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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命。可是,你也不能这么个发法,那山那矿不是他个人家的,那是村里全体村民的,他凭啥拿张什么盖着红圆戳的小纸一晃,就能伐大树剥山皮放响炮,然后大铲车就给他铲来大把大把的钱来。还有李小柱,说别的咱说不好,但电视里常讲要做公仆,榜样远有焦裕禄近有孔繁森。你瞅瞅你,像个当公仆的样吗,见大黄瓜就乐就天晴,见到俺们就烦就变阴了,不中,这也不是电视里要求的那样呀……
思来想去天阴天晴,德山老汉忽地站起来,并使劲将腰板挺直。虽然那老腰早已被岁月压得有些弯了,但他今天感觉自己的腰板是直的,因为他心里有点根,那根明明白白来自电视里的声音。之所以是声音而不是画面,是他家电视太旧了不出人影,但能当话匣子听,不过听声挺清楚的。他说:“俺得好生说道说道了。”
“好,你说吧。”李小柱说。
“他能说出个蛋呀!”黄三讥笑。
“老哥,你大起胆子说。叫他们听听。”孙寡妇、崔大头说。
“俺说,俺当然要说,你们听着……”德山眼睛突然一亮,不由得拍拍大腿说,“对,俺要说,得坚持科学的发展、发展……”
“发展观嘛。”李小柱不屑一顾地说。
“啊对,关,你们这矿,俺看该关啦。”德山说。
“咋是关呢?不是关门的关。你懂吗?”黄三说。
“废话,不懂俺还说。”德山说,“电视里让讲科学,你弄得到处漆黑,回头老娘儿们养孩子都变成黑的了,这叫讲科学吗?不科学,就少废话,关呗!”
事情闹大了,这是谁都没想到的。崔大头有个朋友姓胡,也代过课早给裁了,后来就写些小稿挣稿费,得个绰号叫胡编。胡编路过小清河在崔大头家吃了顿饭,本想通过崔大头打听村里有没有奸杀情杀仇杀这类的事,但喝了酒崔大头吹牛,说别看俺给裁下来了,俺这会子更忙了,俺带着村民与破坏生态的行为做斗争呢等等。胡编毕竟常看报,敏感地说这可是太好的新闻呀,如果电视上一放,咱不光出名,还能有经济效益。崔大头说那你快找人吧,俺在这儿当内应。胡编还真有两下子,没几天居然把省台的记者整来了。这一下甭说李小柱,连县领导都急眼了,紧忙派来宣传部严部长(副部长),要求无论如何不能拍更不能播放,为此要不惜一切代价。之所以这么做,领导也有苦衷,县里才开了大会下了文件,要求各乡镇抓住机遇大上铁矿让财政收入翻两番,如果电视一放弄得停产整顿,那损失就大了。
小车嗖嗖地一个劲往村里来,村民贼兴奋,但德山他们仨毛了。胡编和记者在驴圈里堵住崔大头,胡编拨开驴头说讲好的当内应,咋藏起猫儿来了?崔大头挠挠驴腚说俺不是头儿俺说不合适。胡编说你说是你领人干的。崔大头说那天不是喝酒吹牛嘛,你咋还当真?记者甲胖扛机器,乙瘦拎电线,丙是美女,叫何静,拿话筒,黑粗黑长的。何静说那找你们的头儿吧。崔大头皱眉撅腚就领到德山家,说就这儿都在呢。一瞅德山这时正和孙寡妇撕巴,一边破提兜都准备好了。德山说这还了得,就差来警车了,俺这老骨头可架不住收拾,俺得去城里看老伴了。孙寡妇说你走不得呀,你豪言豪语说了那么多,把人都招引来了,你想窜了,没门。德山老汉说俺把占道那钱退了中不?孙寡妇说加倍退也不中。德山老汉喊那你让俺干啥,干脆把俺钉棺材里得啦……
何静敏感,就把话筒伸过去。德山老汉以为是电棍,立马就不出声,浑身上下有点筛糠。孙寡妇反应快,立刻说欢迎欢迎,这就是因喝黑水得病要进棺材的村民德山老同志,德山同志今年六十岁……
“错啦,六十一,属羊的,三月生的,妈的,命不好,三月羊,跑断肠……”德山不允许旁人说错自己的年岁。往下的话,是不由自主溜达出来的,说惯了。
“命咋不好呀?您老说给我听听行吗?”何静兴奋至极。好几年了,台里竞争很厉害,今天终于抓着这么好的新闻。但她表现得很平静,说话声音极美,模样更招人喜欢。
“那咋不行。瞧你这丫头挺会说话呢,比俺那俩儿媳妇强多了。那两个猪,一个比一个厉害,一张嘴能把人呛南沟去。那年俺就说了一句俺命不好,你猜她俩说啥?说命不好死了得啦,你说是人话吗?”德山觉得口干,舀碗水喝,喝半道把碗一亮说,“你们瞅,这命还能好吗!井水都给鼓捣黑了,还不让提意见,这也不是好作风呀,再喝下去,不进棺材还等啥……”
“精彩!说下去说下去。”何静面似桃花。
“停停,对不起,电池没电了,没录上。”摄像说。
“咋搞的,咋搞的!”何静跺脚。
“没事,重来,重来。”胡编说。
“大爷,您别急,咱重来,您别慌。”何静说。
“别慌,你说点着刀的解劲的。”孙寡妇说。
“着刀的?”德山手上接过一根烟,胡编立刻又给点着,他有点发蒙,问,“你们不是让俺进电视里吧……嗯,不像,俺记得电视里都坐在桌子后说,俺是站着。那好,俺就告诉你们点着刀解劲的吧……”
“什么着刀解劲的?”何静不大明白。
“就是最要紧的,关键的,重要的……”崔大头说。
“那太好了!您说您说。”何静举过话筒,“开始。”
“这啥玩艺,黑驴圣似的,你小心出溜着俺!”德山往后退了半步。
“是话筒,你快溜儿说呀。”孙寡妇说。
“快说,费电。”崔大头说。
“俺说俺说。”德山抽口烟眯起眼说,“那个那个啥呀,就说这黑井水,它是从哪来的呢?当然是从井里来的,不是从山上流下来的,也不是从天上下雨下来的……”
“这不是废话嘛。”孙寡妇说,“说着刀的。别说用不着的。”
“别急呀,俺得一点点说。”德山伸手又要根烟夹在耳朵上说,“问题是现在咱俺肚里有点饿。”
“说完了我请客。”何静说。
“吃粉条子炖肉。”
“没问题。”
“俺说……”
突然间院里一阵大乱,就像有一个连的民兵进来了。德山年轻时在村里当过基干民兵,负责过点名报数,听声便知道进来大队人马了。打头的正是宣传部严部长,半袖衫雪白,裤子皮鞋漆黑,脸蛋子溜圆,眼珠子贼鼓。后面随着李小柱还有一大当啷人,其中有好几个扛机器拿电线话筒挎相机的,最后还有俩警察一边一个站在大门外没进来。德山脑袋嗡的一下全乱了,耳朵也不好使了,但眼神还行,眼里就见两拨人又握手又说话又推搡又戗戗,到后来双方脸色都变了,说些个自己听不清更听不明白的话。再后来他就发现孙寡妇没了崔大头不见了,剩下的人全冲自己来了,起码有一个班的嘴跟自己说啥,好几十只眼珠子朝自己瞪着,最吓人的是那话筒,一根变成四五根,又加上刺眼的灯……
德山几乎晕过去,或者说有那么一瞬间已经晕过去了。但他心里明白(人临大难心里清楚),暗道这下不光粉条子炖肉没了,弄不好就是武大郎服毒——没活路了(不喝潘金莲硬灌)。眼下咋办呢?不能等死呀,得麻溜跑,跑得越快越远越好。他好后悔哟,老人活着时讲过,好民不跟官斗,好猪不做腊肉。这可都是庄稼人一辈辈总结出来的经验呀。你说你个老糊涂蛋,咋就让那孙寡妇给糊弄了呢,她说东你就往东,她指西你就奔西,她给你整个套你就往里钻,她给你画个圈你就往里跳。真亏了你活了六十多年,一年白长两岁(一个阳历一个阴历),你咋就搞不清爽呢?那大黄瓜是好惹的?那李小柱更惹不起,还有这个新来的大鱼眼珠子,那哪是眼珠,简直是焊灯,多照咱几下咱就干巴个了。“哎哟,俺得出去一趟,肚子这叫疼。”德山打定主意,就装起来。“老哥,你别装,我知道你肚子不疼。”严部长很有把握地说。“俺肚子疼不疼,你咋知道,肠子又没长在你肚子里。”德山说。“俺村‘四清’是重点,村民做下病了,一紧张就蹿稀,俺肚也疼,俺跟他一块去。”老赵说。
总算出了大门,钻进当街一个茅厕,才进去老赵就说德山呀德山,你快跑吧,让他们整走了可不得了呀,你把县领导都得罪了。德山说俺跑了你咋办?老赵说俺好歹是村干部,兴许治不了罪。德山说俺八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情,再托生就姓赵,给你当毛孙子。老赵说你别说啦快跑吧。德山说俺这会子肚子还真疼啦跑不了啦,等俺拉完了再跑吧。老赵说那还磨蹭啥呀。茅厕门口露出一对大鼓眼珠子说:“你俩别着急,我们等着呢,咱去县里接受采访。”
德山差点一屁股坐屎坑里去。
县城的月亮不知跑哪儿去了,屋里一团漆黑。德山老汉彻底失眠了。按按身下县招待所稀软的床,他说这是床还是鱼网呀,胳膊腿都伸不直。崔大头说土老帽,这叫席梦思。德山说啥思不思,可没俺家大炕舒坦。崔大头说那是你没享福的命。德山说你有你咋也睡不着?
崔大头不由得叹了口气,说这回祸可惹大了,县里和胡编他们干起来了,双方谁也不服谁。德山说那可咋办?崔大头说胡编说了明天就全看你的啦。德山一听就着急,说咋全看俺呢,不能炒豆大家吃,砸锅一个人赔,俺找孙寡妇去。他猛地坐起来,身子一歪,手没按住,咕咚人就扎到床下,把崔大头吓了一跳说啥响,开了灯,见德山脑门子抢破了皮,光个腚眼子往起爬。崔大头忙又关灯说下地咋脑袋先下来,生孩子呀。德山骂生你娘个蛋,俺按炕沿没按着,才按地下来,你再给个亮儿呀。崔大头说你咋连裤头都不穿,多不文明。德山摸上床说谁知道把俺拉这儿来,也不容俺找个裤头呀。崔大头说好啦好啦别闹啦,睡不好正好想想明天咋说。德山说是你找来那个胡编,凭啥让俺说。崔大头说今晚顶数你在饭桌上吃得多,那红烧肉俺一共才吃两块,你吃了六块,你不说谁说?德山老汉说俺不是拉稀拉得肚子空吗,那你大米饭吃得还比俺多呢,你吃了五碗。崔大头说五碗得看多大的碗,牛眼珠子那么大,俺能吃十碗呢。德山老汉不吭声了,他心想明天到底该咋办呢?跑是够呛,在茅厕里都没跑了,在这拐来拐去的楼里,连大门在哪儿都不清楚,往哪儿跑呀。再给抓回来,肯定得挨狠收拾。干脆不跑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何况饭菜那么好,一大桌子有鱼有肉,尤其那大红块子肉……至于到时候咋说,管他呢,说实话咋也犯不了死罪……
“德山大哥,我来看你啦。”胡编悄悄地钻进房间,没有开灯,小声说,“咱就黑着说吧。二位,一会儿何静要来采访你们。”
“明天白天采吧。”崔大头说。
“就是,这黑灯瞎火也踩不准,俺头皮破了,再踩出血。”德山说。
“是采访不是踩人。白天他们不让,帮我一把吧。”胡编求道。
“不中,俺连个正经穿戴可都没有。”德山找理由说。
“我给你买了一身衣服,你穿上吧。”胡编有所准备,递过来。
“这得多少钱呀!”德山老汉欢喜地接过。
“送给您的。”胡编说,“没法子,县里不让,只能这会儿偷着来了,二位老兄得成全了我呀,我一辈子忘不了大恩大德。”
“有这大造化?”德山把衣服放下说,“蒙人呢。”
“龟孙才蒙你!这个节目只要往外一播,就能轰动,就能获奖。”胡编说,“往下我就能调进电视台。”
德山老汉把衣服往胡编怀里一扔说:“狗日的,你小子也不够意思,咱就是想为老百姓说几句公道话,你咋光想你个人得好处。”
“就是嘛,那么着俺们不说了。”崔大头说。
“二位爷,二位爷呀,原谅我,我不是没把你们当外人,才把心窝子里的话掏给你们吗?”胡编抹着汗说,“搞批评报道不容易,刚才我差点让一砖头给撂倒。我这是何苦呢,在家编凶杀案多省心。”
“可也是,你们跟他们干架为的谁呀。”崔大头说,“德山老哥,咱该说呀。”
“是啊?那就说呗。”德山抓过衣服抖搂,“裤头呢?”
“裤头?你要裤头干啥?”胡编不解。
“又不让你穿裤头对镜头,你要那干啥?”崔大头说。
“对啦,有外面挡住就行啦,俺咋忘了。”德山穿起来。
胡编出去叫人,时间不长,就有人进来,也没开灯。德山说来啦,那边嗯了一声,德山就说:“要说俺们小清河这件事吧,确实得说道说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