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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
“我直觉上感到他是个好人,只是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当女人诉诸直觉时,男人再说什么也没用……喂,等等,阿若,有客户给我打电话进来,不讲了,Bye,晚安。”前两句话已成为赵鹏远的口头禅,他总不与她争辩什么。
挂上电话后,脑海里浮现的竟然全是那个醉汉的影子。他那像受伤小狗的眼睛激起了她的同情心,使她忍不住在脑袋里做起沙盘推演来:好好的一个年轻律师,为什么要喝得醉醺醺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伤心事?
她问燕珊。燕珊语气中带着一贯的冷嘲热讽:“有些人,没尝过苦头,一遇到麻烦,就呼天抢地,糟蹋自己。”
“什么麻烦?”
“小小的失恋。理他呢!”
燕珊说她不是影剧记者,不负责做包打听,言下之意,就是叫菊若别再问了。没想到那个星期五晚上,菊若一个人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用餐时,赫然看见李燕珊的醉汉邻居,西装笔挺地坐在邻座,和两位面目严肃的中年男子谈生意。
他稍一别过头,看见了她。
菊若没敢直接跟她打招呼,怕他清醒时认不得喝醉时认识的人。
“啊,你来了!”他的口气却热络得让她吃惊,“再等我一下就好。”就在菊若对他的反应一头雾水的时候,他和那两个中年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子,两个中年人就起身走了,还向她点头致意。然后,男人把身子移到她前面的空位上,对她眨眨眼睛,说:“还好你在这里。”
“怎么回事?”
菊若发现自己其实很有好奇心。
“我的两个老板。他们不同意我辞职,找我谈谈。现在,他们同意给我三个月假,让我休息一下。”
“为什么要辞职?”
男人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
“对不起,我多事。我们没那么熟,不该乱问……”
“没关系,我只是在想,什么样的回答比较适当。”
“我听人家说,可以用一句话说完的,就是最真实且适当的回答,尤其是在我这么一个陌生人面前。”
“哦,那简单多了。因为我觉得人生没意义,工作也不想做了。”
他耸肩的姿势很调皮。
“我,哀莫大于心死。”
他的话只像一个矿坑的出口,里头还藏着更多值得挖掘的东西。菊若想。
“好久没有说出我的真心话了。”他说,“当律师当久了,说每一句话都要评估一下后果,处处委婉曲折,假得很。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忽然知道了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过度压抑吗?所以你喝酒?啊,对不起,我不该乱揭你的疮疤。”
“既是疮疤,也就不怕人揭了。”他低头看看菊若面前的水杯笑了笑。菊若仿佛从冰水杯面的倒影看到他依然受伤的眼睛。
“现代社会,要当个堂堂正正的人,谁没有几分压抑。像你也有压抑吧,动不动,你就说对不起,也许你也不是像你的外表看起来那么温良恭俭让……”
“呸,你是能言善道的律师,我说不过你。”菊若专心地吃完套餐,在喝套餐附赠的咖啡时,却不小心把叉子拿来当汤匙搅拌,颇为自己的紧张觉得好笑。
“现在我不是了,至少这三个月我不是。”他笑道,“能产生折衷办法的谈判就是好的谈判,能比计划内早结束的谈判是更好的谈判。今天因为你在,我运气不坏。其实我只是想休息一阵子,并不是真的想辞职……”
“跟我在不在有什么关系?”
“两个老头认为我有了女朋友,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女人对你那么重要?”
“这种回答,Yes或No都有问题的问题,恕不回答。”他的笑很调皮,分明还是个孩子啊!
“说,我怎么答谢你?”
“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还没自我介绍吗?李燕珊也没告诉你吗?”
菊若摇摇头。
“我叫杨选。”他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她。上面写着他的一流大学法学硕士学历、律师头衔以及担任某某大公司的法律顾问,等等。她也把她在纺织公司的名片给了他。
难得有月亮完全露脸的城市,夜色很美,时节渐渐入秋,微凉的风吹得两旁密密的樟树叶轻轻颤抖,也微微撩拨着菊若的薄衫。菊若在门口和杨选说再见,走了几步路,杨选又追上来,说:
“晚上治安不好,我送你好不好?”他有点腼腆,不敢正视菊若的眼睛;看来这个男人并不擅长主动和女人搭讪,虽然他看上去有一种特别会吸引女人眼睛的、浪荡不羁的秀气。
“我要到附近办点事情。”菊若说。
“我陪你。你不介意吧?”
“很无聊的,”菊若竟然觉得很难启齿,“我……去试婚纱。”
这一个星期,菊若四处搜集情报,细心地四处试着婚纱,挑摄影公司。能穿上洁白的婚纱,是她从小女孩时就很憧憬的事。即使赵鹏远的求婚没让她觉得太兴奋,试穿婚纱这件事倒让她乐此不疲。今天下午,她的同事刚推荐了这家公司附近的婚纱摄影,还帮她约了时间,坚持要她在还没决定前多看几家。
“你要结婚了?什么时候?”
菊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男人眼中有落寞的表情,她结婚又触动他什么伤心事
“三个月后。”菊若加快了脚步,“就……就在前头转角,你……不必送我。”
“没关系,我还是可以陪你。虽然刚认识你就知道你有主了,有点残忍。”他笑着说。
她想他是逗她开心的。菊若大方起来,邀他陪着看,出点意见。到底她还是觉得,女人再坚强再独立,连挑摄影礼服时都没男人陪,还是有点势单力薄,不免孤单。
“先生你看,你的新娘子穿这件很漂亮!”在旁促销的小姐对杨选这么说。
杨选一点也没想辩白他不是新郎。他只是托着腮,用眼睛默默迎接她拉开布幕的那一刹那。他似乎企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新郎,表情像喝了点酒似的醺醺然。
“他……”林菊若想解释,杨选对她眨眨眼睛,她竟不忍多讲了,忽地转了身,看着自己弧度美妙的腰身,那是她自觉身材最漂亮的地方。她虚荣地想要每个人的眼睛停在那个地方。包括这冒牌的新郎。
她试穿了三件礼服,式样都简单。她是个喜欢简单款式的女人,不要繁复的蕾丝和缀饰抢掉她的光芒。她喜欢简单,正如她以为简单是最好的生活方式一样。
可是在他陪她试婚纱的这个晚上,她发现自己复杂起来,为什么有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那么强烈地袭击她?自己该不会是爱上了这个失恋后徘徊人生路的痴情男子吧?没有理由啊!那么快,快到她根本想不清楚。为什么他让她觉得,在短短的两次会面时间内,他就值得她爱?
3。一见真情的爱
如果这是一见钟情,为什么在她和赵鹏远走过的长长八年里,没有其他任何男子让她动心过?甚至连赵鹏远也没让她有过这样的感觉?
赵鹏远是她同班同学;为了追她,从大一起每天上课就悄悄坐在她旁边,默默走成了一对,当中岂有这么电光石火的瞬间,让她觉得想好好闭一下眼睛,让心灵的舌头咀嚼滋味的瞬间?菊若和杨选四目交接,他的眼睛灼灼发光,并不像那个因失恋而喝醉的男子。“他是
因为空虚才这样看我吗?”菊若问自己,旋即又怪自己自作多情。
他送她回家,她注意到他彬彬有礼为她开了车门才进驾驶座,心中莫名地感动。赵鹏远也不是没有为她开过车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赵鹏远没让她这么感动过,仿佛理所当然,他怎么待她都理所当然。
难道她没有爱过赵鹏远?记忆的录影带喑哑地在菊若脑海中播放。
是的,他第一次牵她的手时,她急急甩开,后来只是在他试了几次后才变成了习惯;他第一次吻她后,她回宿舍刷了三次牙,想清除他的气味,后来才变成了习惯,一个她不太喜欢的习惯。他抚摸她的身体任何部位,她只觉得因为他是她的男友才可以接受;他想和她做爱,她会很理智地告诉他,以后吧!以后,现在不行。大概在他当兵当完之后,两人才有第一次的性关系。从那时他就保证他会娶她,因为他算是尊重她的决定,于是他成为她眼中的好男人,值得托付终身。
可是那是爱吗?菊若怀疑起来。
然而,爱难道会这么快,这么无厘头,这么不需理由吗?和杨选之间又真的有缘相遇吗?又不是,她发现他和她在相邻的大楼上班两年,她未曾见过这个人,老天爷根本没打算让他们太早碰见。“看你试婚纱,觉得我也幸福起来。”杨选送她回家时说。菊若明白,这家婚纱店,铁定是做不了她和赵鹏远的生意了,但一定会被她存入她的记忆档案里。她的记忆档案其实贫乏。
“我们算朋友吗?”他搭计程车送她回家,在她下车的那一刻对她说。
第三次见面就在隔天。杨选在她下班时打电话来,说,如果不太打扰她的话,可不可以请她品尝他做的奶酪蛋糕。“你会做蛋糕?”她惊讶得手发抖。“一个人闲着在家,找点不动脑筋的事做,不知做得好吗?我为了做蛋糕,早上还买了一个大烤箱,投资巨大吧!”
菊若的下一个电话是打给赵鹏远的。她取消了和他的晚餐约会,搭计程车到杨选家。她心里有点不安,怕被住同一栋公寓的燕珊看到了不好意思。打开车门下车不久,一辆在巷道中逆向行驶的摩托车把她撞跌在地上。
摩托车也随尖锐的煞车声倒地。她感觉到自己的腿和粗糙的水泥路摩擦了一下,火辣辣的。不到十八岁的摩托车骑士比她还惊慌,站在一旁,结结巴巴地问:“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没有怎么样?”
这句话在小男生口中重复了几次,菊若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看小男生眼眶里流下无助的眼泪:“我……我叫车送你去……医院,小姐……对不起……我只是在试骑我哥的摩托车……”“别哭了,没关系。”菊若挣扎着要站起来,背后有人扶住她。她一回头,是燕珊,站在燕珊背后的是杨选。
该死!她本来不想让燕珊知道的。
杨选跨步向前,又是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正义之士,大声问小骑士有驾照没有。小骑士边摇头边掉泪,哀求他们别告诉他爸妈,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如果不够,我还有一些存款。”这少年眉清目秀,看来是好人家的孩子。菊若不忍为难他:“我只是擦伤而已,没关系,让他走好了。”
“你不会每一次都遇到好人的。”杨选还不忘对无照驾驶的少年谆谆训示。
小麻烦走了,大麻烦才当头。菊若不敢看燕珊,不知如何编织一个谎言。
“怎么来的?”
显然燕珊并不知道这件事。杨选只约了菊若。
“为了开始我的新生活,我跟楼上朱妈妈学做奶酪蛋糕。我学做了蛋糕,请你的朋友来指导。”
杨选神色自若地说,“上来我家,喝杯咖啡如何?”
“不了,我有稿子要赶。”燕珊就是这样,答应与拒绝都干净利落,“看来,你找到人生的新方向了?”
这一句双关语听得菊若脸红耳热。杨选只是淡淡一笑,轻拍了燕珊肩膀一下:“认识你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个工作狂!”
像拍灰尘一样甩掉他的手,燕珊关上自己的房门,客气地跟菊若说:“Enjoy
yourselves。”语气平平淡淡,反而让菊若感到惊心动魄。她是知道燕珊的,燕珊不平静时会装得最平静。她怕燕珊会在心里给自己戴上一顶荡妇的帽子,虽然燕珊不爱过问她的感情生活,除非她愿意讲。
“好吃吗?”
正在一堆死结般的想法中寻思该如何解释的菊若,把蛋糕往自己嘴里塞,连味觉也遗忘了。“……好吃,好吃。”她说,“真的……很不错……”
“你心不在焉——”
无意识地挪动腿改一下坐姿,菊若唉哟一声叫了起来,原以为刚刚一跌没有怎样,现在她低头一看,那一大块本来只是些微破皮的地方,渗出一大片血水来,像被磨砂纸继续摩擦般作痛。
杨选看见了。“别动,我帮你擦点碘酒,再叫救护车——”
“别开玩笑了,这一点皮肉伤叫救护车,你讨骂呀!擦擦药就好了。”
杨选拎出他的医药箱来。连药箱里的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菊若心下判断,他一定有洁癖什么的,怎么会这么整齐?不但整齐,而且考究,所有的药品装在樱桃木盒子里。木盒子的边缘还雕着常春藤的叶子,那是贺佳勤在意大利的跳蚤市场买来的古董。
杨选顿了一下,说:“我女朋友留下来的;从前……那个女朋友的……那是她的专业。”
“她是护士?”
“不,是医生。”
菊若的脸色淡了一下。他的前女友竟是医生,想必是很能干的,当时一定是一对璧人。她算什么?一个普通上班族。
别痴心妄想了,菊若自己说。啊,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