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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和老魏的罪名都是包庇反革命纵火犯,致使这个反革命分子目无国法,气焰嚣张,一次一次放火,向无产阶级专政挑战。多吉被从来没有过的犯罪感牢牢地抓住了。他一下子跪倒在了老魏与所长的面前。他刚刚对上老魏绝望的双眼,什么也来不及说,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了他头上,嗡一声眼前一片金花飞起,金花飞散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他先感到了头顶的痛、手腕的痛,然后,是身下水泥一片冰凉。屋子被刺眼的灯光照得透亮。他晓得自己是被关进单间牢房了。他算是这个拘留所的常客,知道关进这个牢房来的人,如果不被一枪崩了,这辈子也很难走出这牢房了。
他非常难过,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老魏与所长。他难过得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不吃不喝,躺在地上,等待死神。两天后,死神没有来临,神志反而越来越清醒了。他想站起来,但没有力气站起来。于是,他爬到监房门口,用额头把铁门撞得哐哐响。门开了,一个警察站在他面前。他说:“老魏。”
“住口!”
他说:“是我害了老魏吗?”
那个警察弯下腰来,伸手就锁住了他的喉头:“叫你住口!”
多吉的喉头被紧紧锁住,但他还是在喉咙里头说:“老魏。”
警察低声而凶狠地说:“你要不想害他,就不准再提他的名字!”
那手便慢慢松开了。多吉喘息了好一阵子,身子瘫在了地上,说:“我不提了,但我晓得,你和老魏都是好人。”
警察转身,铁门又哐啷啷关上了。多吉想晓得这个世界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变故,使警察们自己人跟自己人这么恶狠狠地斗上了。他绝望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泪水慢慢沁出了眼眶。泪水使灯光幻化迷离,他的脑子却空空荡荡。
他又用头去撞那铁门,警察又把门打开。
多吉躺在地上,向上翻着眼睛说:“我犯了你们的法,你们可以枪毙我,但你们不能饿死我。”
警察又是哐啷一声把铁门碰上,到晚上,真有水和饭送进来了。
时间慢慢流逝,有一天,悬在牢房中央的那盏明亮刺眼、嗡嗡作响的灯,一声响亮炸开了。随即,牢房里便黑了下来。牢房里刚黑下来的时候,多吉眼前还有亮光的余韵在晃动,然后,才是真正的黑暗,让人心安的黑暗降临下来。多吉紧张的身体也随即松弛下来。他想好好睡上一觉。但脑子里各种念头偏偏蜂拥不断。多吉这才明白,原来是那刺眼的灯光让他不能思考。这不,黑暗一降临,他的脑子立即就像风车一样转动起来了。
如今这个世界,让人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的变化发生得太多太快,即使他脑子转动起来,也把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想不清楚。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早在一个寻常百姓明白的道理之外,也在一个巫师自认为知晓的一切秘密门径之外。多吉利用熄灯的宝贵时间,至少想明白了这样一件事情,也就不再庸人自扰,便蜷曲在墙角,放心睡觉了。
他不晓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多长时间,看守进来换坏掉的灯时他还是睡着的,但那灯光刷一下重新把屋子照得透亮时,他立即就醒过来了。人一认命,连样子都大变了。他甚至对看守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看守离开牢房时说:“倔骨头终于还是软下来了?”
送来的饭食的分量增加了,他的胃口也随之变好。刚进来的时候,他还在计算时间,但在这一天亮到晚的灯光下,他没有办法计算时间。到了现在,当他已经放弃思考的时候,时间的计算对他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3
这是一千九百六十七年。私生子格拉死去有好几年了。
所以在这个故事开始时,又把那个死去后还形散神不散的少年人提起,并不包含因此要把已写与将写的机村故事连缀成一部编年史的意思。只是因为,这场机村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火,是由格拉留在人世的母亲桑丹首先宣告的。
这场毁败一切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十三天。
格拉死后好久,他那出了名的没心没肺的母亲并不显得特别悲伤。
人们问:“桑丹,儿子死了,你怎么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呢?”
桑丹本来迷茫的眼中,显出更加迷茫的神色:“不,不,格拉在林子里逮兔子去了。”
“我家格拉在山上给林妖喂东西去了。”
人们问:“不死的人怎么会跟林妖打交道呢?”
桑丹并不回答,只是露出痴痴的、似乎暗藏玄机的笑容。
她这种笑与姣好的面容依然诱惑着机村的男人。有时,她甚至还独自歌唱。人们说:“这哪是一个人,是妖怪在歌唱。”
这个女人,她的头发全部变白了,却少女的黑发一般漾动着月光照临水面那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泽,让人想到这些头发一定是受着某种神秘而特别的滋养。她的面孔永远白里泛红,眼睛像清澈而又幽深的水潭。褴褛的衣衫下,她蛇一样的身段款款而动,让人想起深潭里传说的身子柔滑的怪物。就在机村背后半山上松林环绕的巨大台地中,的确有这样一个深潭。那个潭叫做色嫫措。
色嫫是妖精,措是湖。色嫫措就是妖怪湖。
两个地质勘探队来过,对这个深潭有不一样的说法。一个说,这个深潭是古代冰川挖出来的深坑。另一个说,这个深坑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出来的。
地质队也不过顺口一说罢了,他们并不是为这个深潭而来。
那个时代,机村之外的世界是一个可以为一句话而陷入疯狂的年代。当然,这句话不是人人都可以讲的,而是必须出自北京那个据说可以万寿无疆,因此要机村贡献出最好的桦木去建造万岁宫的那个人之口,才能四海风行。
这两个地质队,一队是来看山上有多少可以砍伐的树木,另一队是来寻找矿石。他们只是在收起了丈量树木的软尺和敲打岩石的锤子,以及可以照见地面与地底复杂境况的镜子时,站在潭边顺便议论一下而已。
这些手持宝镜者都是有着玄妙学问的人哪。
起先,机村有人担心,这些人手中的镜子会不会把色嫫措里的金野鸭给照见哪。他们好像没有照见。但是,湖里的宝贝有没有受到镜子的惊吓,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这才到了这个故事真正开始的这一天。
这个机村历史上前所未见的干旱的春天。
机村的春天本该是这样到来的。先是风转了方向,西北方吹来的风缩回冷硬的锋头,温暖温润的东南风顺着敞开的河谷吹拂而来。在这一天比一天暖和的风的催促下,积雪融化,坚冰融化,冻结一冬的溪流发出悦耳的声音。暖暖的太阳光下,树木冻得发僵的枝干,日益柔软,有一点风来,就像动情的女人一样,摇摇晃晃。土地也苏醒了,一点点地潮湿,一点点地松软,犁头把肥沃的土地翻开,种子从女人们的手里撒播下去,然后,几场细雨下来,地里庄稼就该出苗了。
但是,在这前所未见的干旱春天,地里的庄稼虽然出了一点苗,但天上降不下来雨水,老是高挂着明晃晃的太阳,那些星星点点的绿意便无力连缀成片。有风起来的时候,庄稼地里不见绿意招摇,反倒扬起了股股尘烟。
绿意不肯滋蔓,日子仍像庄稼正常生长的年头一样流逝。播下种子后,就该是修理栅栏的时候了。机村庄稼地靠山的一边,都围着密实的树篱。林子里的野物太多,要防着它们到地里来糟踏庄稼。
修理栅栏的时候,间或会有人把手搭在额头上,向着远处的来路张望。有时,这个张望的人还会念叨一句:“该是多吉回来的时候了。”
这一天,有一个人正这样念叨时,看见远远的河口那边高高地升起一柱尘土。尘土像一根粗壮的柱子升起来,升起来,然后,猛然倾倒,翻滚的烟云在半天中弥漫开来,但却没有人看见。
央金站起身来,一手叉着这个年纪说来很粗壮的腰,一只手抬起来,很利落地在额头上做了一个擦汗的动作,然后喊:“看,汽车来了!”
人们哄笑起来。因为胖乎乎的央金的这个动作像她的很多动作一样,都是刻意模仿来的。她模仿的对象是报纸上的照片,是电影里的某个人物,或者宣传画上的某种造型。
央金不管这个,不等人们止住笑声,她已经往公路上飞奔而去了。她的身后,扬起了一股干燥的尘土。更多的人跟着往山下跑,在这个干旱的春天里,扬起了更多的尘土。
往汽车上装桦木的男人们还记得,那天的桦木扛在肩上轻飘飘的,干旱使木头里的水分差不多都丢失干净了。
汽车一来,全村人几乎都会聚集到那里。这和以前那些日子一模一样。甚至还有人问司机:“你看到多吉了吗?”
那个时代的司机派头比公社干部还大,所以,这样的问题他根本懒得回答。
头发雪白、脸孔红润的桑丹也痴痴地站在人群里。不一样的是,这时,人们头上,好像有一股不带尘土味道的风轻轻地掠过去了。人们都抬了一下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天上依然是透着一点点灰的那种蓝,风里依然有着干燥的尘土的味道。只有桑丹细细地呻吟一声,身子软软地倒下了。
有人上去掐住她的人中,但她没有醒来。
还是央金跑到溪边,含了一大口水,跑回来,喷在她脸上,桑丹才慢慢睁开眼睛,说:“我的格拉死了,我的格拉的灵魂飞走了。”
央金翻翻白眼,把脸朝向天空:“你终于明白过来了。”
桑丹眼睛对着天空骨碌碌地打转,说:“听。”
央金说:“桑丹,你终于明白你家格拉走了,你就哭出来吧。”说着,她自己的泪水先自流出来了。这个姑娘跟她的妈妈一样好出风头,心地却不坏,爱憎分明,但又头脑简单。她摇晃着桑丹的肩头,“你要明白过来,你已经明白过来了,你就哭出来吧。”
桑丹坚定地摇着头,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也没有流下一滴泪水。然后,她再次侧耳倾听,脸上出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这种神情把央金吓坏了,她转过脸去,对她母亲阿金说:“你来帮帮我。”
“你能帮她什么?”
“我想帮她哭出来。”
阿金说:“你们都小看这个人了,谁都不能帮她哭出来。”
桑丹漠然地看了阿金一眼,阿金迎着她的目光,说:“桑丹,你说我说得对吧?”桑丹紧盯着她的眼睛里射出了冷冰冰的光芒。天上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但阿金感到空气中飘浮的尘土味都凝结起来了,她隐隐感到了害怕,但这个直性子的女人又因为这害怕而生气了。共产党来了,新社会了,人民公社了,虽说自己还是过着贫困的日子,但是穷人当家做主,自己当了贫下中农协会的主席,过去的有钱人弯腰驼背,也像过去的穷人一样穷愁潦倒了。这个神秘的女人据大家推测,也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今天落到这个地步了,自己干吗还要害怕她呢?
于是,她又说:“桑丹,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桑丹又笑笑地看了她一眼:“我的格拉真的走了?”
“嘁!看看,她倒问起我来了!告诉你吧,你的格拉,那个可怜的娃娃早就死了。死了好,不用跟着你遭罪了!”
“是吗?”桑丹说。
“是吗?难道不是吗?”
桑丹漂亮的眼睛里好像漫上了泪水,要是她的泪水流下来,阿金会把这个可怜的人揽到自己怀里,真心地安抚她。但这个该死的女人仰起脸来,向着天高云淡的天空,又在仔细谛听着什么。她的嘴唇抖抖索索翕动一阵,却没有发出悲痛难抑的哭声,而是再一次吐出了那个字:
“听。”
而且,她的口气里居然还带着一点威胁与训诫的味道。
阿金说:“大家说得没错,你是个疯子。”
桑丹潭水一样幽深的眼睛又浮起了带着浅浅嘲弄的笑意,说:“听见了吗,色嫫措里的那对金野鸭飞了。”
她的声音很低,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在现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桑丹说什么?金野鸭飞了?”
“金野鸭飞了?”
“她说色嫫措的保护神、机村森林的保护神飞走了。”
“天哪!”贫协主席阿金脸上也现出了惊恐的神色。
央金扶住了身子都有些摇晃的母亲说:“阿妈,你不应该相信这样的胡说!”她还对着人群摇晃着她胖胖的、指头短粗的小手,说:“贫下中农不应该相信封建迷信,共青团员们更不应该相信!”
“你是说,机村没有保护神的吗?”
“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