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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老者无声地点头示意,令人生畏的眼神却一直盯着对方的忍者。男性老者朝着夜叉丸,女性老者则朝向风待将监。
“辛苦了。”
家康的话出乎意外,没有偏向任何一方,接着他又把目光转向身边:
“又右卫门,怎么样啊?”
“不胜惶恐。”柳生宗矩低头答道。
宗矩被任命为但马守是日后的事情,而德川家剑术宗师的地位则在当时就已经确立了。
“虽然臣下以为对忍术已有了解,却未料到竟有如此凌厉之势。比起刚才弟子们的丑态来,”宗矩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臣下竟然不知与柳生庄园相邻的伊贺和甲贺藏有这样的忍者,实在深感羞愧!”
家康不仅没有责备宗矩,反而点头表示同意,“半藏,你让我们大开眼界啊。”
陪侍末席的服部半藏虽然双手扶地,年轻的脸上却充满了会心的微笑。
“半藏。给甲贺弹正、伊贺阿幻,还有那两位忍者赐酒。”
接着,家康的目光从迅速走向两位老者的半藏身上移开,环视左右。
他的一边是长孙竹千代,乳母阿福,师傅青山伯耆守,以及土井大炊头、酒井备后守、本多佐渡守和南光坊天海等人。
另一边是将军秀忠,御台所江与,次孙国千代,师傅朝仓筑后守、本多上野介、井伊扫部头和金地院崇传等人。
家康深沉的目光,不禁让众人一下子都紧张起来。因为从大御所家康的口中,即将发布一道令人吃惊的命令,那是关系到德川家的继承者的命令。
换言之,这将决定德川家第三代将军的继承人究竟是竹千代,还是国千代。
家康已经七十三岁。
他正在筹划给大阪发起最后的一击。丰臣秀赖听从家康的劝告,为了供奉丰臣秀吉而在京都东山修建了大佛殿,四月中旬就要开始铸造巨钟。为了建造这大佛殿,大阪方面花费了大量的钱财,本身就是家康的远谋。而家康和在座诸位家臣早于暗中决议,一旦巨钟铸成,就以钟上铭刻的文字为借口向丰臣开战。众所周知,家康后来指责丰臣家借“国家安康,君臣丰乐”八字对自己下咒,这个借口近似无理,但对于家康而言,只要能够找到和丰臣家决裂的口实,他并不在意是什么样的借口。此事令家康暴露了一生忠厚的伪装,给世人留下了“老狐狸”的绰号。家康毕竟七十三岁了,已经明显感觉到身体的衰弱,所以他对丰臣家的忧虑也就不难理解了。
一旦开战,家康肯定会赢。到底多久才能攻陷敌人的城池,是一年还是两年,这就不是计划所能控制的了。到底自己能不能活到大阪城最后的战火熄灭,家康心里也没有保证。
家康在自己生命的余晖中,突然发现大阪城变成了一座高耸的黑影。在那余晖的彼方,他还看到一个更大的阴影,仿如一个梦魇。
那便是家康死后德川家族的去向。到底让谁做秀忠的继承人,是长孙竹千代,还是次孙国千代?
家康难以按照长子继承制选择长孙有他的理由。看到这对十一岁和九岁的年幼兄弟,他自己也不得不犯难。虽然两人都是自己的爱孙,但是长孙竹千代却患有口吃,不仅说话有些结巴,头脑也略显愚笨。相比之下次孙国千代则可爱得多,聪明伶俐。到底是选愚笨的长孙,还是聪明的次孙?
为此烦恼不已的家康,不禁想起了自己儿子们的往事。三十五年前,家康曾经失去了长子信康。当时织田信长怀疑信康勾结武田,为了德川家的存续,家康不得不含泪杀死信康。而家康派去向信康传达切腹命令的,正是伊贺组的首领服部半藏。
后来家康经常为信康之死而自责。关原之役时,家康就曾感叹:“上了年纪这把老骨头真是不行了,要是那孩子还在的话,也不至于如此。”这里家康指的就是信康。可见信康对于家康而言,是怎样一个值得依靠的虎子。如果信康没死,也不会有后来的继承人之争。
家康另有次子结城秀康,三子秀忠。出于各种考虑,家康选择了笃实的秀忠作自己的继承人。秀康因此极为不满,经常闹事。由于了解秀康勇武的性格,家康和秀忠也很难处理。
正因如此,家康从心底知道承继之事的难度。也不仅是德川家,织田信长花费半生精力才平息其弟信行的叛乱,也是家康亲眼所见。承继之事是所有大家族,在所有的年代,都会面临的一个难题。
《甲贺忍法帖》 德川家的秘密《神祖御定法》
知道是难题,反而更费心思。家康心里也清楚,比起长孙竹千代,秀忠和御台所一直对次孙国千代偏爱有加,家康自己也是默许的。而家康更知道,现在德川家的内部已经分成了竹千代和国千代两派,双方在嫉妒和反感的驱使下明争暗斗。
秀忠暂且不说,御台所江与和竹千代的乳母阿福都是性情刚烈的女子,双方自然互相排斥。江与的母亲是织田信长的妹妹阿市,阿福则是逼死织田信长的明智光秀手下第一重臣齐藤内藏助的女儿,仇恨的渊源也很深。阿福后来成为了春日局。'译注:“局”是对侍奉于将军家的地位尊贵的女性的敬称。春日局是对三代将军家光的乳母的尊称。'而且,其他的侍妾、师傅和重臣们也都分成了两派。竹千代方面有天海、土井、酒井。国千代方面有崇传、井伊。阴险冷静的本多佐渡和上野介甚至分成了父子两派各为其政,勾心斗角。
是年冬,有人发现阿福喝的茶被事先下了毒。与此同时,国千代也在夜里遭人暗算,好不容易才脱险。
这样下去可不行!
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或许攻陷大阪城的同时,德川家也会土崩瓦解。
到底如何是好?就连“老狐狸”家康也感到焦躁和苦恼。严格按照长子继承制来办?万一长孙变成昏君,将会导致什么样的悲剧,对于家康这位战国乱世的幸存者来说,昔日往事历历在目。如果不按顺序选择聪明的次孙呢?由此引发的纠葛,家康从秀康和秀忠身上也是深有体会。这个问题是如此严峻,以致后来家康做出一项重大决定,专门为德川家制定了《神祖御定法》。即便这样,历代将军的继承问题也都曾引起轩然大波。也只有家康,此时就已看出这不仅仅是有关第三代将军,更是有关德川家族千年命运的大事。
为此,必须立即解决这场继承人之争,而且还要两派都得认可。可是,长年积累下来的家族恩怨和感情裂缝,又岂能当下和解?而且,事不宜迟。这事必须在我家康最后的生命,以及最后的大战之前,加以解决。而且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大阪方面知晓德川家这场内部的纷争。
早春某个下雪的傍晚。家康把天海僧正请到骏府城内,两人在密室相对而坐。名义上,这是为了继承天台宗的正统,实际是两人谈的正是将军继承人的事。天海在闭目沉思之后,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解决方案。
“总之无论是用理还是用情,双方都不会轻易接受。……这样如何,干脆让双方各自派出代表自己的剑士,通过剑士的决斗来决定继承人。”
家康睁开双眼,望着天海。南光坊天海尽管属于竹千代派,可同样也为德川家的继承人问题煞费苦心。
通过剑术高手的决斗来决定两派的命运!这真是一个和武士名门相配的方法,充满男性的色彩,另一方面也过于单纯。就连“怪僧”天海,在遇到家族之争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想法不错。但是,论起剑术的胜败,就和时运有关。要是承认时运就是命运还好,如果是不愿轻易承认命运的女人可就不好办了。单单一对一的决斗,能够让其信服吗?”
“那就三人对三人。”
“为了选出这三个人,两派恐怕都会发生一场内讧。”
“那就五人对五人。”
“……”
“十人对十人。这样的话,双方可以尽遣精锐上阵,既跟时运无关,也不会再有任何借口。”
家康开始点了点头,后来又加以否定。
“十人对十人的决斗,两派固然再无借口,可是,要选出十名剑士的话,事情必然会传播开去。土井对井伊,酒井对本多……让他们一战的话,既很残酷,也无好处。不仅如此,还会加深双方的矛盾,甚至让矛盾公开。这可是德川家的重大机密,不能让大阪方面知道。”
天海半闭着眼,听着落雪发出的响声。深殿幽寂,让人仿佛置身深山老寺之中。他突然睁大双眼,对家康说:“忍者。”
“忍者?”
“那么,使用忍者的话怎么样?落雪之声,让老纳想起以前在江户麴町安养院听上代服部半藏说起的往事。甲贺和伊贺两个忍者世族,自源平之争起,就素不和睦,视对方为千年的敌人。……因此,至今他们仍然隐藏于伊贺和甲贺境内,只是因为和服部家的约定,才相安无事。如果服部家放手让其一搏,两族必定会展开一场血斗。他们之间的恩怨,让半藏也叹息不已。不如就让这两族忍者分别代表竹千代殿下和国千代殿下,请服部家下令让他们决一雌雄,如何?”
天海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
“这样一来,不仅不用担心秘密被大阪方面知晓,而且就算两族拼个你死我活,也不会给德川家的武士造成任何损害。”
家康沉思良久,终于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
“又是服部。不仅信康之死,就连这次决定我孙辈的命运,也还得依靠这伊贺的忍者吗?”
一丝苦笑袭上家康满是皱纹的老脸。如果这个计划实现的话,德川家的命运就真是掌握在忍者一族的手中了。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确实又是家康自己的命令。
《甲贺忍法帖》 德川家的秘密和德川家的渊源
甲贺、伊贺忍者和德川家的渊源,说来话长。
说到忍术,为什么会成为甲贺和伊贺的独门技艺?这其中有地理和社会历史的多重原因。首先是甲贺和伊贺两地复杂的山谷地形,众多小土豪割据一方;其次是接近京畿,历来平家、木曾以及义经的残党都潜伏于此;三是这里曾经也是南北朝战争的必争之地。然而具备这些条件的,其实也不仅仅只有甲贺与伊贺。
总之,壬申之乱中挑起叛乱的大海人皇子就曾经留下使用忍者的记录,也有传说认为,义经的家臣伊势三郎义盛本身就是伊贺的忍者。近江望族佐佐木六角入道在对抗足利将军的时候,派出甲贺的忍者,让足利军颇为头痛,史称“甲贺钩之役”。由此看来,伊贺和甲贺的忍术可谓是源远流长。而且,这些史迹还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忍者总是和当权者对立,这也是其反骨,抑或诡秘的野性的反映。
进入战国时代,忍术的用途更加扩大。谍报,侦查,暗杀,放火,散布谣言——群雄竞相使用忍者,并称之为“夜盗组”、“乱波”、“透破”等。甲贺和伊贺通过实战证明,他们乃是众多忍术门派中最精妙的忍术。于是战国群雄争相收买甲贺和伊贺忍者为其效力,相应也就产生了甲贺五十三家、伊贺二百六十家等诸多忍术流派。
但是,忍者终于也有覆灭的一天。随着织田信长一统天下的步伐,忍者也不得不正面对抗信长的铁蹄。忍者和织田的对抗,有伊贺甲贺靠近京畿这一地理上的原因,但说到底,虽然信长也曾大量利用忍者,但信长先天就不喜欢忍者这种充满诡秘色彩、神出鬼没的族人。忍者和织田之间的这场对抗,史称为“天正伊贺之乱”。
原来伊贺和甲贺的小土豪都是分成各家各派,遭此大难,终于团结在一起。经过多次战斗,尽管忍者集团终因寡不敌众而失败,然而他们的抵抗也非常有效,不仅织田军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就是织田信长本人也多次遭到狙击,差点失去性命。所以织田对忍者的杀戮也是毫不留情。不仅城池全部烧毁,神社和寺院也破坏殆尽,信长甚至下令军队,对于忍者,不论僧俗男女,全部杀死。幸存的忍者不得不四处逃亡,其中多数逃到了三河附近,也就是德川家的境内。这是因为,伊贺的望族服部半藏以前就已仕官德川一族。
德川家康一向对甲贺和伊贺的忍者非常关心。家康早就认识到了忍者的利用价值,这可以从后来幕府的一个重要制度——谍报制度看出来,为此家康一直留心召集甲贺和伊贺的忍者,并让服部半藏做他们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