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您还不走吗?”
“鲁萨诺夫怎么样?”
“睡着了。没有呕吐。多少有点发烧。”蔽拉·科尔尼利耶夫娜脱去不开襟的白长衫,露出身上的灰绿色塔夫绸连彩裙,这衣服上班时穿似乎太好了些。
“就那么随便穿您不觉得可惜吗?”东住娃点头示意她的衣裳。
“有什么可惜的?……干吗压箱底呢?……”汉加尔特本想微微一笑,但结果却弄得有点可怜的样子。
“好吧,该罗奇卡,既然是这样,那么下次就给他全剂量,10毫克,”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遇到谈话只会浪费时间的时候,总是以她素有的麻利作风快刀斩乱麻,并接着给那位医师写信。
“那么科斯托格洛托夫呢?”汉加尔特轻声问道,此时她已到了门口。
“交过一战,但他吃了败仗,屈服了!”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冷冷一笑,这一笑又使她感觉到胃部一阵刺痛。此时她甚至想把这种病症告诉盛拉,让她第一个知道,但在房间幽暗的深处她眯缝着眼睛望着额拉,看到她像是要去看戏似的打扮一身穿漂亮的外出连彩裙,足登高跟鞋。
于是她决定等下次再说。
大家都走了,可她还坐着。在这几间每天都受到照射的屋子里多待上半个小时,对她来说一点益处也没有,但这样那样的事情总使她脱不了身。每到休假的时候,她总是面色灰白,整年都是白血球连续下降,跌到了两千。要是把一个病人弄到这般地步,那简直就是犯罪。对一个放射科医生来说,每天按规定只能看3个胃病患者,可她每天看10个,而战时,甚至看到25个。度假之前,她总是到了需要输血的地步。靠休假也恢复不了一年之中的损失。
然而,非做不可的工作习惯每每不肯轻易放她走。每天快到下班的时候,她总是遗憾地看到,又没来得及把事情做完。即使是现在,她在考虑众多事情当中,也再次为西布加托夫的厄运陷入了沉思,记下了在学会见到奥列先科夫医生时所要请教的问题。就像她带领自己指导的三名主治医生走上独立工作道路那样,战前,奥列先科夫医生也曾经亲自指导过她,极其细心地向她传授多方面的知识和经验。“柳多奇卡,千万不要一头扎到专业化里面去!”他告诫她。“即使全世界都倾向于专业化,您也要坚持自己的做法——一手抓爱克斯光诊断,一手抓爱克斯射线治疗!哪怕世界上只剩下一个这样的医生,那您就做这最后一个好了!”至今他还健在,就住在这个城市里。
她已经把灯关了,可是又从门口回来记下了明天要做的事情。穿好了自己的那身蓝色的但已不是新的大衣,她还折向院长办公室,但那里的门已经上了锁。
最后,她从掩映在白杨树中间的台阶下来,沿着医疗中心的林荫路走去,但思想还整个儿沉浸在工作中,她甚至想也不想从中摆脱出来。天气不知是好是坏——她根本没有在意。不过,还没到黄昏时分。在林前路上遇到许多陌生的面孔,但这在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那里也没引起女性的那种自然而然的好奇心——所遇到的人中间谁身穿什么,头戴什么,足登什么。她一路眉头紧皱,锐利地注视着所有这些人,仿佛是在给这些人身上今天还感觉不到但明天就会出现的肿瘤定位。
她就这样走着,从医疗中心的一个内部小茶馆旁边和一个经常在这里卖漏斗状报纸包的扁桃仁的乌兹别克男孩身旁走过,一直来到大门口。
守大门的是个警觉而又爱训人的胖女人,她只放健康的、不受限制的人出大门,病人到了这里则被她喝令回去。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走出这座大门,似乎应当从工作环境转向家庭生活了。但她却不是这样,她的时间和精力并不是在工作和家庭之间平均分配的。她把精神最好的那一部分时间花在医疗中心,而出了大门以后和早晨上班之前很久,工作上的种种想法还像蜜蜂似的在她头脑周围盘旋。
她把寄往塔赫塔一库佩尔的信投进了邮筒。穿过马路走向电车终点站。她要乘的那路电车响着当当的铃声调过头未。人们从前门和后门涌了进去。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急忙去占了一个座位——这就是她离开医院之后的第一个小小的希望,她由此开始从主宰病人命运的医生变成任人挤来挤去的普通电车乘客。
但不论是在电车沿着年代已久的单线轨道隆隆行驶还是在错车站久久停靠的过程中,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一直是无意识地望着窗外,时而思考着穆尔萨利莫夫肺部出现的转移,时而思考着打针对鲁萨诺夫可能发生的影响。今天巡诊的时候他说话的那种训人的腔调和威胁的口吻,从上午起被一大堆别的事情冲淡了,此时,下班以后,又显现出令人心情压抑的积淀:晚上和夜里折磨她。
电车上的许多女人也像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那样,随身带的不是小巧的女式提包,而是塞得进一头活猪仔或4个大面包的那种大拎包。电车每过一站,窗外每掠过一家商店,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的思想就愈来愈被有关家庭和家务的事所控制。这一切都压在她的身上,而且只能由她承担,因为能指望男人干什么家务呢?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是这样的,有一次她去莫斯科开会,他们整整一个星期连碗也没有洗过:倒不是故意留给她洗,而是认为这种周而复始老是重复的工作毫无意义。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还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并且有了一个小孩,可她跟没有丈夫差不多,因为正在闹离婚。一天来这时才第一次想起自己的女儿,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并未感到高兴。
今天是星期五。这个星期天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一定得大规模地洗一次衣服,因为积下的太多了。这就是说,下一周前半期的菜无论如何要在星期六晚上做好(她每周做两次菜)。而今天晚上就得把要洗的衣服泡上,不管多晚睡觉。这会儿,也只有这会儿,尽管已经晚了,还得去一趟中心市场,那里到了晚上也能买到东西。
她在需要换乘另一路电车的地方下了车,但她向邻近的食品店橱窗看了一眼,决定进去看看。肉食部空空如也,售货员也走了。鱼类柜台那里没什么可买,只有小鲜鱼、咸比目鱼和鱼罐头。她从五光十色的金字塔式的一排排瓶酒和褐色的(跟香肠的颜色几乎完全一样)圆滚滚的干酪眼前走过,想在杂品柜台那里买两瓶葵花子油(在这之前只有棉籽油)和一袋压缩大麦片。于是她穿过安静的店堂,在收款处付了钱,回到杂品柜台来取货。
可是正当她站在两个人后面等候取货的时候,商店里突然起了一阵闹嚷嚷的声音,人们从街上蜂拥而至,都在熟食柜台和收款处排队。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哆嗦了一下,不等杂品柜台把东西给她,就急急忙忙也去排队,在售货处和付款处各占了位置。在弯曲的有机玻璃柜台里边还什么东西也没有,不过紧紧挨在一起的排队妇女肯定地说,将有火腿香肠出售,每人可买一公斤。
她的运气不错,稍晚一点再排第二次队也许还来得及。
第八章 人们靠什么活着
叶夫列姆·波杜耶夫要不是脖子被癌肿包围,还是个年富力强的男子汉。论年纪,他还不满半百;肩膀结实,两腿有力,头脑健全。与其说他像一匹结实的马,不如说他更像一头耐劳的骆驼,干完8小时的活还能像头一班一样再干8小时。年轻时他在卡马河上习惯于搬运六普特重麻包,当年的那种力气至今也没减多少,即使现在,需要跟工人们一起把混凝土搅拌机推到高台上去的时候,他也从不退缩。他到过许多地方,干过无数行当,在那边拆卸、挖掘、运料,在这边建筑施工,面值小于8卢布的钞票不屑于去点数,半升酒下肚脚步不晃,超过一升便不再贪杯——就这样,他对自己以及周围世界的感觉是,叶夫列姆·波杜耶夫面前没有尽头,没有界限,他将永远是这样。尽管他有的是力气,但却没上过前线——作为专业建筑工人而免服兵役,既不知道负伤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住野战医院是怎么回事。他从未生过大病,流感、时疫也没得过,连牙终也没有过。
直到前年才第一次患病——一下子就得了这种病。
得了癌症。
现在他一开口就说“得了癌”,而当初很长一个时期他都佯装镇静,仿佛没什么,不值得大惊小怪,只要能忍受得了就一直拖着,不去找医生。等到去找医生了,他就从一个科被转到另一个科,最后转到了肿瘤科,而这里对所有的病人都说他们得的不是癌。叶夫列姆不愿意弄明白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他不相信自己的理智,而相信自己的愿望:得的不是癌症,会好的。
叶夫列姆最初发病的地方是舌头——灵活自如的、不引人注意的、自己的眼睛从来不能直接看到而在生活中又如此有用的舌头。将近50年来,他使这条舌头得到了很好的锻炼,就凭这条舌头他为自己争到过本来挣不到的工资。没有干过的活儿,他赌咒发誓说干过了。自己不相信的事情,他也能说个滔滔不绝。既用它来顶撞上头,又用来臭骂工人。他骂起娘来是一套一套的,总是抓住被认为是神圣和宝贵的地方花样翻新,像夜写一样陶醉于自己的出色表演。他讲的笑话也都粗俗下流,但从不涉及政治。还会唱伏尔加河流域的歌谣。他对遍布各地的好多娘儿们撒过谎,说自己是单身,没有老婆孩子,许诺过一个星期就回来盖房子。“哼,就该让你烂掉舌头!”——他有那么一个短期文母娘这样诅咒过他。但叶夫列姆的舌头只是在他烂醉如泥的时候才不听使唤。
忽然间,这条舌头开始膨胀起来。老是碍牙齿的事。柔软滋润的嘴也容它不下。
可叶夫列姆还是满不在乎,仍然在大伙面前龄牙咧嘴地说:
“波社耶夫?世上的事他什么都不怕!”
他们也就说:
“是啊,波杜耶夫的毅力真够强的。”
其实这并不是毅力强,而是5倍的恐惧。他不是凭毅力,而是出于恐惧才挺住,坚持工作,能把手术推迟一天算一天。波杜耶夫一辈子所做的准备都是为了活着,而不是为了死去。这种过渡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他不认识这种过渡的途径,于是就一再排除这个念头,反正没有病倒,天天像正常人一样上班干活,听别人夸他毅力坚强。
给他动手术他不肯,只好开始用针疗:像对地狱里有罪的鬼那样往他舌头里扎针,几天几夜都不取出来。叶夫列姆。心想这么一来就会好起来,他是抱着那么大的希望!然而事情并不是这样。舌头胀得更大。叶夫列姆在自己身上再也找不到那种坚强的毅力了,他愁眉不展,把脑袋伏在铺着白布的门诊桌上,同意开刀。
手术是列夫咧昂尼多维奇做的,做得非常成功!正像手术前所说明的那样:舌头截短了,变窄了,但很快就会习惯于转动,重新像先前那样说话,只是口齿有可能不那么清楚。他还被针疗过一次,放他出去了又叫了回来,于是列夫·列昂尼多维奇说:“现在可以说,你过3个月再来,我们还要给你动一次手术,是在脖子上。这次是简单的小手术。”
但是脖子上的这种“简单的小手术”波杜耶夫在这里可说是看得不少了,所以在指定的日期他没有去。医院一再发信通知他,可他理也不理。总的来说,他不习惯于在一个地方久留,会不当回事儿似地远走高飞,哪怕到科雷马河上,哪怕去哈卡西亚。在任何地方他都没有财产、住房和家室之累,他所喜欢的只有自由的生活和口袋里的钱。而医院里来信说:“如果您再不来,我们就通过民警把您押来。”瞧,肿瘤医院甚至对那些根本不是癌症病的患者也有什么样的权力。
他去了。当然,他还可以拒绝开刀,但是列夫·列昂尼多维奇仔细摸7摸他颈部,狠狠地责怪他耽误了时间。就这样,他的脖子左右两侧都做了手术,像不明不白挨了刀子似的;他缠着绷带在医院里躺了很久,而让他出院的时候医生们无不连连摇头。
对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再也不像先前那么倾心了:工作、玩乐、喝酒、抽烟都使他感到索然无味。他脖子上那地方不见柔软,而是愈来愈绷得紧,硬邦邦的,老是像针扎和刺痛,甚至影响到头部。肿块沿着脖子往上升,几乎到了耳根。
就这样,一个月以前他仍然又回到这栋用发砖建造、砖缝匀称齐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