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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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浆糊桶掉下来,浆糊洒了一地。
  贾大真见了,微微一笑,笑得不可捉摸,好似带点嘲讽的意味。
  吴仲义直怔怔呆了几秒钟,才忙蹲下来,一双控制不住的颤抖的手在地上收拾着又粘又滑的浆糊,一边抬起头强装笑容地说:“桶把儿太滑,我……”他努力掩饰自己的失常。
  贾大真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了。他不需多问,已经意外地得到一个极大的收获。他回到工作组,只赵昌一个人在房中整理各个组交上来的揭发材料。他坐下来,掏出烟点上火,抽了一阵子。头也不扭,说:“老赵,你认为吴仲义这人怎么样?” 赵昌一惊。他立即敏感到吴仲义和贾大真可能接触过了。是不是贾大真已经掌握了自己的问题,现在来试探自己?他感到手脚发麻,心中充满恐怖感,脸上也明显地表露出来。如果这时贾大真与他面对面,肯定又给贾大真意外发现一个有问题的人。而使贾大真有机会大显身手,建树功绩。但是贾大真没有这么多好运气。运气象个没头没脑的飞行物,一头栽到赵昌的怀里。他瞬间的流露没给贾大真瞧见,便赶忙垂下眼皮,翻着手中的材料,边看边说:“这个人……很难说。”“怎么,你不是同他很好吗?”贾大真扭过脸来问道。“好?”赵昌淡淡哼了一声,“他和谁都那个样子。”“你不是挺照顾他吗?”“我俩在一个组里,又搞同一项工作,总比较近些……”“每年入冬时,他家的炉子不是你给安上的?前两个月,他哥哥病了,你还借过他二十块钱。是不是?”贾大直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说。
  赵昌见他对自己同吴仲义的关系了解如此详细而略感惊异。贾大真一向对人与人的关系感兴趣,全所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都了如指掌。而且还把握着大多数人的业余活动。赵昌与贾大真在运动初期虽属于一派,贾大真对他还挺重用(譬如调他来工作组),但赵昌很清楚,只不过自己没有什么短处抓在贾大真手里。如果有问题叫贾大真抓住,就是贾大真的至爱亲朋也不会被轻易放过。此时,赵昌不明白贾大真同他谈这些话为了什么,只觉得没有好事,便推说:
  “是啊,他找我借钱,我怎好不借。那只是一般往来。”“吴仲义这人的思想深处你了解吗?”贾大真又问。
  赵昌从这句问话听出来,贾大真所要了解的事与自己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心里便稍稍轻松一些,问题回答得也比较自如了:“您要问这个,我可以告诉您,我虽与他表面上不错,实际对他并不很了解。我俩在一起时,只谈些工作或生活上的事,他的想法和私事从不对我讲。有时他长吁短叹,我问他,他不肯说。弄长了,他再这样唉声叹气,我连问也不问了。”赵昌一方面想把贾大真的兴趣吸引到吴仲义身上,一方面有意说明自己与吴仲义从来不说知心话,好为否定一旦吴仲义揭发他那些酒后之言做铺垫。他防守得十分严密,如同一道无形的马其诺防线。
  “他家的收音机有短波吗?”贾大真转了话题,问道。
  “没有吧!恐怕连收音机也没有。”赵昌说。他虽然不明白贾大真问话的用意。但已明确地觉到这些问话的矛头不是针对自己。
  “他写日记吗?”贾大真又问。
  “那就不知道了。要是有也不会给我看呀!怎么,他怎么了?”赵昌开始反问。他懂得光回答别人的话,会使自己处于被动地位;对人发问才会变得主动起来。
  贾大真忽然站起来,以一种非常有把握的肯定的语气对赵昌说:
  “他有问题!”
  当赵昌听到了贾大真说这句话,他兴奋得眼睛都亮了。这看上来是对准自己的枪口,原来是对准别人的。如果他现在一个人在屋里,会喊出一声:“谢天谢地!” 可是他还是不清楚贾大真怎么会从吴仲义这样一个胆小怕事、循规蹈矩的人身上发现问题。他不禁问:“他能有什么问题?”
  贾大真膘了他一眼,并没把刚才自己偶然间的发现告诉赵昌。他在屋子中间来来回回踱着步,考虑着,一边抽烟。最后他走到桌边,把烟头按死在一个玻璃烟缸里。扭过脸面对赵昌说:
  “你先别管他有什么问题,但我肯定他有。我……打算叫人去进一步观察他一下,看看他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如有,随时告诉我。我叫你去,是因为你平时同他关系较近。你接近他,不会惹他起疑。不过,无论你发现了什么也不能惊动他。你能不能做到?”
  赵昌听了很快活。从贾大真给他这件任务来看,大概吴仲义尚未把自己的问题揭发出来。他心想,不管吴仲义有无问题,或有什么样的问题,他都可以借此将吴仲义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果能把一张于自己的安危祸福有直接关系的嘴巴,捏在自己的食指和拇指中间,他就有利和主动了。他便说:
  “我可以做到。不过请您和崔景春打个招呼。否则我总去接近吴仲义,崔景春会感到莫名其妙。再说崔景春这个人脾气古怪。”
  “什么古怪?!右倾保守!他一贯如此。对搞阶级斗争总有些抵触情绪。这些你都别管了,自明天起,你以工作组的名义下到近代史组去参加运动。好不好?” “那好!好极了!”赵昌产生一种整人的欲望。

  十四
  赵昌坐在近代史组的七八个人中间,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留神察看,果然发现吴仲义有些异常。吴仲义的脸象墙皮一样灰白,镜片后边的目光躲躲闪闪,只要别人一瞧他,他立刻垂下眼皮,躲开别人的视线。赵昌特意地试了几次,结果都是一样。他显得没有兴致,带一种愁容和病容。有时眼盯着窗外或墙角什么地方,能一连怔上半个小时。这时他脸上会一阵阵泛出一种惧怕与愁惨的神情。当人招呼他一声,或有什么突然的响动,他就象麻雀听到什么声音那样浑身微微地惊栗般地一颤。动作失常,时时出错,那是一个人心不在焉时的表现。吴仲义平时衣衫不整,不修边幅,大家对他这样子习以为常。可是赵昌有心仔细察看,就从中看出毛病:他面皮发污,眼角带着干结了的眼屎,脖子黑黑的,大约有四、五天没好好洗脸了。也有几天梳子不曾光临到他的头上,乱蓬蓬好似一窝秋草。而且居然瘦了许多。颧骨在塌陷的脸颊上象退潮后的礁石那样突出来,眼圈隐隐发黑……
  “他失眠了?”赵昌想,“究竟怎么回事,难道真有什么问题吗?”
  他瞧着吴仲义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生出怜悯的感情;他与吴仲义相处十来年,在这个老实、厚道、谦让的人身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憎恨的根由。他甚至有个想法想和吴仲义个别交谈一次,弄明究竟,帮他一把儿。可是转念一想,这样做是不可以的。如果吴仲义真有严重问题,自己就要陷进去受率累,再说,他还不能排除吴仲义揭发他的可能。愈是吴仲义自己有问题,愈有可能为了减轻一点自己的问题而来揭发他。从事研究工作的人都把握着一种思维方法:当各种迹象都存在时,需要做的是进一步研究这些现象再做结论;当把无可辩驳的论据全部拿在手中时,由此而做出的判断才是可靠的。
  中午饭前,崔景春忽把吴仲义叫出去谈话。等他俩走出去三分钟后,赵昌也走出屋子,在走廊上转了两圈,发现崔景春和吴仲义在地方史组那间空屋子里谈话。他在门外略停了停,里面的谈话声很小,听不清楚。
  午饭时候,赵昌在食堂乱哄哄的人群中,透过雾一般飘动的饭菜的热气看见崔景春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桌前吃饭。他端着自己的饭盒走过去,坐在崔景春身旁。吃了几口,便悄声问:
  “你刚才找吴仲义干什么?”
  崔景春抬起脸,看了赵昌一眼,平淡地说:“没什么,随便扯扯。”“他说些什么?”
  崔景春又瞥了赵昌一眼,依旧平淡地说:“没说什么。”看样子,他根本不想把他们谈话的内容告诉给赵昌。
  赵昌想,这不肯告诉自己的话是否与自己有关?那种怀疑吴仲义有害自己的想法重新又加强了。他心里再没有对吴仲义任何怜悯,只想把吴仲义快快搞垮,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他草草吃过饭,回到工作组就把自己上午在近代史组那些宝贵的发现,加些渲染,告诉给贾大真。贾大真点着尖尖的下巴,高兴又得意地笑了笑,似乎满意赵昌的收获,又满意自己昨天在吴仲义身上敏锐的觉察和神算。他说:
  “我回头叫崔景春给他点压力。”
  “我看崔景春未必能做到。”赵昌说。跟着把午饭前崔景春与吴仲义在地方史组空屋内秘不示人的谈话情况告诉了贾大真。然后说:“您昨天说得很对,崔景春对于搞运动是不大积极,我看近代史组的气氛很不紧张。崔景春对我到他们组也好象不怎么乐意。”
  贾大真由于生气,脸板得挺难看。他冷笑两声说:
  “那我亲自给他点压力!明天我设计了一个别致的大会,领导已经同意了。你等着瞧吧!水底下的鱼保准一个个自动地往外蹿!”

  十五
  今天,历史研究所当院的气氛有如刑场。
  全所人员一排排坐在地上。后楼正门前水泥砌的高台便是临时会场的主席台。这种主席台不做任何装饰和美化。在这里,美是多余的东西。有如炮台,只考虑火力和杀伤力。
  主席台上摆着一个黄木桌,没有铺桌布,只矗着一个单筒的麦克风。麦克凤的话筒包着红布,远看象一个倒立的鼓捶。靠门一排四五张木头椅子,坐着所里的几位领导,一律板着面孔;拒温情、笑容、亲切与善意于千里之外,仿佛这些眼前要傲的事都是有害的。必须立目横眉、冷酷无情才合乎这种场合正面人物的特定表情。
  有时,生活逼着人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去演戏。一本正经地出丑,或是引人发笑的正经。你认为你是导演,摆弄别人,而你实际也不过是一个扮演导演的演员。那不怨别人,因为你有凌驾众人头上和飞黄腾达的痴想。
  贾大真头戴一顶绿军帽,神气活现地走上台。他在黄木桌底直条条地站了三分钟。全场肃寂无声,等他说话。他忽然“啪!”地一拍桌面。所有人都一惊,听他用严厉的声音一N4:
  “把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的右派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秦泉等四人带上来!”
  应声从后楼的拐角处,一双双左臂上套着印有“值勤”二字红袖章、穿军褂的本所民兵,反扭着秦泉等人的胳膊出现了。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同时,站在台前一角的一男一女两个口号员带领全场人呼口号。一片白花花、圆形的小拳头,随着口号声整齐地起落,会场顿时紧张起来。
  吴仲义坐在人群中间,想到自己再有几天很有可能这样被架上台来,浑身不禁冒出冷汗;赵昌就坐在他左旁,眼珠时时移到右眼角察看他的神情。
  秦泉等人被押到台前,低头站定。大会开始批判。几个运动骨干在头天下班前接到批判发言任务,连夜赶出批判稿,现在依次上台,声色俱厉地把秦泉等人轮番骂一通。随后在一片口号声中,那一双双民兵又把秦泉等人架下去。贾大真再次出现台上。他的确有点导演才能,很会利用会场气氛。他把刚刚这一场作为序幕,将会场搞得极其紧张,现在该来表演他别出心裁的一出正戏了。他双手撑着桌边,开始说:
  “刚刚批斗了秦泉等四个坏蛋。但我们这次运动的重点还不是他们,而是深挖暗藏的、特别是隐藏得很深的敌人。运动搞了将近一周。我们一开始就发了两种表格。一是检举揭发信,一是坦白自首书。我们可以向大家公开真实情况因为我们的工作是正大光明的,没什么可以保密的。现在的情况是:检举揭发很多,坦白自首很少。我们以收到的大批检举信(包括外单位转来的检举信)为线索,初步进行一些内查外调,收获不小,成效很大。充分证实我们单位确实隐藏一批新老反革命。现在就坐在大家中间:”
  贾大真说这些话不用事先准备,张嘴就来,又有气氛,又有效果。此刻,会场鸦雀无声。吴仲义觉得他句句话都是针对自己说的。他感到耳朵嗡嗡响,响声中又透进贾大真的话:
  “这些天我们三令五申要这些人主动坦白,走‘从宽’的道路。但事与愿违。这些人中,有的抱着侥幸心理,总以为我们诈唬他们,因此想蒙混过关j也有的拒不坦白交代,负隅顽抗,企图硬顶过去。迫使我们采取行动。时间紧迫,我们不能一等再等,一让再让。今天我们要在这里揪出几个示众!”
  吴仲义听了,顿时如一个静止的木雕人。只剩下一双眨动着眼皮的眼睛,但眼球也是凝滞不动的,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贸大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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