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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都推南昌上前。南昌并不是个善辩的人,性格也有几分羞怯,但生怕辜负陈卓然,他不得不勇敢应对。这一天,他和父亲交谈后回到学校,心情一直郁闷着,晚饭以后,不知为一股什么力量驱动,他对陈卓然说:我想和你谈谈。他们很喜欢用“谈谈”这样郑重的字眼,内心里是骄傲他们能有值得“谈谈”的人和事,而“谈谈”的双方由此产生庄严的友谊。
我的父亲,南昌说:我的父亲一九三四年参加革命,是一名老党员——他从父亲的资历说起,说到他从事的工作,以及他的直接领导所介入的事件,陈卓然显然对这事件有更多的了解。所以,谈话中有一个阶段改换成陈卓然说,南昌听。他其实是第一次听到比较完整的关于党史上这桩公案的叙述,不禁一阵寒战,想到父亲已经濒临危险。同时,又生出骄傲,因父亲曾经与党的存亡关头如此接近。他激动地说到这天下午与父亲的交锋,父亲讥诮的神情,还有——他说,父亲看上去,就像一个托派分子。他自己吓了一跳,惶悚地向陈卓然看去,陈卓然也看向他。两人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有一种近于神圣的恐惧在两人之间升起。陈卓然说,他想见见他的父亲。
这一天,正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旦。离公寓大楼还有十来米远,南昌就看见大门旁的墙上,贴了白色的公告,上面写着禁止父亲在假期内外出。陈卓然却像什么也没看见,走在了前边。他赶上几步,拿出钥匙开门。始料不及的是,家里的气氛近乎喧哗,门厅里都是人,围着方桌在包饺子,扑面而来一股和着葱韭蒜姜的鲜肉气味,同门外禁令通告很不符的,竟是一派过年的景象。南昌将陈卓然带到父亲面前,做了介绍。父亲点点头,问:外面的形势如何?说来听听。父亲的神情很轻松,脸色甚至是开朗的。在父亲新的表情后面,似乎有一种原先守持着的什么在松弛和颓圮下来。陈卓然和南昌一起吃了饺子,方才离去。两人走出公寓大楼,午后的太阳将街面照得明晃晃的。他们都沉默着,一言不发地骑到学校。
4父亲
元旦过后不久,南昌就随另一所高校附中的同学,第二次出发往北京去,期望再一次受到毛主席的检阅。鬼使神差似的,他们的火车即将出发的时候,忽然从他们乘坐的车厢起,往后数三节一并摘下,挂上了另一次列车,从沪杭线,经浙赣线,一径向京广线去,开往长沙。这样,他们的遗憾也就一定程度地得到了弥补,那就是去了毛主席的家乡韶山,一个山明水秀的乡村。
他们又经衡阳,进广西,再向上过成都,在重庆乘船,走三峡到武汉,再继续顺长江到江西九江,又来到南昌,这个与自己同名的城市。南昌满意自己的名字,认为是与“南昌起义”联系在一起的。真来到此,只觉得这城市十分萧条,街巷两边的民居院落透露出的生活气息,甚至是贫瘠的。父亲家是南昌城里一家有钱的大户,乡下有田产,城里有工厂和商铺,他自从参加革命就再没回过南昌,表示了一个革命者和有产阶级家庭决裂的决心。也不知什么心理作祟,是忽然涌起的乡愁,还是要纪念家中某一个变故,父亲将他的头生子取名为“南昌”。从这一点看,也可以辨别出他父亲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属性。待南昌回到家中,不必进门,糊了满墙的大字报就会告诉他这些。
南昌回到上海,已是春节以后,住在学校的战友告诉说,他姐姐来找过他,问他几时回来。南昌以为是要他回家过年的事,心想年都过去了,便没当回事。不料当日下午大姐又来了,而且神情严峻,让他回家,问有什么事却并不说。大姐比他年长五岁,和陈卓然一样,也是寄养在老乡家,进城之后才去领回。她朴素得就像是这家的保姆,长年蓝衣蓝裤,头发剪到齐耳,斜分开,发多的一边用钢丝发卡夹住。事实上,她也担负着一家人的家务。他们的母亲是不管家的,战争塑造了她这种特殊的性格,完全不明白和平日子里的人生义务。所以,她就把这个家全交给了大女儿。本来南昌就和大姐不多话,她又执意不透露,南昌也就不问,让她先走,晚上再回去。他看一眼大姐走路的背影,有些像鸭子似的摇摆,心中就生出一股恹气。看起来,他不止是不满意他的父亲,还不满意他的其他家人。
吃过晚饭,他骑车往家去了。路灯下,看得见公寓楼门口的大字报,从门外到门里,再沿了楼梯边的墙壁上去。楼梯间昏暗的灯下,他的余光里满是颠倒过来、打了叉的父亲的名字。到了自家公寓,推门进去,兄弟姐妹都在,但不是在门厅,而是聚在父亲的书房,就像在开会,只等他一个人了。母亲坐在父亲的书桌前,甚至,面前还放了几页发言稿。这时,他才发现,父亲不在。母亲抬头扫一眼,看见人都到齐,便戴上眼镜,开始读发言稿,是关于父亲的生平历史。南昌注意到,母亲直呼父亲名字,名字后面且没有“同志”二字。南昌又注意到,母亲也没有称父亲“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就像大楼内外的大字报上写的,而是将父亲定位为旧民主主义思想者。母亲读到父亲在江西省师范读书时期,接触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思想,这一方面使他认识到中国的现状急需改变,另一方面也妨碍他更进一步地了解中国社会的阶级性质。南昌惊异地发现母亲具有相当程度的理论水准,他不能完全听懂,但却意识到母亲在批判父亲的同时,很微妙地进行着辩护。终于,母亲干脆放下事先准备的材料,摘下眼镜,说:我作为妻子,服从组织决议,站稳立场,绝不姑息,但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我以我的党性保证,此人对党绝没有离异之心。母亲表态的方式,是在逻辑上反其道而行之,子女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们与母亲向来生分,他们甚至不知道母亲的专业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倘不是这一个变故,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有机会上这一课。他们都有些被镇住了。
母亲接着说:你们虽然是我们的孩子——南昌注意到母亲用了“我们”这个词,是将她与父亲归在一类的意思——你们是我们的孩子,但是,母亲说:你们还是共产党的儿女,你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道路,假如你们决定和我们划清界线,我们完全理解,并且支持。兄弟姐妹们都沉默着,这个向来关系涣散的家庭,此时忽然显现出内里的紧密性。
母亲平静下来,手里的眼镜脚有节奏地磕着桌面,看上去,甚至是轻松的。南昌陡地生出反感,他觉出母亲的态度里有一种要挟的意思:他转过脸,直向母亲,说:你的立场呢?母亲嘴角扯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她张开右手掌,以手腕做中轴,来回转了几个半周。这动作令人困惑,似乎是没法说,又似乎是不屑说。南昌停了一时,站起身,走出房间,走出公寓,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走过满墙的大字报,上面的字模糊成一片,那已经与他两不相干了。
5“星星之火”
和父亲母亲决裂,使南昌在战友们中间的处境变得微妙。人们早已对南昌的父亲生疑,有着一些传说。照理,南昌的激进行为应该让大家放心了,但是,很奇怪的,人们反倒对他有了戒意。
这一段日子非常灰暗,他们的司令部基本解体,却有无数个司令部取而代之。战友们都四散了,南昌一个人坚守在空荡荡的司令部里,说实在的,也是没地方可去。要说,学校是比前一阵热闹了,因为派仗越演越烈,有几次还升级到了武斗。为安全起见,南昌将门上的司令部字样撕下来,将两间打通的教室间的隔门重新关上,堆上桌椅,自己只占较小的一间。他很少出门,甚至人们都不怎么知道这里还住着一个人和一个司令部。
晚上,他怕械斗的人群袭击他的窗户,总是早早地熄了灯,身体靠在窗边的墙上,侧脸看窗外的情景。从他所在的四楼的高处望下去,操场上熙攘着的人真有些像蚁群呢!南昌将自己的生活压缩到最低限度。他两天去一次食堂,买来一堆淡馒头。淡馒头,还有开水,甚至连酱菜也没有,就是他全部的给养。开始,他不理发,从不知是谁留下的一面小镜子里,看见一张消瘦苍白的脸,长而乱的头发,尤其是唇上长出的硬起来的胡子,心里有一种酸楚,又有一种满足,他喜欢这个形象。
这一天晚上,整幢楼的灯都亮着,操场上的灯也亮着,显然是将要有行动来临。可是却奇怪的寂静,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南昌从窗户往底下看,空无一人的操场忽然让他有些胆寒,他感觉到这一幢楼里其实只有他一个人。夜里,他被敲门声唤醒,他没动,任由敲去,以为同往常一样,敲不开门人自然会离去。可门外的人却很固执,也很耐心,叩几下,停一会儿,再叩几下。他跳下床,赤脚奔到门前。先还谨慎,只将门打开一条缝,却又急躁起来,哗地拉开了。门口站着大姐。
月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投进来,投向大姐,又被他的身体挡住,于是,只余下一道轮廓。他看不见大姐的表情,却看得见大姐嘴动,很奇怪的,他听不见大姐的声音,似乎是从大姐的嘴动,看出几个字:妈妈死了!就像是紧接着的,他已经骑在了自行车上,车后坐着大姐。他甚至能看见自己,小小的,简直像一只蚂蚁,骑着一架米粒般的自行车,载着又一只蚂蚁。与其相比,街道、房屋、树,就都显得巨大了。这种俯瞰在猝然间结束,他的自行车一直骑上人行道,然后在一道台阶前歪倒,他和大姐和自行车一起摔在地上,原来到家了。他和大姐,还有那架车在地上纠缠了一时,方才挣脱开爬起,一阵寒战从脚底涌上。
兄弟姐妹都到齐了,是大姐一个一个找回来的。母亲在父亲被隔离审查,也就是召集他们开会之后不久,也被隔离了。今天早上,母亲单位里来通知,母亲于二日前死亡,是“畏罪自杀”。所以,尸体立即送去焚化,只交来一张骨灰领取单,还有一包母亲的衣物。距离上次开会仅他一个多月,情形却已大异,主持会议的不是母亲,而是大姐。方桌被推到两扇门之间的墙下,凳子椅子全倚墙靠着,让出一方空地。等大姐在桌上放下一张母亲的照片。桌上摆开四个碟子,盛了山楂片、瓜子、饼干,第四碟是半根剪碎的油条,又在正中燃了三支卫生香。最后,大姐将父亲藤椅上的棉垫放在方桌前的地上,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头。二姐也跟着跪下磕三个头,应该轮到南昌了。南昌没有动,大姐伸手拉他,并没有触到他,却被他粗暴地挡开了。大姐有些变脸,两个弟弟互递一个眼色,齐齐跪下磕了头,带着息事宁人的意思。底下几个也依次磕过。事情本来可以结束了,可大姐却不罢休。她又过来拉南昌。这一回,南昌的胳膊闪开了,却被大姐当胸抓住衣襟。他没料到大姐那么有腕力,牢牢地钳住他的前襟,将领口收紧,扼住了他的脖颈。大姐咬着牙,使得腮骨部分突出,她的手不肯松一点儿。于是,两人便扭在了一起。二姐拉住大姐,其余的弟妹一起拥住南昌,企图将他们拆开,可哪里拆得开!他们这一伙人,在狭小的门厅里来回碰撞,却没有人出一点声,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南昌到底没有磕头。可是,这一日,他没有回学校;下一日,也没有回。事实上,他就在家里住下了。
没有人来找南昌,南昌也闭门不出。他躺在父亲的狭窄的行军床上,看着房间另一角里父亲的书柜。父亲的书并不多,书柜是狭窄的一具,多是马恩列斯、毛泽东的著作,还有几本俄语书,再加上一本哲学辞典。他远远注视着父亲的书,没有去动一动。有几次,他发现自己靠近了书橱,陡地,又离开了。他好像骇怕走近并且了解父亲,还有母亲。
6 户内
陈卓然和南昌又联系上了。总是陈卓然到南昌这里来,来了就不出去,关了门说话。有时候,陈卓然会提出一些问题,与南昌讨论——比如,红卫兵打响了文化大革命的开局战,自己的前途又在哪里?比如,文化大革命的用意究竟是什么?还比如,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模式应当如何?他不像过去那么热衷于雄辩,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