走了进来。在我旁边的座位坐下来后,老师问店主道∶“今天的火锅是什么?”
碗橱里,铝制的、坑坑洼洼的、单人用的小锅,层层叠叠地放着好几只。
“是鳕鱼十锦火锅。”
“那不错嘛。”
“那么,就来火锅吗?”
店主询问道。可是老师却摇了摇头。
“来一份盐味海胆。”
一如平素,真是难以捉摸的人。我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率先进攻一方的第三位击球手打出一计远打。收音机传出来拉拉队响亮的笛鼓声。
“月子你喜欢的是哪支球队?”
“都无所谓。”
我回答说,给自己满上了热酒。满店的顾客都在起劲地听着广播。
“敝人么,理所当然是巨人队。”
老师说,端起啤酒一饮而尽后,改喝清酒。比起平日来、该如何说呢,更充满了热忱。究竟是什么热忱呢?
“理所当然吗?”
“是理所当然。”
实况转播的是巨人与阪神1对阵。虽然并没有特别喜欢的球队,但其实我是讨厌巨人队的。以前曾公开标榜自己是“反巨人派”。一次,有个人向我指出,说所谓反巨人派一词其实反衬的是心里喜欢巨人队、口头却不愿承认的顽固派。似乎不无被其言中之处,深感可恶,于是从此便不再把“巨人”挂在嘴上。遇到棒球转播时,也离得远远的。实际上,到底是喜欢巨人队还是讨厌巨人队,确实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暧昧模糊得很。
老师悠然地倾壶斟酒。每当巨人队的投手投球令对方三击未中,或者击球手打出了安打,老师便深深颔首,以示嘉许。
“月子,怎么啦?”
第七回合,巨人队打出了一个本垒打,领先阪神三分的时候,老师问道。
“你的腿在哆嗦啊。”
自从比分开始拉开,我便下意识地不住地哆嗦起腿来。
“这天气一到晚上就冷得很呀。”
我没有对着老师,而是朝着天井,答非所问地说道。就在这时,巨人队选手又击出了一个安打。老师“好!好!”地高喊,我则禁不住轻呼“妈的!”,两者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夺得奠定胜局的第四分时,店内沸腾了起来。巨人队何以会在市井阶层会拥有如此众多的球迷!真真可恶。
“月子,你讨厌巨人队吗?”
二十二颗星星(2)
第九轮下半回合,当阪神队被逼到二人出局的时候,老师问我道。我无言地点了点头。店内一片寂静。几乎全体顾客都在全身心地倾听着广播。我心中难以平静。时隔许久之后再一次收听棒球转播,浑身厌恶巨人队的血液沸腾了起来。我确信了自己其实依旧是一个直率地“厌恶巨人”的人,而并不是转弯抹角地“喜欢巨人”的脚色。
“讨厌极啦。”
我声音低低声地答道。
老师瞪大了双眼。
“明明是日本人,怎么会讨厌巨人队呢?”
老师嘟囔着说。
“这算什么呀?你这种偏见?”
我的回答与阪神最后一位击球手的三击未中,恰好同时。老师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高高地举起酒杯。收音机里传出比赛告终的声音,店里又开始喧闹了起来。猛可地,从坐席上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加酒点菜的喊声,每次店主都会“好来,好来!”地不断高声回应。
“月子,巨人赢了耶。”
老师喜气洋洋地拿起自己的德利酒酒壶,准备为我斟酒。这是十分难得的事。我们之间对于酒和下酒菜,是本着彼此互不干涉的原则的。菜肴是自己点自己的,酒是自斟自酌,付账也是自掏腰包。我们始终持守着这一做法。可是此刻,老师竟然要为我斟起自己的酒来!默契遭到打破。而这都是由于巨人队赢了球的缘故。我和老师之间的令人愉快的距离,竟然就要被这么粗鲁地缩短!还早了一百年呢。他妈的巨人队!
“这算怎么回事?”
我一边避开老师的酒壶,一边又低又轻地说。
“长岛1的指挥,真不赖啊。”
在我试图避开的酒杯中,老师灵巧地斟上了酒,而且一滴也不漏出去。简直高明极了。
“那可是太好之极啦。”
老师斟的酒我一口也没喝,将酒杯放回到桌子上,把头转向了一边。
“月子,你这个‘之极’的用法有问题噢。”
“那可太对不起之极啦。”
“投手也太棒啦。”
老师在笑。笑什么笑,你这家伙!我在心里暗暗地诅咒道。老师犹自大笑不已。完全不像平素文静持重的老师,竟哈哈地笑出声来。
“我们不谈这些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瞪着老师。然而,老师依然笑个不停。老师的笑声深处,飘溢着某种奇妙的东西。就像捏死了一只小蚂蚁而感到喜悦的少年在目光深处隐藏着的那种东西。
“要谈,当然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