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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抚摸着苍劲的七棵树,想象着原来那森林的古老与壮丽,想象着我的周围全是七棵树一样的参天大树。我不知道这七棵树是怎么残留下来的,是谁手下留情,放了它们一马。我想这不会是偶然的疏忽,我想这一定是故意的疏忽。我想一定是有不忍心看见如此好的森林大规模被毁的人,故意留下七棵树,作为活生生的历史的见证,让后来人看看,这里曾经有过多么美丽的森林。
一定是这样的。在历史的迷雾中,在历史的盲视与愚昧中,一定还有清醒的眼睛与灵魂。
砍伐了几十年。只留下了七棵树。幸亏留下了七棵树。
林区的朋友坦率地告诉我,现在,在公路沿线,再也看不到原始森林了。甚至连这样的七棵树也看不到了。而在过去,在神农架还没有开发的时候,公路的两边,都是莽莽苍苍的森林。60年代初期开发神农架的时候,看中的就是神农架的森林资源,国家建设需要木材,在当时开发者的眼中,神农架的价值,就是一个蓄积木材的大宝库,就是要赶快修建公路,将神农架的木材开发出来。
于是,公路修到哪里,砍伐森林的油锯就响到哪里。林业工人为国家伐木的积极性越高,神农架为国家贡献的商品木材越多,神农架的原始森林就消失得越快。到了现在,除了在那些险峻陡峭的高山深谷中,还保留着一些原始森林外,其余的,都被砍光了。林区的朋友们告诉我,就在此刻,林区仍然还在伐木。因为林区还有森工企业,还有伐木的任务。林区的朋友们苦笑着说,现在呀,已经砍光了的地方,保护起来了;而那些真正需要保护的地方,现在正在砍伐。
朋友的坦率使我深深地震撼了。时至今日,20多年过去了,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这句话仍然如刺扎在我的心口,七棵树的倩影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想起我在神农架附近的一个国营林场听到的一个故事。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为了大办钢铁,便拼命地去砍伐森林。有一片森林被砍伐干净后,堆积的原木因为道路不通,无法运出,只好长期堆在深山里。后来不再头脑发热了,不再砍伐森林去炼钢炼铁了,那堆原木就渐渐被人遗忘了。说话的这个朋友发现这个地方的时候,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那像一座山一样的堆积着的原木,年深日久,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坟墓里埋葬的,是曾经在深山生长了千万年的原始森林。
一部人类的发展史,就是后人常常为前人扼腕叹惜的历史。我常常傻傻地想,假如当时开发神农架的时候,首先就将它作为世界上独特的自然保护区而保护起来,而不是作为一个“木材仓库”,那将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呢?好在历史在打了一个盹后猛地一下醒过来了。到了80年代,也就是我第一次进入神农架参观的前一年,神农架终于成立了省级和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准确地说,是“国家森林与野生动物类型保护区”,其范围大约有120万亩。在自然保护区的范围内,禁止伐猎,重点保护。这样一个自然保护区,其面积大约是神农架林区总面积的四分之一。那就是说,神农架的野生动物有了一个安全岛了。不过,我常常傻傻地想,要是野生动物能够懂得“交通规则”,懂得利用安全岛来保护自己就好了,树木不会长脚,它们老老实实呆在保护区内,可以保护自己不被随意砍伐。可是,那些野生动物就不同了。它们长着腿,可以到处跑;长着翅膀,可以到处飞。万一它们跑出了保护区,那该怎么办呢?是不是就不受保护了呢?
首次进入神农架,我的心情是沉重的。这样一个结果,是我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的。离开神农架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了沉甸甸的忧伤。为已经消失了的原始森林。为正在被砍伐的原始森林。为那些不懂得人类的游戏规则的野生动物,包括美丽的金丝猴。当然,也为也许是神话和传说中的野人。
深重与忧伤的结果是,我拒绝写神农架。我宁愿保持沉默。曾经有细心的朋友问过我,说你有写散文和游记的习惯,你那么钟情于神农架,一次次地进入神农架,怎么就不见你写过神农架呢?
我便望着他,给他讲七棵树的故事。讲秦岭冷杉的故事。
朋友便点点头。我明白了。唉,谁叫你爱得这样的深切呢?
我只有忍着冷冷的牙
是的,我对神农架是爱得深切的。对那些曾经存在过的原始森林,对那些已经保护起来的森林,包括森林中所有的美丽的生命,是爱得深切的。
有一次,我在一个音乐会上,听一个流行歌手唱《北方的狼》。在重金属的摇滚中,歌手甩着长发似乎是痛心疾首地长啸:“……我只有忍着冷冷的牙,/报一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突然间,我的心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我的鼻子情不自禁地竟然酸了起来。我突然想起了神农架,想起了那些被砍伐了的原始森林。我才知道,我为什么一次次地往神农架钻,可是却没有写出一个字来。原因其实很简单:“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森林。”
于是我就喜欢上了这首歌。准确地说,我只喜欢这两句歌词。我经常在疲惫的时候,吼那么两嗓子,那是一只来自南方的虎,在忧伤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森林。”
于是,我便一次次地走进神农架,大多是去开笔会,只有一次,是接受了和神农架有关的创作任务,去写寻找野人的电影剧本。? 湖北电影制片厂想拍一部有湖北特色的儿童题材的电影。他们看到了我的一部小说《山鬼》,便想到了神农架,想到了寻找野人这么一个题材。
湖北电影制片厂的厂长王原平是著名的音乐家。他特别钟情于鄂西北山区,钟情于三峡,也钟情于神农架。他所创作的《三峡,我的故乡》,以及《山路十八弯》,如今均是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了。我们便驱车进入了神农架,去实地查看野人出没的地方,采访考察野人的专家。
那是一次令人难忘、也令人感到遗憾的经历。
令人难忘的,当然是第一次走进了野人和野人考察的世界,第一次和野人的故乡、和野人考察的专家以及目击者面对面的对话。那是一个神奇的世界,是让世界惊奇的目光投向神农架的世界。确切地说,神农架之所以闻名于世,不是因为它的原始森林,而是因为它的野人的传说,以及美丽的金丝猴。有关野人的传说和故事,也许是我另外的一本好看的书了。
我的遗憾,是我有条件去看原始森林的时候,却偏偏生病了。
到神农架去考察野人,就不能不去九湖。那是神农架最西端的边远山区,与四川接壤,是神农架山脉与大巴山脉的转折地带。大九湖的魅力,就在于上苍赐于了它一片神奇的高山平原。在“抬头便见山,出门就爬坡”的神农架,在“地无三尺平”的崇山峻岭中,竟然有一片2万多亩的平川,当然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但是,我的兴奋点不是去看著名的平原草场,而是在去大九湖的路上,要经过野人出没的板壁岩,而且,在大九湖,在海拔1800米以上的高山上,有着一片原始森林,那里有不少第三纪残遗物种,有许多古老而珍稀的树种。现在,有了专车了,有了时间了,我怎能不去看看呢?
在我的计划中,还有到杉树坪原始森林去看秦岭冷杉的安排。朋友们多次对我说,那是一片少见的原始森林,面积虽然不大,却不能不看。我和原始森林里的秦岭冷杉神交已久了。我想这次应该遂我的心愿了。
又是炎热的盛夏。出门的时候,是清朗朗的大热天。我们只穿了衬衫和短裤,就这样从松柏镇出发的时候,还觉得热呢。
是不是老天爷偏偏要考验我呢?反正出门不久,吉普车就一会儿出故障了,一会儿没油了。这样折腾到下午,老天爷突然就变了脸。清朗朗的蓝天飘过几朵乌云,不一会儿,大山中竟下起雨来。司机说,到大九湖的公路非常的险,一下雨,经常遇到塌方,天黑是更不能走了,万一在半路上抛锚,可不得了。没有办法,只好到公路边的一个林场分场去过夜。
在高山深谷中,有“一雨变成冬”的俗语。即使是盛夏,只要一下雨,气温马上就下降了。到了晚上,山里人都穿上厚厚的棉衣,而只穿着汗衫和短裤的我,便冷得直哆嗦了。到了第二天,竟然感冒发起烧来。硬撑着向大九湖进发,沿途的公路果然有许多地方塌方,也有不少车辆翻车。看来这大九湖不是那么容易上的啊。就这么小心翼翼地走,终于在天黑之前,到了大九湖。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是怎么硬撑到晚上的。人已经是飘飘的了,仍然迷迷糊糊地去参观,迷迷糊糊地去采访,迷迷糊糊地去喝酒。林区的朋友特别的热情,王原平和我一样,是非常豪爽的一条汉子,他在神农架交了许多朋友,也敢于和林区的朋友喝“门杯”。所谓门杯,就是敬酒的人先喝完自己“门前”的酒,也就是自己杯中的酒,叫做“先喝为敬”,然后,再斟一杯酒,放到自己要敬的客人的面前,客人就要一次喝下两杯酒。一次喝两杯酒倒也没什么,可是,在神农架喝酒,还有一个规矩,就是“放排”,又叫“赶麻雀”,当一个人敬客人的酒的时候,其他的人都可以将自己杯中的酒放到客人的面前,请客人喝完。那就是说,如果酒桌上只有一个客人,那么,每次大家都“赶麻雀”,客人一次就要喝10杯酒。轮到下一个人敬酒,依然如此。一桌人依次敬一轮,就得喝90杯啊。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那天晚上,我们就被大九湖的朋友们敬上了“门杯”。
也许是因为下雨,打雷,山区停了电,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主人好客,有特别会劝酒,伶牙俐齿的,上嘴唇和下嘴唇轻轻一碰,就是一个你推脱不掉的理由。我和原平平时豪爽惯了,特别的不会推辞,只好一杯杯地喝。也不知喝到了什么时候,我浑身发冷,打起了摆子,喉咙也像刀割一样地疼。然后又发高烧了。
大九湖的条件非常简陋,比我想象的偏远山区还要“偏远”,自然没有医院。林区的朋友赶快派人到四川那边去请医生。我昏昏沉沉地偎在招待所简陋的房间里,被子又厚又潮,闷着一股霉味。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外面有手电筒的光柱闪动,有火把的火光在飘动。夜半三更的,朋友们冒雨摸黑将最近的一个村子的医生请来了。据说是个兽医,但看看感冒是问题不大的。兽医摸了摸我的头,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呢?什么时候发烧的?我说昨天。昨天发烧还跑到大九湖来了?还喝酒?还喝了门杯?哎呀呀,哎呀呀。兽医在烛光下给我量了烧,说是快四十度啦,赶快打吊针吧。
我知道医生有话还没说。我那时正闹心脏病,频发性室性心律不齐。这样的毛病,一不能喝酒,二不能感冒。只要一犯禁,早搏就来了。我曾经因此而住过半年的医院。我为此而戒了烟,戒了酒。现在,不用医生听诊,我自己就知道,老毛病又犯了。
于是赶快“打吊针”,也就是“输液”。
可是,输液的玻璃瓶无法固定。怎么办呢?还是兽医有经验,他抬头看了看屋顶,发现上面有屋梁,便找来一根绳子,呼啦啦一甩,穿过屋梁,然后再将玻璃瓶吊了起来。玻璃瓶连接着针头,针头插进我的血管,将我的手臂吊起,我便真正的开始打“吊针”了。
深夜雨冷。蜡烛火残。窗外漆黑,满屋酒香。原平呼啦啦响着鼾,果然是浑厚的男中音。有谁会想到,我会在最炎热的盛夏,穿着大棉袄,盖着厚厚的棉被,浑身大汗淋漓地躺在海拔近2000米的大山深处呢。我心里好懊悔,好懊悔。我好恨自己,这样的身体,还能去原始森林吗?我在心里默默祈祷,菩萨啊,快快保佑我啊,保佑我快快好起来,我要去看原始森林,看看秦岭冷杉啊。
快天亮的时候,我自己将针头拔掉。昏昏沉沉地挣扎着起来,想去看看原始森林。司机说,不行了,得赶快下山。如果公路塌了方,将公路给堵塞了,我们就回不去了。原平也担心着我的身体,劝说我,走吧,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我就这么狼狈的离开了大九湖。穿着朋友们借给我的毛衣,遗憾地离开了大九湖。但仍然坚持采访。
硬撑着到木鱼镇采访了神农架传奇式的人物黎国华,他是著名的“野考迷”,曾经在冬天的大森林里目击过野人,并和野人狭路相逢。采访完后,我又感觉不行了,便到镇上的卫生院去打吊针。原平将我送进卫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