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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定的吴三桂,身虽在席,魂儿早已缠绕到那美人的裙边去了。讲到那个美人,就是安徽巡抚李留云与田皇亲的二十四名歌妓中的一人,姓陈,芳名一个沅字,鬻歌秦淮时,更名叫做圆圆。这陈圆圆本是太原人,确是个世家闺秀,她的祖父,做过一任侍郎,父亲是太原名孝廉,圆圆下地,不到周岁,陈孝廉便染痼疾,一病不起。圆圆的母亲,就矢志柏舟,抚养这圆圆成人。光阴逝水,圆圆已是十八岁了,出落得脸似芙渠,腰同杨柳,冰肌玉骨,妖袅婷婷,真有绝代的芳姿。圆圆的母亲夏氏,出身也是名门,识字知书,兼工琴棋,又善画山水。她见圆圆聪颖绝伦,把自己生平的技艺,尽情传授给了女儿。圆圆也一学便就,所谓举一反三,简直要胜过她母亲了。夏氏以圆圆聪慧,自然格外痛爱,人家掌上的明珠,恐未必有她那样的怜惜。但有时终对圆圆说:“女儿颖悟过人,又具如此花容貌,天生美人,只怕福泽太薄。愿汝父在阴间祐你,莫应红颜薄命那句话儿,我死也瞑目了!”夏氏说到这里,便惨然不乐。圆圆听了,几乎流下泪来,又恐他母亲伤心,故意强颜欢笑,把她的话支岔开去。这样的寡母孤女,守不到半年,夏氏忽然罹了时疫,大限难逃,含着一泡珠泪,握住圆圆的一只玉臂,溘然长逝了。夏氏一死,圆圆一个弱女,弄得举止无措,一天到晚,只知掩面哭泣。隔壁的陈姥姥,虽和圆圆同姓,却不是同宗的。她见圆圆孤弱,就插身进来,帮着圆圆买棺治丧,草草如仪,又替她典了祖产,卜地安葬,诸事料理妥当。圆圆的心上,十分感激那个陈姥姥,陈姥姥也时时来照顾圆圆。姥姥有一个儿子,年龄和圆圆相若,生得蠢笨如牛,出门不知南北,在家不辨菽麦,除了吃饭下便之外,一点人事也不晓得的。姥姥只有这个儿子,钟爱倒也无异夏氏之于圆圆。姥姥自谓对于圆圆有殓母的恩典,托人转告圆圆,要求圆圆嫁给他的儿子。圆圆想姥姥太不自量,也不去得罪她,只用婉言谢却。谁知圆圆在家守孝,还不到三个月,山西流贼大起,百姓奔窜,豕突狼奔。陈姥姥乘这乱世时代,挟了圆圆,逃往秦淮,以三百金将圆圆售去。
出三百金的人,是个著名的乐户,他见圆圆生得雪肤花貌,真是钱树子是赖了。当圆圆张帜的第一天,便有泗水公子,愿以三千金代圆圆脱籍,怎奈鸨妇贪心正炽,欲依圆圆为一生吃着,区区三千金,哪里能够填得她的欲壑?一场好事,中道阻断。这也是陈圆圆应该要历许多磨折,才能留得芳名,与后人论长道短,否则英雄美人的情史,又从哪里着笔呢?陈圆圆悬牌应歌,芳誉日盛一日,大江南北,醉心圆圆的坠鞭公子,正不知多少。金屋藏娇的一时颇不乏人,一者是鸨妇所索太奢,第二是圆圆选择过苛,鸨妇愿意了,圆圆抵死不从;圆圆瞧得上眼的,又都是江淮名士,富于才而贫于资,只能卜一夕之欢,实无买珠之力。这般耽误春光,转瞬又是两年,圆圆已二十岁了。恰好巡抚李留云,来秦淮搜罗美貌的歌妓,见了圆圆,惊为尤物,立给鸨妇二百金,载圆圆而去。鸨妇满心的不愿,只是抚台大人的命令,不敢不从,惟有吞声忍气罢了。李留云在各地的楚馆秦楼,把个中翘楚,一古脑儿搜刮起来,凑成二十四名,组就一班歌剧,送往田皇亲的府中,充作侯门的歌姬。这样一来,田宏遇果然享尽艳福,只苦了那些吟风弄月的名士,平日出入花丛,虽不获身亲香泽,也籍些发泄牢骚,望梅止渴。现在经李巡抚一网打尽,别的不去说他,单就醉心圆圆的一班士人,所谓枇杷门巷,樱花依然,玉人已杳,怎不令人望洋兴叹,生人面桃花之憾呢!这位李抚台,真要算得煮鹤焚琴,大杀风景了。
陈圆圆像再说陈圆圆在田府的席上侑酒,见众宾客中,有个武生打扮的少年,神采奇逸,相貌不凡,坐在嚣嚷的俗类当中,俨然是鹤立鸡群,那个少年,也频频回顾,两人在大庭广众之间,居然眉目传情,红丝暗牵起来。可惜的韵光不住,眨眼三更,酒阑席散。田宏遇令歌妓们进内,自己和他儿子两人,便起身送客。嘉宾纷纷离席谢宴而散,独吴三桂却留连不忍遽去,勉强立起身来告别。回头见屏风背后,似乎隐隐立着倩影,益令三桂恋恋不舍,几乎要一步一回头,效那长亭送别时了。陈圆圆自那天席上,见了三桂之后,芳心中就留下一个痕迹,由是对三桂往来,终是十分注目。那吴三桂也似不约而同地,心上时时牵记着圆圆。他进出田皇亲的府第,更比前来得亲密了,差不多一日两三次,人家当三桂和田畹公子有密切关系,哪里知道三桂别有所恋?
其时明朝的武将人才很缺,大学士温体仁与大宗伯董其昌,上疏请开恩科,征拔武将。崇祯帝也以内乱日炽,满清常来寇边,老尚书孙承宗已衰年致任,如祖大寿辈又潜降了满洲,此时总督三边,只靠一个经略史洪承畴。承畴虽称得是个将才,怎奈兼职太多了,顾了山海关、辽苏诸地,又要去管登莱、天津等军务,又须去参与山陕的战争。又命他督师淮扬,进兵安庆,克复凤阳诸府,又要提防浙闽海口,以御倭寇。这许多的重要大事,恃着洪承畴一人去办理,任他有经天纬地的才学,百战百胜的能耐,也有些顾此失彼的了。有这种种的原因,温体仁和董其昌的主张,正合了皇上的圣意,于是下谕,颁布四方,着一般武艺高强的士子,不论马上步下,长枪短刀,只要有一艺之长,都可以考试的。
这道圣旨行到了外郡,各处习武的举子,纷纷北来应考。在这当儿,田畹便劝吴三桂也去赴试。三桂日夜地想念着陈圆圆,哪有心思去取什么功名?怎经得田畹的激劝,又替他在董其昌跟前,竭力揄扬。到了应试的日子,崇祯帝命董其昌为主考官,田畹为副考官,曹腾蛟为检阅。三人奉了上谕,都全身披挂,齐齐地到御校场来。那时天下的武生,已是人山人海,只等检阅令下来,大家摩拳擦掌的,准备争取锦标。这天的吴三桂,也扎靠紧身,打扮得整整齐齐,威风凛凛地立在那里。他父亲吴襄,率领着京营中三百名劲卒,在校场的四围照料弹压。检阅官曹腾蛟下令校技,那数百名武举,陆续进场,一个个的献技已毕。董其昌点了名儿,记着一二三等级数。武举之后,便是武生,也一个个的试讫,主考官宣布休息。午后又经一场复试,试过之后,那些武举武生,始各自散去,只要明日望发榜就是了。第二天上,武榜张挂出来。武举中的头名,是马宝。武生头名,便是吴三桂。其他如吴问如、周遇白、马壮图、马雄图、董国柱等,也都是臂力过人,弓马精熟。由董其昌把取中的人名上达,崇祯帝御笔亲点,以马宝为蓟州副总兵,周遇白、马雄图、马壮图、董国柱、吴问如等,一例授指挥职,令赴洪承畴处着承畴分发各要隘驻守。吴三桂授为游巡使,即在京营,都督吴襄部下供差,有功再行升赏。
那时吴三桂新捷高魁,又授显职,少年得志,越发觉得目空一切了。田皇亲府中的陈圆圆,闻得吴三桂已授职京营,更起了一层羡慕之心。那三桂因在他父亲的部下供职,虽说是在家为父子,授事为君臣,而比较别个将士,当然要一点面子。所以他授职以来,差不多一个月中没有三两次到营。终日在田皇亲府中,借着讲论学问的美名,实在是为了陈圆圆罢咧。日月流光,又是冬尽春来,恰值田皇亲的花圃里,碧桃盛开。田畹便大张筵宴,请同僚至府中赏花。到了那天,皇亲府门前,车马接踵,自有一番的热闹。酒到了半酣,田畹提议,佳日无多,高会良朋,不可没有点缀,应请来宾们,各咏七绝一首,并不限定题目,悉以眼前的即景,随意吟咏。众宾客听了,大家齐声道好,尤其是那班墨客骚人,三杯下肚,正诗兴勃勃的当儿,有了这命令,恰中下怀,便各自铺纸润毫,摇头摆尾,在那里韵押字地哼了起来。
第七部分第七十章 吴三桂巧遇陈圆圆(2)
吴三桂是不谙诗韵的,呆怔怔地坐在席上,似乎不好意思,就起身离席,负着手闲步各处。只见园亭的东偏一带,碧桃如锦,望去又像一片的彩云,映着日光,在山中出岫。三桂赏览了一会,一步步地沿着桃林,向东南上走去。正南的松林下,却是一座很大的假山,山下是个三丈圜圆的一口石池,池中的金麟跳跃,五色斑谰,十分可爱。池边围绕着白石的卍字栏杆,来宾当中,也有倚栏在池边观鱼的,也有散步林木阴深处,摘寻诗句的。三桂无心看这些景色,仍傍池慢慢踱过去,转过了假山,路便折而向西。三桂本来借此解闷,原没一定的方向,所以就循着园路,往西前进。路的两边尽是千红万紫的花草,芳香馥郁,令人胸襟为畅。这条西向的道上,又有一条小径,可以折向东面的。那小径比较低去尺余,须拾级下去,人立在径中,两旁的花木,高出人顶,人在里面行走,外面是瞧不见的。三桂不禁赞道:“好一个幽僻的所在!”说着就循小径,向前约走了有三百步,是一所棕叶盖成的八角小亭,亭上设有竹椅床榻,都是湘竹编就的,又光滑,又美观,想是暑天纳凉时所用的。经过这座小亭,又有一个石池,也一般的石栏圜着,距离石栏半尺许,便是一座石台。台上凿着石椅石墩,上达碧瓦斜披,匾题着“钓鱼台”三字。钓鱼台的右偏,又有一条石径,光洁润滑,三桂就绕过了石台,竟望那石径上走去。走完石径,一字儿立着五间楼房,朱扉碧窗,极其幽雅。三桂走得脚顺,不问东西南北,早已走进楼房的下面了。
只见室中陈列的都是古董玉器,香炉鸭鼎,金盆玉壶。照形式上看起来,不像什么客室,大约是田畹自己游息之所了。三桂展玩了一遍,再跨进第二室去,那摆设越发精致了。壁上悬的名人书画,琴剑丝竹,无一不具。案上玉狮喷雾,金灯银缸,备极华丽。三桂正细看名人遗墨,偶然回顾,见对面室中,珠帘下垂,不知是什么地方,索性游一个爽快,竟回身向着第三室走去。一手才掀起珠帘,便觉一阵香气,直扑鼻管。再看室中,金漆箱笼堆列,镜架倒影,绣帘中隐隐露出牙床来。三桂到了这里,才知是女子的闺闼,不觉如梦方醒,寻思道:“俺怎么似这般糊涂,倘被田皇亲撞见,叫俺有何面目对他?”想着忙转身搴帘,要待出去,不防帘外已姗姗走进一位美人来,急得三桂走投无路。躲避又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冲将出去。一揭帘儿,两下里打了个照面,那美人见是陌生男子,也呆了一呆。三桂已瞧得清清楚楚,不由地木立着发怔,原来那美人正是三桂日思夜想的陈圆圆。圆圆骤见了三桂,初时很为惊骇,此刻见三桂木鸡般的,立得一动不动,两眼连神也定住了。圆圆心里暗暗好笑,不禁看着三桂,低头嫣然一笑,盈盈地搴帘走进去了。三桂这时也目眩神迷,不知不觉地那两条腿儿也随了圆圆走进房中。两人互相羡慕,隔墙相思已久,今天英雄美人,第一次叙首,这机会岂肯轻轻放过?于是由圆圆请三桂坐下,并亲自去倒了一杯香茗来,递给三桂的手中,三桂一面接茶,眼看着圆圆一双玉腕,白嫩得和粉琢一样,尖尖的十指,真是雨后的春葱,娇柔细腻,无论什么东西,总比不上她那样的娇嫩。三桂看得心痒痒地,这时恨不得把她捉过来,尽兴捏她几下。圆圆见三桂慢吞吞地接着茶盏,两只眼珠,只管骨溜溜地看着自己的手上,很觉不好意思起来,忙垂手立在一边,低垂着粉颈,不住地抚弄她的带子。三桂在未见圆圆以前,好似有满腔的心事,在心上人的前面一吐,及至和圆圆见了面,反觉得没话可说了,搜索枯肠,想不出什么话来。正是拿了一部廿四史,不知从哪里说起。还是陈圆圆到底在秦淮名列花魁,对于应酬谈吐,本是她们的惯技。当下便搭讪着,向三桂问长问短。三桂虽说是个男子,因心里迷乱已到了极点,和圆圆一问一答,转有些生涩涩的。这样的两人讲了一会,渐渐地得劲起来,不到一顿饭工夫,两人已并坐在一块儿,唧唧哝哝地谈起情话来了。
三桂一头和圆圆说着,一手紧紧握住她的玉腕,觉得柔软温馨,滑腻如脂,荡人心魄。圆圆却浅笑轻颦,故意缩手不迭,三桂哪里肯放?引得圆圆吃吃地笑了。这一笑不打紧,直把个自称英雄的吴三桂,顿时骨软筋舒,几乎坐不住身了。两人正在甜蜜的时候,不料田宏遇忽地掀帘进来,见了这种形状,心里怎样会不气?立即就放上脸儿,吓得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