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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齿
翁新华
一
李承包在湖滩上懒洋洋地蹓跶，勾身拾起一只鹅卵石，斜着身子杀向湖面，那鹅卵石像只灵巧的小青蛙贴着水面一路蹦过去。不待第一只青蛙消失，他又连续杀出第二只第三只鹅卵石。
这是中国第二大淡水湖洞庭湖，市一中的校舍就在湖的西岸，从围墙的小后门溜出来，可以看到一碧万顷的湖上风光。彼岸是一片绵延百里的湖洲，他的家就在湖洲与长江相连的某一片柳林中。母亲每个月过来看他一次，顺便送来这个月的生活费。母亲开始要求将谷子、蚕豆交给学校食堂兑换餐票，总务主任说不收谷子蚕豆只收钱，你把谷子蚕豆换成钱吧。于是母亲只得设法筹钱。总务主任不知道谷子换成钱的过程异常复杂而且很不合算。母亲每次都是步行四十华里然后坐船漂过洞庭湖，从这片湖滩登陆的。湖上看不到母亲的帆影，离母亲来的日子还差五天。湖滩是李承包心中的诺曼底，盟军的登陆很艰难，母亲登陆的艰难不亚于盟军。
班长戴丽丽捧着厚厚一本英语书“叽里咕噜”迎面走过来。
李承包说：“戴丽丽你好认真。”
戴丽丽说：“只有你可以不认真，你的脑子和胃囊一样好使。整个一中，我就佩服你一个人。知道你来了湖边我也就来了。我要问清楚，有人嘲笑你贪吃，我替你打抱不平，你干吗反倒揶揄我是千手观音？”
李承包说：“我是饕餮。”
戴丽丽说：“我已经弄清楚，你妈每天只给你三元生活费，然后乘以这个月的天数，连大月小月都算得很清楚，一分也没有多了。你的数学天赋可能纯系你妈的遗传。”
“你并不了解我妈。没有天生的吝啬。”
“马上就要高考了。司马泓说你有十足的把握录取清华，清华店大欺客招的都是状元，学杂费收取对谁都没有优惠。我有理由为你着急……哎呀好滑！水洼。把手伸过来！”
李承包有点害羞，伸手牵上戴丽丽的手轻轻一提，戴丽丽轻盈地跃了过来，因为惯性作用，落地时与他的身子轻轻碰了一下。李承包闻到了一丝野栀子花的香味，真是沁人心脾：“戴丽丽，我向你道歉。班上这么多人笑话我，惟有你站在我一边。可是，我也需要反击，就挑选了你作为反击对象。”
“可悲！刘新雨、马佳佳两个‘八旗子弟’有什么值得害怕的？马佳佳进一中是花钱买的。”
“怎么花钱买？”
“分数不够线，出一笔择校费，差一分交八千。”
“别说得这么难听。他的成绩也很优秀。看得出马佳佳在追你。”
“追我？你嫉妒了？”
“我没资格嫉妒。问题在于你父亲不也是当官吗？市教委主任官还不大？你爸几次来一中，刘校长他们鞍前马后打躬作揖，抽根烟赶紧揿燃打火机递上去。”
“可我超过了一中录取线10分，没花钱买。我不依仗教委主任，而且我也拒绝了保送。我不在乎那个复旦。”
“他们一个保送浙大，一个保送武大。而我，还得过高考这道鬼门关。”
“保送了就不敢针锋相对了？保送并不等于优秀。窝囊！”
“窝囊是农民的专利。”李承包十分勉强地一笑。
戴丽丽十分关注李承包的笑，不由身子微微一颤：“你原来不刷牙？”
李承包脸颊飞红：“你什么意思？”
“没其他意思。你的牙齿好黄，上面有一层污垢，像发了酵的玉米。你怎么不讲卫生？”
“我每天早晨都洗牙。”
“洗牙？怎么洗？你小时候打过四环素吧？”
“我没打过四环素，乡下孩子生病不到临死之际，一般不看医生。我用毛巾蘸了水擦牙。”
“擦牙？像掉光了牙齿的老太太用毛巾擦洗牙龈？你干吗不刷牙？”
“听说毛主席也不喜欢刷牙，医生劝他刷牙，他说老虎不刷牙照样吃肉。”
“胡说！诡辩！知道了，你买不起牙膏。”
李承包外强中干地说：“我不讲卫生，我不刷牙。离我远一点吧。”
戴丽丽说：“偏不！我就逼着你刷牙！”
二
戴丽丽关于刷牙的胁迫，虽有侵犯人权之嫌，却让李承包激动不已，直到戴丽丽走远了，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临近毕业，初恋已经突破《中学生行为规范》执拗地现出原形，宛如严冬生活在暖气烘烤下的城里人，待到停掉暖气出门，世界已是柳枝吐翠万紫千红了。戴丽丽喜欢盯着他看，从身个、五官一直看到牙齿，有时眸子定定的半天不会移动。眸子里散发出一种勾人魂魄的力量。
仲春了。真是春天好呀春天好呀春天真美好！湖洲青葱如碧，沙鸥在蓝天盘桓，这儿那儿桃花鱼剥刺跃出水面，湖滩上蓼花点点灿如星火，校园里百花吐艳。但自然界最美丽的鲜花都不如校花好看……
这种感觉真爽！
李承包下意识地望望湖心，仍然不见母亲的小船。倘若母亲能把他每月生活费涨到一百零四元，让他有五元买一管牙膏，那将是很美妙的事情。
母亲的眼光显然不如戴丽丽周到。母亲与恋人还是有区别。要说，戴丽丽的观察很到位，李承包每月的伙食费都靠母亲收集啤酒瓶、废报纸、采摘野藜蒿、捡拾鸬鹚蛋、丝瓜瓤、金银花换来。况且他还有念初中的妹妹和患类风湿性关节炎的父亲。母亲仅仅知道儿子能吃，母亲不懂得审美。戴丽丽曾经批评他IQ很高EQ很低。显然母亲的EQ更低。
其实，李承包的EQ并不低，比方当着戴丽丽的面，他常常强装潇洒，偶尔来一点俏皮话什么的，如对戴丽丽的揶揄就是。那种揶揄实际上相当孔雀开屏示爱。如果他不在乎某个人，一般是不搭理。
现在，戴丽丽批评他不刷牙，这还真是个问题，他不能在戴丽丽心中落下个不讲卫生的印象。至于能吃，戴丽丽已经为他正名，可见她并不嫌弃他的胃囊过大，而牙齿问题她一点没有迁就的意思。
他有点忧伤。是不是该请求母亲涨一点生活费呢？
三
从某一天起，李承包开始刷牙了。
那天数学课上，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难度较大的几何题，然后眼睛一路从同学们的脸上扫过去，幽默地说：“哪位高手上来解答？”
课堂骤然变得很静。没有人自告奋勇上来。
戴丽丽胸有成竹，但没有做声。她想把机会留给李承包，让瞧不起他的城里男生再次领教一下他的天赋，并以此证明她的初恋是如何的幸福。
数学老师果然像往常那样冲李承包笑笑：“大侠，华山帮主已备宝剑一柄，请屈尊一试高下，让我等见教些许？”
李承包怏怏地走向讲台。他永远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其实，他仍在挨饿。中餐他只打了二两米饭一小勺白菜。他没有吃饱。他原本是可以吃下四两米饭两份红烧肉的。可母亲的小船晚点了一天，她可能把大月算成了小月，即把三十一天算成了三十天，他不得不把最后一天的餐票分作两天享用。他从数学老师手上接过粉笔，三两下就在黑板上画出了答案。正准备转身离去，数学老师说：“大侠，索性给大家解说一下吧。”
李承包说：“传道授业解惑是先生的事。您别老想偷懒。”
同学们“轰”地一笑。
李承包也憨然一笑——这一笑，戴丽丽注意到了他的牙齿，又白又整齐，是那种白玉凝脂般的白，白露霜降般的白，阳春白雪般的白！她简直吃了一惊。
下课后她以收交作业为名走近李承包，喜滋滋地说：“你终于刷牙啦！”
李承包说：“我洗牙。”
“怎么洗的？一下这样白了。”
“我小时候打过四环素，刷牙无济于事。”
戴丽丽趁没人注意把一张购物券塞给他：“你自己去满意超市挑拣牙膏吧，可以买回六支最贵的高露洁牙膏，记住，高露洁牌。那是最新配方，还可以防蛀。三天之内必需去，不然过期作废了。”
李承包说：“我不想要……”
戴丽丽很惊讶：“怎么啦？”
李承包说：“司马泓说，非洲人的贫穷，主要是因为天生懒惰，男人都不喜欢干活，抓抓鳄鱼什么的，大多数时候躺在椅子上抽大麻，遇到了大的灾荒，一个心眼儿等待联合国救济。等不来救济就提抗议，谴责发达国家为富不仁，不尊重人权实行双重标准，所以非洲的贫穷主要在于自身。我至今没搞清楚，我的父母亲是不是懒惰。”
戴丽丽说：“司马泓的高论我不敢苟同。我也不相信这几天你没有刷牙，并且我认定你还刷得很仔细！”
李承包仍然坚持：“我没刷牙，我洗牙。”
戴丽丽说：“难道刷牙是一种见不得人的丑行吗？这购物券你不想要就撕了。”
李承包看到戴丽丽眸子里汪着薄薄一层泪水，便收下了购物券。
四
为了验证李承包是否用购物券买了牙膏，三天之后，戴丽丽问马佳佳：“你看见李承包刷牙啦？”
马佳佳自读高一就暗恋戴丽丽，很高兴戴丽丽和他说话：“班长光临蓬荜增辉呀。至于你问的，我确实没在意。你干吗这样关注他呢？先是关注他的天赋，接着关注他的胃囊，现在连牙齿也关注上了。真是爱屋及乌呀。”
戴丽丽说：“我也关注你呀，瞧，你的白内衣领子都变成韩国进口泡菜啦！”
“我每天换一次内衣。这里我要特别强调，我的内衣原本不是白色而是奶黄色——与进口韩国泡菜同一种颜色。你认为脏可能是一种错觉。”
戴丽丽又问刘新雨：“你看见李承包刷牙啦？”
刘新雨说：“他刷不刷牙，关我什么事？关你什么事？管得太宽了吧。你的领袖欲可真强，干吗报考清华呢，你应当去美国耶鲁本硕连读，那儿培养了五名总统。”
戴丽丽说：“你的揶揄看似尖刻，实际上没有杀伤力，未见得我就去不了耶鲁，最起码我就不给校长送礼换取保送。我是班长、学生会主席，司马泓责令我检查班上卫生。等下我还得检查一下你的臭袜子几天没换呢。市里要搞卫生大检查，一中属于重点抽查对象，学生是否刷牙都是一个抽查项目。你是寝室长，我为什么不能问你？”
“拉大旗当虎皮。”刘新雨说，“我们六点一响铃乖乖起床刷牙洗脸，李承包还在蒙头睡大觉。等我们做完早操进教室晨读，他才懒洋洋地起床洗脸刷牙。他是天才，他享有睡懒觉和不做早操的特权。”
“啰嗦！我只问你看见他刷牙没有，你回答YES、NO就行。”
刘新雨说：“YES！”
戴丽丽说：“多久了？”
“大概三周之前吧——不，准确的日期是二十三天。”
“你怎么知道是二十三天而不是三天呢？”
刘新雨吊儿郎当一笑：“可别忘了我是公安局长的儿子，干公安这一行，最注重现场、细节、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