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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一只手下提着一个包裹,我问他:‘老伯,
为啥还带来这东西?’……‘哼!不!……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一人一
包,……回阴朝地府,不穿洁净衣裳是不上高的。’”
“跳板搭起来了,……一看跳板搭起来就有哭的。……我是不哭,我把脚跟立
得稳稳当当的,眼睛往船上看着。……可是,总不见出来。……过了一会,一个兵
官,挎着洋刀,手扶着栏杆说;‘让家属们再往后退退,……就要下船,……’听
着'口高'唠一声,那些兵队又用枪把手把我们向后赶了过去,一直赶上了道旁的豆
田,我们就站在豆秧上,跳板又呼隆呼隆的又搭起了一块。……走下来了,一个兵
官领头,……那脚镣子,哗啦哗啦的,……我还记得,第一个还是个小矮个,……
走下来五六个啦,……没有一个象秃子他爹宽宽肩膀的,是真的,很难看,……两
条胳臂直伸伸的。……我看了半天功夫才看出手上都是带了铐子的。旁边的人越哭,
我就格外更安静。我只把眼睛看着那跳板,……我要问问他爹‘为啥当兵不好好当,
要当逃兵。……你看看,你的儿子,对得起吗?’”
“二十来个,我不知道那个是他爹,远看都是那么个样儿。一个青年的媳妇…
…还穿了件绿衣裳,发疯了似的,穿开了兵队抢过去了。……当兵的那肯叫她过去,
……就把她抓回来,她就在地上打滚,她喊:‘当了兵还不到三个月呀,……还不
到……’两个兵队的人,就把她抬回来,那头发都披散开啦。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
才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人带过去。……越走越近了,越近也就越看不清楚那个是秃
子他爹。……眼睛起了白蒙……又加上别人都呜呜啕啕的,哭得我多少也有点心慌。
……”
“还有的嘴上抽着烟卷,还有的骂着,……就是笑的也有。当兵的这种人……
不怪说,当兵的不惜命。……”
“我看看,真是没有秃子他爹,哼!这可怪事,……我一回身就把一个兵官的
皮带抓住:‘姜五云呢?’‘他是你的什么人?’‘是我的丈夫。’我把秃子可就
放在地上啦,……放在地上那不做美的就哭起来,我拍的一声,给秃子一个嘴巴,
……接着我就打了那兵官:‘你们把人消灭到什么地方去啦?!’”
“‘好的……好家伙……够朋友……’那些逃兵们就连起声来跺着脚喊。兵官
看看这情形,赶快叫当兵的把我拖开啦,……他们说:‘不只姜五云一个人,还有
两个没有送过来,明后天,下一班船就送来。……逃兵里他们三个是头目。’”
“我背着孩子就离开了河沿,我就挂着牌子走下去了,我一路走,一路两条腿
发颤。奔来看热闹的人满街满道啦,……我走过了营房的背后,兵营的墙根下坐着
那提着两个包裹的老头,他的包裹只剩了一个。我说:‘老伯伯,你的儿子也没来
吗?’我一问他,他就把背脊弓了起来,用手把胡子放在嘴唇上,咬着胡子就哭啦!”
“他还说:‘因为是头目,就当地正法了咧!’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正法’是
什么……”
她再说下去,那是完全不相接连的话头。
“又过三年,秃子八岁的那年,把他送进了豆腐房,……就是一这样:一年我
来看他两回。二年他回家一趟,……回来也就是十天半月的。……”
车夫离开车子,在小毛道上走着,两只手放在背后,太阳从横面把他拖成一条
长影,他每走一步,那影子就分成了一个叉形。
“我也有家小,……”他的话从嘴唇上流了下来似的,好象他对着旷野说的一
般。
“哟!”五云嫂把头巾放松了些。
“什么!”她鼻子上的折皱纠动了一些时候:“可是真的?……兵不当啦也不
回家?……”
“哼!回家!就背着两条腿回家?”车夫把肥大的手揩扭着自己的鼻子笑了。
“这几年,还没多少赚几个?”
“都是想赚几个呀!才当逃兵去啦!”他把腰带更束紧了一些。
我加了一件棉衣,五云嫂披了一张毯子。
“嗯!还有三里路……这若是套的马,……嗯!一颠搭就到啦,牛就不行!这
牲口性子没紧没慢,上阵打仗,牛就不行。……”车夫从草包取出棉袄来,那棉祆
顺着风飞着草末,他就穿上了。
黄昏的风,却是和二月里的一样。车夫在车尾上打开了外祖父给祖父带来的酒
坛。
“喝吧!半路开酒坛,穷人好赌钱。……喝上两杯,……”他喝了几杯之后,
把胸膛就完全露在外面。他一面吃嚼着肉干,一边嘴上起着泡沫,风从他的嘴边走
过时,他唇上的泡沫也宏大了一些。
我们将奔到的那座城,在一种灰色的气候里,只能够辨别那不是旷野,也不是
山岗,又不是海边,又不是树林,……
车子越往前进,城座看来越退越远。脸孔和手上,都有一种粘粘的感觉。……
再往前看,连道路也看不到尽头。……
车夫收拾了酒坛,拾起了鞭子,………这时候,牛角也模糊了去。
“你从出来就没回过家?家也不来信?”五云嫂的问话,车夫一定没有听到,
他打着口哨,招呼着牛。后来他跳下车去,跟着牛在前面走着。
对面走过一辆空车,车辕上挂着红色的灯笼。
“大雾!”
“好大的雾!”车夫彼此招呼着。
“三月里大雾……不是兵灾,就是荒年。……”
两个车子又过去了。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