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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这年的冬天,制台张大人的长孙从日本士官学校留学归来。武汉商界强作笑脸,在武昌文昌阁码头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张公子峨冠博带,一身戎装,腰挎军刀,骑着东洋大马登岸。礼炮齐鸣,锣鼓喧天,那马突然受惊狂奔,张公子被拖蹬在地,军刀剖腹而亡。武汉商界本想借此事热闹热闹,冲冲晦气的,不想乐极生悲,顷刻间大喜成为大悲。出殡那天,白幡飘飘,阴风惨惨,更给风雨飘摇中萧条的武汉市井带来了肃杀之气。南北银楼也去送了挽幛。血光之灾给人们的心头带来了沉重的阴影和不祥之兆。不久,继“三怡”之后,又有汉口源茂隆、源茂润等一批钱庄、票号,接踵关门倒闭,成了一串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东家有吞鸦片自杀的,负债潜逃的,抄封抽审的,比比皆是。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寒潮滚滚,刺骨的北风漫天呼啸,刚刚又下了一场大雪,大街上积雪深没膝盖。市井上便越发地显得萧条,商家店铺大多关门闭户,即便勉强开门的,货架上也是稀稀朗朗,门前冷落,早已没有了往年腊月里那些采购年货的熙熙攘攘的人流。只有在那些少数还勉强维持着的钱庄、票号的门前,人们手持着大把大把的庄票,聚集着一片又一片的人头攒动。谁心里都明白,今天开了门,说不定明天就开不了门,也说不定永远都开不了门。拥挤,谩骂,污言秽语,拳脚相向,人们发疯似的挤兑着那有限的一点现银和现钱。
南北银楼苦苦支撑着,这主要是多亏了“内东家”。多年经营票号的风风雨雨,乔守义经验丰富,精于算计安排,东挪西凑,拆东补西,总能想出办法来应付。他似乎对这场风潮早有预感,还在南北银楼短暂的辉煌时期便瞒着丁芷兰暗中“留了一手”。如今这“留了一手”派上了用场。两位东家都是诚信经商多年的人,他们郑重承诺,宁可自己负债,也决不让存户手中的银票成为废纸。南北银楼现在实行的是“单停双兑”,即隔日一兑,数额也有限制。存户虽说有些不满,但毕竟还在开门,没有倒闭。至于能撑到什么时候,乔守义和丁芷兰的心里都没有底。熬过了这个冬天也许就会好的,他们都这么想。
这时候,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乔小姐被??汊湖的土匪绑票了!
■我的姑奶奶乔冰兰
我一直都不明白我的姑奶奶乔冰兰怎么会被远在??汊湖的土匪绑票。设想土匪进入汉口闹市区绑票?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当时汉口已设立警察机构,而且各租界都有巡捕房,乔小姐的生活轨迹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汉口。她到底是怎么落入土匪手中的呢?为此我还专门去研究过清末民初的土匪。英国人贝司非在他的《民国初期的土匪》一著中,确曾说到“江汉平原水网纵横,物产丰饶,是土匪们的天堂。”我后来沿着襄河两岸进入??汊湖区腹地作实地调查,我愈加相信我的姑奶奶乔冰兰被土匪绑票,肯定事出有因。
最终帮我解开这个谜的,是光绪三十一年冬天汉口一家新闻纸上登出的一则戏剧演出公告。我在湖北省戏工室查阅了大量有关“赛牡丹”的资料。我终于可以为这桩悬案找到答案了。
赛牡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在汉口舞台上露面了。席卷三镇的“银钱风潮”,也让汉口的戏剧舞台风光不再,门前冷落。于是外界便有了传言,说赛牡丹到外埠另筑高台去了。乔小姐终究没有能和赛牡丹见上一面,当面问问“七上八下”,这让她心里觉得很遗憾。但是腊月里赛牡丹却在襄河边上的沔阳仙桃镇挂牌亮相了,汉口的新闻纸上已经登出了公告。这让许多赛牡丹的戏迷们大惑不解:一个昔日在汉口的大舞台上大红大紫的“花衫状元”,今日何以沦落到在乡间跑草台的地步?但是赛牡丹毕竟又有了下落,乔小姐乔装打扮,独自一人出了门,乘上开往襄河上游的小火轮。
腊月里的乡戏盛况空前。戏台就搭在襄河边的一片柳林里,露天,场地很大,戏台下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场外做小买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船到仙桃的时候戏已开锣,乔小姐没有占上好位置。她看到好多人爬到柳树上,她也爬了上去。隔得太远,台上演的看得不太真切,唱的也听不清楚,但乔小姐一眼就看出了,那就是《柜中缘》,那就是赛牡丹。
马上就要到“七上八下”了,乔小姐下意识地开始准备数数。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紧接着“噼噼啪啪”的枪声响起来。
“快跑啊,土匪劫戏场啦!”
“赵大麻子来了!”
戏台下的观众在经历了瞬间的惊愕后,立即便如马蜂炸窝四散逃窜。哭的,喊的,呼男唤女,喊爷叫娘,乱成一团。这时前台口上的几个观众早已健步飞身上台,亮出身上的短火,将呆愣着的赛牡丹掀翻在地。原来这几个观众也是事先乔装埋伏在戏台下的土匪。紧接着,从襄河岸边上来的大股土匪已经冲进了场内,他们手里拿着长枪、短枪、鸟铳、梭标、鱼叉,狂喊乱叫。
乔小姐回身望去,柳树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望场上,早已是空空荡荡,只留下了那些被踩伤的老人和孩子在地上呻吟、哭喊;再看戏台上,生旦净末丑文场武场早已作鸟兽散,赛牡丹晕厥在地,一个土匪拿出一条布袋套住他的头,把穿着花花绿绿戏装的赛牡丹往肩上一扛,为首的人打一个呼哨,他们迅速地往襄河边退去。
乔小姐愣着。她突然从树上跳下来,追了上去。
乔小姐跟在土匪队伍的后面走着。
走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小孩,他回头望望乔小姐,乔小姐也冲他笑笑。
“你还不快跑?”小土匪低声地说。
乔小姐摇摇头,还是冲他笑,跟在他后面走。
到了河边,土匪们分开上船。乔小姐看赛牡丹被扔上了那条船,也要上。
“去去去!”一个凶神恶煞的土匪上来,一掌把她推开。乔小姐跌倒在地。
“你们为什么不抓我呀?”乔小姐跌得很疼,也很委屈,哭了起来。
这时一个为首的过来了,他很魁伟、高大,脸上有黄豆大的白麻子。“你是他跟包的小伙计?”白麻子问,阴阴地笑了。“到底是汉口的名角啊,到乡下来也带着小跟包的伺候!”
“你们把我也一起抓去吧。”乔小姐恳求说。
“看不出来,你对赛老板还蛮忠心的。——好吧,老子成全了你!”白麻子一挥手:“把他也捎上!”
乔小姐便高兴地上了船,和赛牡丹同在了一条船上。她紧挨着赛牡丹坐着,只可惜他这时候还人事不省,头上还套着那条布袋。这时候一个土匪上来也蒙住了乔小姐的眼睛,她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一会儿,耳边响起了风声水声,土匪们的淫词小调声和狂笑声。走了好长好长的时间,船停下了,她被土匪们推搡着下了船,脚踩在软绵绵的陆地上,然后给她解下了蒙面巾。
脚下原来是一个小岛。眼前芦苇茫茫,水天一色,显然是一片大湖,土匪们的船队已不见了踪影。在这个四面环水的小岛上,没有船,任何人也插翅难逃。看守的土匪每天划着船来交接班,同时带来了让乔小姐吞咽不下的饭食。乔小姐住在窝棚里,不远处还有一个窝棚,大约赛牡丹就住在那里面了?但是几天了,乔小姐就没有看见赛牡丹从窝棚里走出来过。有几次她想走近那个窝棚,都被看守的乺土匪挡了回来。
有一天碰巧来接班的是那个小土匪。他私下里埋怨说:“那天让你跑,你为什么不跑?我们大爷本来只想绑‘彩票’的,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赖着要来。”
乔小姐问:“什么是‘彩票’?”
小土匪说:“就是戏班的名角,班主,大老板,有钱的。”
乔小姐又问:“你们为什么要抓赛牡丹?”
“钱呗!”小土匪说,“快过年了,弟兄们等着钱花。开价是五万官洋,限期‘赎票’,已经有弟兄到汉口去‘下单’了。”
一直到好多天后,乔小姐才和赛牡丹见了面,那时候看守已经放松了许多。那是个冬日的早晨,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乔小姐去水边洗了脸,擦去了脸上多日的污垢。她站起身来,看见不远处的湖边也站着个人,穿着花花绿绿的戏装,面对着茫茫湖水在“啊啊”地练嗓。乔小姐向他走了过去。
他停止了发声,缓缓地回过头来。乔小姐不禁讶然!——戏台上那个饰演着天真烂漫少女的赛牡丹,原来是个年约四旬的中年男人!
“你是谁?”他问。
“跟你一块抓来的。”乔小姐说,“你晓得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晓得,为了钱。”赛牡丹说,忽然叹息了一声:“可惜呀,他们抓错了。”
“抓错了?”乔小姐奇怪了,“怎么,你不是赛牡丹?”
“是赛牡丹,可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赛牡丹了。”他坐了下来,脸上是凄楚的表情,茫然地望着湖水。
“这是为什么?”乔小姐越发的糊涂了,不知不觉地也坐了下来。
“我‘倒仓’了。”
“什么是‘倒仓’?”
“就是嗓子走了,练了几个月,还是没有回来。年关近了,只好到乡下来跑草台。没法子,要养家糊口啊!”赛牡丹喟然长叹。洗尽了铅华,远离了眩目的灯光和喝彩声,经历了人世间的大起大落,他现在只有感慨和无奈。“我已经分文不值了,从前的班主和剧场老板不会为我出这笔赎金的。”
乔小姐听罢,哑然无语。
“小兄弟,你是谁家的?他们为什么要抓你?”赛牡丹问。
“是我自己来的。我喜欢看你的戏,就跟着你来了。”乔小姐说,看着赛牡丹愕然的样子,“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
话还没说出口,两个看守的土匪就骂骂咧咧地找来了。原来是白麻子匪首上岛来了。乔小姐和赛牡丹被押到了他面前。
“赛老板,期限到了。”白麻子漠无表情地说。
“我早跟你们说过,我现在不值钱了,没人肯为我出赎金。”
“别人不给你‘赎票’,老子就不信,当初你大红大紫的时候挥金如土,自己会没有积蓄?猫再怎么瘦,也比老鼠大吧?”白麻子冷笑着。“赵大爷,我要是稍有积蓄,这寒冬腊月的,我能到乡下来跑戏场吗?”赛牡丹惨然地笑着,“早知道有这一天,当初大红大紫的时候我就该把钱攒下了,今天好来赎自己的命。戏子不留隔夜钱啊!”赛牡丹摇着头。
“老子的规矩,就是绑错了也从来不‘放单’的!赛老板,你可就怨不得我了。”赵大麻子狞笑着,“弟兄们,给赛老板饯行!”
“请等等。”赛牡丹说,“赵大爷,这位小兄弟很可怜,他还是个孩子呢。他是喜欢看我的戏才跟着来的,跟这事无关,您放了他吧。”
“怎么,他不是你小跟包的?”赵大麻子走到乔小姐面前,狐疑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突然他用左轮手枪的枪口挑掉了她头上的瓜皮帽,又一伸手揪下了她头上的辫子头套,乔小姐的庐山真面目露了出来。
“果然是个女的!”赵大麻子狞笑着,“在襄河边的时候,我就看出你像个女的。——说!你是谁家的小姐?”
乔小姐白了他一眼,不吭声。
“小雏儿,你不说,我怎么送你回家呀?”赵大麻子来拧乔小姐。
“说就说!”乔小姐躲开了,赌气地说:“本小姐姓乔,汉口老乔家的!”
“汉口老乔家?谁?”
“从前的‘晋大恒’,现在的南北大银楼!”
赵大麻子瞪着铃铛眼,愣住了。“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我为什么要说假的?”乔小姐反问。
“哈哈哈哈!”赵大麻子仰天大笑起来。他笑得是那样畅快,开心,洪亮,响彻云霄,把芦苇丛中的水鸟都惊飞了起来。“老子还以为抓了一张‘水票’,白忙活了呢!想不到捎带着又把财神爷的闺女逮住了!哈哈哈!”赵大麻子痛快地笑着。“赛老板,你还是给我带来了财运噢。”说罢一挥手。
一个喽罗捧上来一只大土碗,另一个喽罗解下别在腰上的酒葫芦,满满地斟上酒,端到了赛牡丹跟前。
赛牡丹一扬手打翻了酒碗。“天哪!——”他突然迸发出一声悲怆的呼号,宛转,高亢,抑扬顿挫,余音袅袅,仿佛戏台上的“叫板”。他竭尽全力的这一声呼号面对苍天大地,充满着无尽的悲愤、不平、凄凉、哀怨,这声音震人心魄,穿透力极强,在白雪覆盖着的芦苇丛中和湖面上漫溢开去,充盈着整个的宇宙苍穹。这是赛牡丹平生最真实最精彩的一次“叫板”!
赛牡丹忽然缓缓地抬起头,满脸的惊讶和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