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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 白黎生低垂着的头颅,猛然仰了起来,〃 我去北大荒去定了,我受得了那儿的苦。〃
白黎生说话的口气是坚定的,〃 宴会厅〃 里响起一片掌声。身材矮小的苏坚,一步跨到椅子上,放开豁亮的嗓门,对垦荒队员们说:〃 同志们!白黎生同志刚才回答得很好。很难设想,你们到了荒地之后会一帆风顺。有斗争有痛苦并不奇怪,重要的是要经得起生活的磨练。如果叫我谈谈爱情问题的话,我祝愿你们中间,未来的有情人都成眷属,但要牢记一点,对比儿女情来说,' 祖国' 两个字是至高无上的。我不看谁的口号喊得响,我要看谁最经受得住艰苦生活的磨练!好了——大家手里的窝头和碗里的菜汤都凉了。决吃饭吧!〃 苏坚跳下椅子,坐在白黎生身旁,嚼开窝窝头了。
这时候,一个年纪大约已近三十的老青年——被几个垦荒发起人选为党支部书记的迟大冰,走到苏坚的身旁,面带疑虑地汇报说:〃 苏书记,现在八十一名垦荒队员中,还有两个人没来报到,离上火车只有三个小时了。〃
〃 谁?〃
〃 马俊友和邹丽梅。〃 迟大冰翻看着小本子说。
〃 马俊友?这个青年人我打保票了,他是我战友的
独生子。邹丽梅嘛……〃 苏坚沉思了片刻,说,〃 就在今天,他爸爸妈妈找到办公室里哭哭啼啼,说他们家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这时候还不到,一定是爹妈当了拦路虎了;谁知道是' 虎' 截了人,还是人降了' 虎' 呢?干脆,你把她的名字抹了吧,去掉第八十一个。〃 他果断地打了个手势。
二其实,横在邹丽梅生活道路上的,不仅是〃 虎〃 ,这个身材窈窕的姑娘颈上,还戴着极其沉重的精神枷锁。
她出身于资本家的家庭。她的家业兴衰,既带有马克思《资本论》中早已指出的吸血共性。又带着暴发户的独特个性。邹丽梅的爷爷,是个乡村地主兼城市的资本家。到了她父亲邹达海这一辈,家业中落,万贯家财倾荡在她爸爸手里。邹达海青年时代,在北平志城中学读书,几乎门门功课都是零分。他喜欢吃喝玩乐,玩鸟、打猎、斗蛐蛐是他三大拿手本领。当时他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少爷了,还常常蹲在古老的北平城墙根下,或趴在郊区的乱坟岗上,和一些不务正业的狐朋狗友,用嘴吹着瓦砾杂草,寻找着能征善战的蟋蟀。因此这个纨绔子弟的家是,最大的私藏是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蛐蛐罐子。邹丽梅还没落生到这个世界之前,邹达海就把老当家的活活气死了。
邹达海失去了家庭的唯一监督,带着一群和他一样的花招公子,在北平的街巷荡来荡去。邹丽梅的母亲——原来邹家的一个使唤丫头,无力拴着这匹溜了缰绳的野马,只能泪眼巴巴地看着他浪荡街头。邹达海右手食指挑着一个鸟笼,左手牵着一条尖嘴瘦腰的洋
狗,每天出入赌场、古玩店和饶市①,〃 袁大头〃 从他指缝间象水泻一样流出,到了三十年代中期,他几乎把家业倾荡一光。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七年——抗日战争爆发了,有志的青年纷纷奔赴抗日战场,为祖国的兴亡捐躯献身。
邹达海这个穷公子哥儿,心里没有〃 祖国〃 这个概念,仍然象个幽灵似的在北平烟花柳巷进进出出。不过,他不像从前那么悠闲自在了,因为他失去了那支配一切的东西——钱。他先卖掉了鸟笼子里的绿头鹦鹉和金丝雀,又当掉了翡翠玛瑙和金银首饰,最后连那条德国种的洋狗也被人牵走了。家里剩下的只有房产,以及门口那一对搬不动的石头狮子,还有他怀了孕的妻子。
——①饶市,亦称〃 小市〃 、〃 鬼市〃 ,是旧社会天亮前开放的市场。
那些年头,北平、天津一带流传着一种新式赌博,它既不像西班牙的斗牛,也不像美国的拳击,那些阔佬们可以把赌注押在公牛的犄角和拳斗士的拳头上;而是用蛐蛐进行赌博,把〃 袁大头〃 押在蛐蛐的利齿上、邹达海自认为是养蛐蛐的行家,决心要在这小小的躯体上孤注一掷,要么中兴家业,要么成为抱瓢
要饭的花子。根据他多年对各式各样蛐蛐的观察,认定棺木中吃死人骨头的〃 紫牙〃 ①咬架最狠,便到香山脚下一片古墓中。逮来一群〃 紫牙〃 ,让它们格斗厮拼,进行优选。最后,选出了一只翅膀上挂金星的梅花翅,当成他命运的最后主宰,去和天津一个绸缎资本家对垒。邹达海那个苦命的妻子,听见这一消息,双手紧紧地攀住他的胳膊,苦苦地哀求着说:〃 达海,你行行好吧!肚子里的孩子都九个月了,再有几天就该……你把瓦片都输光了,让孩子生下来,连个窝都没有,我们可怎么活呀?!〃
邹达海甩开妻子的纠缠,抱着蛐蛐罐子扬长而去。这个苦命的妇女,她怎么能知道她的丈夫不但把房产投入赌注,而且连她也押进赌注之内了呢?!天津那个绸缎资本家,看上了她的姿色,双方签字立约,除了赌财产之外,还要储人。邹达海想钱想得红了眼,对于对方的女人是妙龄少妇还是老丝瓜瓤子概不过问——在旧中国。这就是女人的全部价值。
尽管此时国土上已烽火连天,日本铁蹄已经踏过长城,这个轰动了北平的赌博新闻,还是吸引了无数地痞、劣绅。太太小姐,以及无聊的新闻记者,他们象苍蝇叮臭肉一样,挤上前门城楼上围观。
双方的蛐蛐罐子都蒙着红布,公证人掀开红布,把两只好斗的蛐蛐同时扣进一个大陶瓷罐里。这时的邹达海,睁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额头青筋乱蹦,简直如同一头充了血的公牛。那位绸缎资本家,却好像全然不把这场赌博放在心上,他摇着一把羽毛扇,和围观的观众谈笑自若。他心里是很踏实的,即或是这场赌博输了,也输不掉他的全部家业——因为邹达海的赌注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他正想把他那难缠的女人甩出去,换个年轻的丫头哪。对于邹达海可就不同了:赢了,可以过上从前的日子;输了,花子抱瓢沿街乞讨……
两个黑色的小动物振翅鸣叫了,闷罐里响起沙沙的回音。公证人用挑逗蛐蛐的软毛探子,在两只蛐蛐中间晃了几下,蛐蛐的拼杀开始了。邹达海从墓穴中逮来的蛐蛐,抖动羽翅,露出尖尖的紫牙,勇猛地向对方冲了过去,第一口咬断了对方的长须,第二口叼住了对方的大腿,第三口……邹达海十几年苦心经营蟋蟀。在这短短的霎间得到了回报,不到半分钟,邹达海就成了小报记者拍照的对象。
这场赌博使邹达海成了一个时来运转的暴发户,不但中兴了衰落的家业,而且添人进口,绸缎资本家的女人,也成了邹家的人。她是个王熙凤式的女管家,到了邹家如鱼得水:第一,邹达海不但比她那大肚子蝈蝈一样的男人年轻,而且还有着浪荡公子的潇洒外表;第二,邹达海原来的妻子是个丫头出身,对付这样的女人,她的能耐是绰绰有余的。
正好,这女人进邹家门那年冬天,邹丽梅落生了。古话说。〃 迈门花,妨三家。〃 头胎就生了个丫头,对邹家说来不是吉兆。她趁邹达海到鸟市买鸟去的机会,在三九天滴水成冰的日子,捅开了产房的窗户。也许是由于邹丽梅的母亲〃命硬〃 之故,她虽然得了产后风,但却没有中风而死,只是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了。所以,从邹丽梅有记忆那一天起,她的母亲就是个卧床不起的瘫子,她记得母亲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小梅,你怎么是个女的?〃 母亲抱着她的头痛哭;邹丽梅当时只会用灼热的小巴掌,抹抹妈妈脸上的眼泪——她还不能理解她的全部痛苦。
按照新来的女人的邪恶性格,原本打算把母女俩都排挤出邹家门坎的。可是,她偏偏久不生育,无论吃什么有助于怀胎的药物都无济干事。这时候,小小的邹丽梅一天大似一天,开始用审查世界、询问人生的眼睛,观察这个家庭了。那个女人有点恐慌。不知为什么,她越来越怕邹丽梅那双晶黑明亮的大眼睛。
而邹丽梅那双大眼睛又偏偏喜欢注视地。面对着家庭的变化,邹达海的二房太太放弃了把母女俩挤出邹家的念头,舵儿一转,把所有笼络手段都施展出来;她心里很清楚,邹丽梅的亲生母亲,因长期瘫痪已经离〃 归西〃 不远了,自己不能生儿养女,没有孩子就拴不住那个浪荡公子,笼络住邹丽梅就是笼络住了邹达海的心,巩固她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
北京解放前夕,邹丽梅的母亲终于与那个罪恶的世界长辞了。十几岁的邹丽梅长成了一个既象浪荡爸爸、又象苦命妈妈的漂亮小姑娘。她的继母把她泡在蜜罐里,视为掌上明珠,可是邹丽梅态度冷漠高傲,她——从亲生的母亲嘴里,早已了解了邹家的家史。
历史发展到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五年,邹丽梅已经是个从护士学校毕业的学生了。她身材修长,亭亭玉立,丹凤眼,菱角唇;再配上她那白皙的鸭蛋脸,简直象他家庭院中那株秋海棠。她性格十分孤僻,把火一样的热情包藏在冰冷的面孔之中,只有到了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在母亲那座长满青草的坟墓前,她才表现出她的全部深情。她哭,对着旷野和孤坟嚎陶大哭,哭她受苦的妈妈,哭她自己的命运。因此,垦荒队要去北大荒垦荒的消息刚一传开,她毫不犹豫地跑到团市委、团中央,表达了她去开垦处女地的决心。
她——需要呼吸草原上的新鲜空气;她——向往着一种新的生活。
邹丽梅的举动,如同在深宅大院里爆炸了一颗地雷。邹达海勃然大怒,她的继母也吃了一惊。这时候,正值党对工商业资本家开始了社会主义的改造,邹家通过绸缎店进行剥削的道路已被堵死。夫妻俩都盼着漂亮女儿,能攀上一个有职有权的高级干部,跟着沾光享福。不料就在这个时刻,女儿却在收拾行李,竟然要奔赴冰天雪地的北大荒了。
邹丽梅的生父继母,经过周密的研究,觉得直接阻拦女儿是愚蠢的下策。上策则是直接和团市委、团中央对话,使邹丽梅的计划落空。于是,夫妻俩背着女儿来到团中央,找到了苏坚书记。苏书记了解到他俩只有这一个女儿,通情达理地回答说:〃 她报名时,我们的有关干部,已经作了劝说工作;但邹丽梅同志十分坚决,我们无权阻拦年轻人献身祖国的革命热情。考虑到你们身边无子女,回去你告诉邹丽梅同志,可以不来报到;但是她如果坚持要走,不要说你们。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也没有权利干涉!〃 邹丽梅父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家里,推开房门之后,两人都吃了一惊,邹丽梅已经把行装收拾停当,正对着镜子往脑后盘卷那两条细长的辫子呢!
〃 小梅,〃 邹达海蒙哄着女儿,〃 苏书记已然答应了,叫你留下。〃
〃 小梅,你体谅一下爸爸妈妈吧!〃 邹丽梅的继母,对着镜子里的邹丽梅,指点着肩己的头发说,〃 你看,你爸和我的头发都挂白霜了。你怎么能把我们撇下呢!你可是咱们一家子的魂哪!〃
邹丽梅厌恶地瞧着她继母脸上的一脸脂粉。十几年的积怨一下都涌上心头。她冷冷地说:〃 人,活到老头发都要白的,这是自然规律;不但头发要由,最后还要进火葬场哪!至于你说到魂,魂早飞上九天了——那是我母亲的冤魂,她是被你们折磨死的。〃
平日沉默寡言的邹丽梅,此时如火山爆发,她望着呆若木鸡的生父和继母,尖声地喊道:〃 今天,我走定了,你们去找苏书记拦不住我,就是去找毛主席,也拴不住我的心。〃 说话之际,她把行囊往肩上一背,匆匆走出房门。
邹丽梅的父亲和继母在后边追逐着,央求着女儿停步。邹丽梅头也不回,穿过浓荫遮蔽的曲径,跨过庭院中的那棵秋海棠,一口气跑到院门之前。她一拉大门,愣住了,门上早被她父亲挂上了一把铁锁。她
低头看看手表,已经快到了集会时间,不觉怒火中烧。她略略沉思了一下,甩下行囊,顺手抄起一把修剪花木的利斧,把它用力举过头顶,朝锁头劈砍下去。
〃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别咂锁呀!〃 她继母追了上来。
邹丽梅什么也不听了。她奋力地劈着门锁,铁器和铁器相撞,震得她手腕生疼,她顾不得这些,她圆瞪二目,抡圆利斧,终于把门锁砸落下来。
邹丽梅的父亲被女儿的行动惊呆了,连声喊着:〃 小梅——小梅——〃 那个女人比她浪荡了多半生的爸爸,心计要多得多。她死命地扑向邹丽梅的行囊,她抱着这个行囊,象是抱住了她的命。在她看来,扣下行李就能留住邹丽梅,这是她最后的一张〃 王牌〃。可是邹丽梅,只是回头瞪了他俩一会眼。甩了甩刚才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