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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锄头-乔叶-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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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说法”,那里边经常会有一些用得着的常识。比如什么“夏季要防强奸案,冬季犯罪为侵财”,还有什么“男人如何不丢钱?出门只带一百元”之类的。关于入室抢劫似乎也有过专辑,是怎么说来着?好像是如果遭遇抢劫的时候周边无人就不要乱叫,免得对方激情杀人。不死人不伤人是评价自救行为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如果不死人不伤人,就可以给这个自救行为打一百分。
  他要努力得这一百分。因为,如果得不了一百分,他很可能就只能得零分。
  “手机。”石二宝说。此时他欣慰地发现,虽然这不是自个儿家,但自己也未见得没有任何权利。这世界,只要谁占上风,谁就有权利。
  李忠民把手机拿了出来。石二宝又让李忠民在餐桌边坐下,扔过来两条尼龙绳,让他自己从小腿开始,一截一截地螺旋着往上捆。一直捆到大腿处。捆好之后的李忠民看着自己的双腿,觉得很像自己食品公司做的那种粽子。奇怪的粽子。
  然后石二宝又让李忠民把固定电话线扯掉。李忠民蹦到电话边,照着做了。接着石二宝又让李忠民把手机丢到卫生间的马桶里去。李忠民说马桶会因此堵塞的,可不可以让他在洗面池里放满水,再把手机丢进去。石二宝想了想,表示同意。李忠民慢慢地蹦到卫生间。石二宝在后面慢慢跟着。李忠民的姿态很像一只蛤蟆。把脸颊肉都绷酸了,石二宝才强忍着没让自己大笑出来。在放水的时候,李忠民浏览了一下,没有可手的武器。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把清水泼到石二宝的脸上,但他很快放弃了。以水为刀,那是电视里的武林高手才会有的功夫。他要做出来,只能是给石二宝洗了把脸。
  “钱。”回到餐桌边,石二宝言简意赅地命令。李忠民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出来,掏出了所有的钱。钱不多,只有两千来块。他用得最多的是卡。
  石二宝把钱卷进口袋,又指指玄关处的POLO。李忠民艰难地蹦过去,想要蹲下,却发现这只是一种理想。他的肚子阻碍了蹲下去的可能性。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成功。李忠民朝石二宝恳求地看了一眼。石二宝走过来,把箱子拎到餐桌上。李忠民打开。里外都看一遍。箱子里其实没什么。尼康相机,三星手机充电器,软中华香烟,食品公司的一些文字资料,换洗的内衣裤,就这些。他的行李箱一向是回来时才最满,因为要给老婆和小青都带东西。
  石二宝把POLO扔到地上。
  “哪儿还有钱?”石二宝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刀子:“快说!”
  “没有了。我从不在家里放那么多现金。就是有,也都是老婆放着,我不知道。”李忠民说得很诚恳。确实也是真话。如果有钱,他不会吝惜的。他想得一百分。为了中和一下没钱给石二宝的刺激,他向石二宝推荐了一些小青的首饰。说那些首饰都很值钱的。石二宝让他拿过来,他一蹦一蹦地挪到卧室,拿了过来。打开才发现首饰盒里什么都没有。大约都让小青带到国外炫耀去了。
  石二宝把空首饰盒推到一边,两人相对坐着。沉默无语。石二宝知道自己该走了。多留一分钟就多一分钟危险。可他总觉得还有一件事没有办。什么事呢?看着墙,他突然想起来了。
  “李忠民。”石二宝喊。
  李忠民一愣。石二宝居然知道他叫李忠民。是从电视上看的么?这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满足。不过满足之后更多的却是深渊般的恐惧。这个石二宝,他到底知道自己多少底细?他到底想从自己身上敲多少?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石二宝深沉地笑笑。继续问:
  “你是要上飞机吧?”
  “嗳。”
  “怎么又回来了?”
  “看错了日子,是明天的航班。”李忠民老实说完,立马就想扇自己嘴巴子。多好的机会啊,应该说回来拿东西,一会儿有人来接。
  石二宝似乎看出了李忠民的懊恼。笑了笑。
  “老婆什么时候回来?”
  “一会儿。”
  “李忠民,你老实点儿!”石二宝厉声道。
  “真的一会儿就回来。”李忠民诚恳地说。
  石二宝站起来,走到李忠民身边,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然后让他蹦到卧室,让他把那封信拣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忠民沉默。
  “李忠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老实回答。”石二宝背着手,站在李忠民面前,“说说吧,你为什么要在墙上挂把锄头?”

  7

  锄头。李忠民低下头,看着脚边不远处的这把锄头。这个抢劫者居然要他讲锄头的事。当然,在素日的氛围里,这是李忠民最衷情的一个漫长谈资。但此刻,他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不知道如何才能熨展自己皱巴巴的几乎要抽筋的舌头,来平仄分明地回答这个如此休闲的问题。
  “快说吧,你怎么有把锄头?”石二宝有些迫不及待。他用刀一下一下地敲着餐桌面,敲得李忠民一阵阵心悸。这桌子是“伦娜”牌的,据说是意大利进口的纯实木典范,两万一。餐桌上还放着一瓶红酒,是那天小青出国之前,他们喝剩下的。随着石二宝弹簧刀的节奏,红酒瓶子里的酒面轻轻荡漾着。
  “你当过农民吗?”石二宝又问。
  李忠民的心里突然闪过一道光。“今日说法”上说过,如果面对比自己强大的犯罪分子,想要保住性命,最好的办法就是要让对方愿意和自己交流。但不要让对方感到你在拖延时间。一定要尽力以朋友的角度去理解对方,让他信任你。这个石二宝不断地给自己话头儿,看来是有机会交流。只要有机会交流,局面就有扭转的可能。他就有希望自己救自己。他庆幸今年回了趟杏河。有的说。
  “我下过乡,当过知青。”李忠民终于开口了:“你知道知青么?”
  “知道。”石二宝说:“我们村里原来就有知青点。你在哪儿当的知青?”
  “杏河。”
  “噢,我知道杏河。天气预报常说那儿雨多。”石二宝眼睛一亮:“可当过知青和锄头有什么关系?”
  “这锄头是今年我又回杏河的时候,当地的老乡送给我的。”李忠民说。
  “你回去干什么?”
  “我很怀念那段生活,很想念那些乡亲。”
  “知青不是都觉得当农民苦么?我们村的那些知青为了能回城,什么法子都想了。有些女的还和大队、公社的头儿睡了觉。”石二宝瞪大眼睛,“你还怀念?怀念什么?当农民有意思么?”
  “当时是觉得苦,现在想起来就觉得有意思了。”
  “那是因为你回来了。你要是还在农村,你他妈的就不觉得有意思了!”石二宝说:“现在谁还愿意种地?种出来的粮食也都卖不上价,只够自己家吃,饿不死就算是好的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干这个。”
  “你老弟说的是啊。”李忠民说,“所以看见你这不速之客,我起初是有点儿吃惊,后来缓过神就见怪不怪了。农民不容易啊。过去,城里人苦,农民也苦。现在,城里人都好过了,农民还是苦。要不,好好的,谁愿意离开家?”
  石二宝不语。脸上十分阴沉。他的表情让李忠民有些怯。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下去。
  “说老实话,二十多年前,要是不下那几年乡,我不会知道过去的农民有多不容易。今年,要是不回杏河,我也不会知道现在的农民有多不容易。”李忠民继续感叹。
  “杏河那儿,咋了?”石二宝问。
  李忠民暗暗松了口气,就开始说杏河的事。杏河县去年开始在全县范围内推行无公害大米,他下乡的那个点就是首批示范村。无公害大米说着容易种起来难。要求四统一:统一供种,统一供肥,统一供农药,统一出售。种子是从省农科院的试验田里精选出来的最新品种,肥料是按专门的无公害配方施的肥,还加上了高微量元素化肥。尤其是统一供农药这一项,执行得格外严格。普通水稻有虫子的时候,都是打有机磷的剧毒农药,农药残留量很高。施氮肥的时候,硝酸盐的含量也很高,这些都会对人体产生很坏影响。无公害大米用的农药是生物农药,没有残留。这样的无公害大米,村子里一下子就种了两千亩,没成想种出来了没人要。北京和省城的市场都打不开。给人家看证书,人家说假证书很多,谁知道他们的是真是假?现在,八百吨大米都在各家各户的屋里供着,眼看就成了陈米。
  “日他娘,哪里都这样。我们村今年也让种无公害麦子,现在我家还有两千斤麦子堆在厢房哩。”石二宝骂了一句,“你有啥好道道?”
  李忠民向石二宝示意,要点一支烟。石二宝同意。拿到烟的李忠民捋了一下思路,再开口的时候,他已经十分镇静,简直有些神色从容,谈笑风生了。他说自己有个朋友开着一家很大的食品公司,那个朋友有很多食品业的同行,最近在福州要举行个全国的绿色食品发展高峰论坛,他这次出门就是想去和这个朋友见个面,让他和同行们想想法子,把杏河的这些个大米推出去,要么做成品牌,要么深加工做成米粉米线什么的,总之是先找几个渠道把米换成钱。
  “唔。”石二宝表示赞许:“这个法子不错。”
  “等明天我去开会的时候,把你们麦子的事也提提,要是有门路,就和你们上头联系联系。”李忠民吐了口烟圈,“你是什么村的?”
  “新文县三里屯乡,”石二宝看了看李忠民,“我们那儿的人都种有这种麦子,你随便打听哪家都成。”石二宝顿了顿,“你费心了啊。”
  “什么话?!这是我应该的。” 李忠民又点了根烟,给石二宝递过去:“我不是好了伤疤不记疼的人。没有在农村的那段生活,就没有我李忠民今天的好日子。说到天边我都忘不了这个。人得有良心,是不是?”
  李忠民开始滔滔不绝。

  8

  说起来,那时候的老百姓可真是厚道啊。刚到农村,没有地方住。我们三十多个知青被安排到了各家各户。把最好的被褥给我们拿出来用,吃饭的时候,我们是头锅饺子二锅面,反正最好吃的,都是我们的。后来,上面给我们拨来了安家费,每名知青三百块,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生产队就开始张罗着教我们盖房子。队长先让人教我们脱土坯,那时候哪用得起全红砖?顶多是外面镶一层砖,是不是?脱好了土坯,又帮我们买了檩条、过木和苇箔。苇箔知道么?咱们这儿也用苇箔吧?用芦苇编的大席,垫到瓦底下用的。材料都准备好了,队长选了个日子,带着人就过来了,我记得老清楚,是十月八日那天开的工,生产队安排了十几个壮劳力,其中还有四五个村里最好的瓦匠师傅,我们几十号人一起,放线,挖槽,砸地基,十间屋子一字排开,转眼间就砌出了地面。第三天中午时分,开始上檩条,按当地习俗上檩条要放炮仗,图的是吉利,主家得管饭吃,表示对大家的谢意。可我们刚到这儿,要什么没什么。怎么表示呢?后来我们生产队长就说话了,他说:“你们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家,今天生产队管饭,我已安排了蒸卷子、白菜粉条炖豆腐,就当你们谢谢老少爷们了。”队长的话音刚落,我们这些知青的眼泪都刷地下来了。城里孩子娇气,长这么大头一次离开父母。在这儿苦是苦点儿,听到的却都是暖心话,看到的也是暖心人,能不感动么?那顿饭,我第一次看到了可以做几十人饭的大锅,第一次看到铁锹那么大的锅铲,第一次吃白色的肥肉片熬白菜,真香啊。 后来才知道,这顿饭吃光了生产队的家底儿。他们也是百年不遇,吃这么一顿好的。
  石二宝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李忠民也跟着笑了笑:我们住进知青屋以后,才知道真正的苦日子来了。以后就没有再吃过肉片熬白菜,只有油星白菜。后来,油星也没有了,只有白菜。再后来,白菜也没有了,只有白饭配盐水萝卜丝,再到后来,萝卜也没有了,只有盐。再到后来,盐也没有了,只有白饭。再到后来,米也没有了……
  “那你们吃糠?”
  还有稻谷。我们就开始学着碾稻谷,把稻谷变成米。不自己干哪里会知道米是从稻谷里出来的?还以为米和面一样,都是小麦的孩儿呢。
  石二宝哈哈大笑。
  李忠民没有笑:我是真心感谢那几年的知青经历,学会了所有农活,锄地、割稻、耕地、骟谷、开苗、收拾棉花,我样样都行。我还当了两年多的生产队会计。当了会计才知道,老百姓都对会计高看一眼,一是有文化识文断字;二是各项分配都与他一个人息息相关,生怕处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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