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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艺人 作者:边云山-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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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也都容下了。人和野物都在哭,偏北风也在哭,万物似都有一丛苦楚在心里。
在这样黑洞洞的寂寥的夜里,能哭出来是一种福呢!上苍也不该夺走生灵这唯一的
自由。
    然后,是真正的平静。如果在白日,他们谁会看见两匹马神情忧郁,满怀心事
的样子。这善畜所承担的苦是人类想不出的。
    剩下的两三天里草兰随时为槐山呈上她的白身子。
    “我混蛋哩。”
    “混话。”
    “我上辈子做了啥善事得了这么好的报偿?”
    “我呢,也是个穷人,除了这身子还有旁的吗?没有了。”
    她的傲气全没有了,全没了往日的风骚,有一种小小女子的哀艳了。她向他如
实说了槐魁。
    他是真生了气:“狗杂种,这么好的女人,他能得到是上世积的德哩,如何又
要丢弃?天理不容的。”
    草兰只有苦笑,她是在希望他能给她一些勇气了,可他哪里知道槐家大院的门
有多么森严哪。
    “他有十几个小老婆哩。”
    “一百个也不如你一个。”
    “你如何知道,你一个个都要过了?”她开了他的玩笑,但却不是想挖苦他,
只是想把自己的难堪冲浅一些。
    “那倒不曾。”他红了脸。大车就要接近黄花家了。“不过,我就是知道你比
所有的女人都好,不论是天上的人间的。可惜我知道的有些晚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可这话咋那么让她难过哩。她背过身去,遥遥地看见
了原先是槐大地主的现在又成了槐魁的广阔田地。
    草兰感到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那绝不是饿的,这么几天她可没缺吃的,他宁
肯不吃也给她。她也没生病,她从来也不生病。她只是没有力气再去见槐魁的冷脸
了。一个女人面皮再厚会厚到哪里去?到底还是个人吧?她哀衷地看着槐山。
    “换个活法吧?”
    “换成啥样的?”
    “泽兰那样的。”
    “呸!!”草兰又怒了,她最听不得泽兰的名字。
    茅屋里跑出来的正是泽兰,她看见一辆大车上并排躺着两个死人。
    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第二十三章  大风雪

                                   1

    屋子里很暗,炕上躺着两个老人,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待死神的到来。刘贺昏迷
的时辰比醒着时要长。黄花却保持着清醒,仿佛一生中数现在最清醒。
    大雪又下起来,天明显冷了。荒原为啥那么吵闹?躺在炕上的黄花觉出那种动
荡了。
    那像黑云似的一团蚊子同时鸣叫,乱纷纷又十分凶狠。黄花想不起那会是啥东
西。
    泽兰看见了两个死人。两个都没了脉息,但面相却同活人一样。
    “姐,你咋就死了?”泽兰扑到草兰身上,发现草兰的身子还软着,还有一丝
温热。
    泽兰把草兰搬到屋里,放在炕头上。她又惦记那个男的。
    泽兰终于认出这个死男人是槐山。她知道槐山是去密虎县城执行任务去的。李
南石已通知她让她接应他,可他咋就死了?
    槐山是真死了,他让城中的日本人给杀了。死了的槐山却赶着大车回来了,情
报在大车厢板里塞着。
    泽兰没有哭。
    大雪飞舞着,是那么轻柔,跟野芍药花瓣似的,落在槐山脸上,有的竟像白色
蝴蝶歇息在他胡须的草丛中。
    泽兰跳上大车,想赶着大车进山去,但她又放不下家里。
    草兰生死不明,娘和刘贺随时都会死去。泽兰把马车赶出院子,忍不住停了下
来。
    草兰有了一点儿意识,知道自己想死就会死了,可她倔犟地挣扎着。她还啥啥
也没得到,她还不能死。
    “泽兰,你这个不要脸的,你把好男人都抢去了!”她发出微弱的骂声。
    黄花听得真真的,她想起身打这不懂事的大闺女。闺女生在这世道,活着就够
不易的了,哪还舍得打她?可她不该骂泽兰哪,泽兰才是荒原上最有刚性的女人哩。
    黄花怀里搂着小孩儿一样搂着铜瓶。她在不时地感受那份重量。一切都已走远,
只有那种寻找还在心间。
    泽兰对两个老人尽了孝道,整天柔声软语地安慰他们,井做一些粥饭给他们吃。
她自己却只吃些野生的东西,那是她在落雪前采摘的。
    “娘,把小手枪给我吧?”
    “做啥?”
    “娘,你就给我吧!”
    每天泽兰都要问几遍。昨天她正问着,刘贺醒了。
    “给她吧。”
    黄花便指给泽兰看埋小手枪的地方。小手枪用油布包着,一点儿也没上锈,只
是泽兰挖它时费了不少劲儿,地已经冻上有一尺了。
    小手枪乌亮乌亮的,只要一句就会射出子弹。泽兰随时准备上山,这会儿小手
枪正别在她的腰间。
    泽兰会抱柴,她已经差不多知道刘贺是她的爹了。

        九月里打夯九重阳
        丁郎寻父泪汪汪
        离家在外受尽苦
        盘费花个溜溜光  儿的娘啊
        十月里打夯十月一
        孟姜女留下送寒衣
        我在家也把寒衣送
        我在外边谁送寒衣  儿的娘啊

    泽兰一身雪,进了屋,带进一些冷气,使屋里的人都清醒了。
    “快送我到槐家去做大奶奶!”草兰声音出奇地大。
    “姐……”泽兰高兴极了,扑到炕前。
    “我……饿……”草兰又昏了过去。
    泽兰马上去灶间生火做饭。没一会儿饭就做好了。这是她家最后一点儿吃的了。
    吃了东西的草兰返过阳来,她靠在炕墙上突然想到了她是咋回来的。
    “我看见了一辆大车,爬上去就睡着了,一睡就是两三天?”
    “这槐山死了也是条好汉。他把草兰送了回来。”刘贺说。
    “这家伙咋还在咱家里?难道让咱们为他养老送终?”草兰厌恶地把脸转到一
边去。
    黄花气得眼泪直流,半晌才说出话来:“就是为他养老送终也是应该的。”
    这些日子泽兰已觉察出两个老人的关系,但并不瞎问,她多愿意能有这样一个
父母双全的家呀。
    在这世道里有这样一个家又如何存活和保全下去呢?

        十一月打夯立了冬
        家家户户把火生
        火炉好比亲娘热
        寻不着我父冷如冰  儿的娘啊

    泽兰清楚这一点就更想上山去了。现在槐山已死,她必须立刻上山了。黄花无
言地哭泣着,病痛夺去了她的健康,也把她的一些生活勇气给夺去了。
    “姐,你照顾两位老人吧,我得走了。”
    “去找你的汉子?没那么容易!”
    泽兰还想说什么,却听到外面有响动。她捅开窗纸,看见了三个骑马的日本兵。
他们是尾随槐山的大车印来的。
    雪下着,越下越大了。荒原在雪烟里眠卧。

                                   2

    草兰在不该说时大声说了话。
    “你们就这样对待槐家大奶奶?看以后你们咋沾我光?”
    泽兰想制止草兰已来不及了,草兰说话一向快,只要她想说就任谁也打断不了。
    脚步声往门口来,屋里人都听见了。
    泽兰掏出了小手枪。
    “快躲到外屋大缸里去!”黄花坐起身来。
    草兰却不知害怕,她不知那是几个日本兵,她还想骂泽
    “还以为自己是大姑娘怎么的?怕人怕到这份上!”
    三个日本兵端枪闯进来,草兰才害怕了。她想到了那些死在日本人手上的人,
把身子缩到炕犄角里去。
    刘贺和黄花都处在昏迷不醒的状态,跟死了没啥两样儿。
    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们看见了草兰。她吓得竟忘了把脸蒙起来,让他们一下
看出她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
    他们咕噜哇啦地把枪立在墙边上,抢着朝草兰扑过去。
    “泽兰,你这该死的!你咋不救我!”草兰骇然大叫,身子已被一个日本人得
到了,他正企图把她剥干净。
    草兰想自己必死无疑了,就一动不动地等死。她心里就是不服气,她为啥就没
泽兰运道好?好男人都让她抢了去,现在自己又要死在她之前了。
    “娘啊——”草兰大喊。
    黄花醒了。举起了那个铜瓶,她是想把它砸在欺辱她闺女的混蛋头上。她一辈
子都没举动过铜瓶,这回能举起来,她自己也惊讶。
    可铜瓶却没照黄花的意愿落在日本人头上,它“嗵”掉在了土炕上,把土炕砸
了一个坑。
    草兰在拼命哭叫,她从没经过这等暴力。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本来提着裤子等着,看见了铜瓶却把裤子系上了。他几乎趴
在了铜瓶上。
    黄花又昏过去了,可手却死死抓着瓶口上的沿儿。
    戴眼镜的强行掰掉了黄花的手。他想拿起铜瓶好好看看,却不想铜瓶是那么沉。
    “古董——金子——”戴眼镜的用中日两种语言狂呼。
    正行暴的日本兵也松了手。三个人围成了一堆。
    泽兰藏在大缸里,草兰受难如同她自己受难一样,她的泪水不断往外涌,心里
愤怒极了。
    泽兰突然听见刘贺说:“我的孩子!”
    泽兰握着小手枪轻轻跳出大缸。她轻移门边,忍住了哆嗦,看见三个人已抢作
了一团,抢的却不再是草兰。
    泽兰把靠在门边墙上的三支长枪伸手拿走了。
    泽兰根本不会打枪,可她却知道只要她的手指一勾,就会有子弹射出来,这个
李南石教过她。刚才她不敢开枪是怕万一打不死他们,屋里人就会遭殃。现在三个
人都聚在一块,正好动手。
    小手枪几乎是无声的。泽兰只感到了手的震荡,她疑惑子弹并没射出去。她照
准那三个人手指一勾再勾。
    他们裤腰带上都配有手枪,可两个人已脱了裤子,那个戴眼镜的虽穿着裤子,
可两手却死死抱住铜瓶不放。他们吃了子弹还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最后看
见的是一个穿蓝花大棉袄的俊俏女人,手里端着小手枪。
    草兰早就吓傻了,她看见了许多血。
    “姐……”泽兰跳上炕,找了草兰衣服给她穿上,并摸着她的头,“别怕,别
怕。”
    “死泽兰,还不把他们扔出去!”草兰醒过神来,大哭。泽兰又一次显示了她
比自己强。
    泽兰把他们一个个拖到外面的雪地里。在拖那个抱铜瓶的人时,她想把铜瓶夺
下。可他抱得太死了。她找了烧火棍子去撬他的手臂,铜瓶好不容易松动了,她两
手拽着瓶口,一脚踩着那人的胳膊,终于拿了下来。
    土炕上和屋地里的血迹泽兰都用柴灰盖了。干完这一切后,她想她必须走了。

                                   3

    “你们的娘不好了!”刘贺异常清醒,他已坐起身,并把铜锣拿在了手上。
    黄花最后叫过来她的大闺女和二闺女。
    黄草兰和黄泽兰水灵灵地跪在了炕前。
    ……
    “娘你还想说啥?”泽兰已感觉出她娘的手在渐渐失去热量。
    “把那个铜瓶拿来。”
    泽兰用引火的干草抹去了铜瓶上的血迹,才拿给了娘。
    草兰没能明白三个日本人为啥要抢这么个破铜瓶。但这的确是黄花唯一的遗产。
草兰才不稀的要呢。
    “这不是个一般的铜瓶。它也不是铜的,只在外皮蘸了一层铜,它整个都是金
的……”
    “金的?”草兰一听就想去夺娘怀里的铜瓶,让黄花的目光吓住了,草兰激动
极了,她谁也不靠就是个富人了,她有了这么多的金子哩!
    泽兰也很吃惊,她不明白娘为啥守着这个宝贝却要受穷?
    黄花在积她生命的最后能量。她害怕她交待不清就死去了。她得抓紧,她怕浪
费她不多的精力,把喘息也忍下了。
    “这瓶子是金的,并不算值钱,它足有一两千年了,这才是它值钱的地方。当
年我爹娘给了我十马车的嫁妆,却抵不上这一个瓶子值钱。他们疼爱我,给我留了
这么个后路。”
    “这么说,槐仁堂说的是真的了?你嫁过他?”草兰暴躁的性情一点儿没改。
    泽兰不言语,也在想娘的身世,她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黄花自顾自说:“我寻找了一辈子的东西,现在我才明白是啥。”
    草兰脸涨得通红,她着急听娘说出来。
    雪依然下着,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了,满世界除了大雪没旁物了、雪片像些蝴
蝶一样通过窗纸的破洞飞进来,轻巧地落在屋地上。
    黄花的最后时刻来临了,她又听见了荒原上的吵闹之声,那使土炕都在震颤。
她必须得抓紧了。
    可黄花的话就此打住了。她的两眼再也不可能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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