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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买了一本照像簿子﹐将照片一一排好﹐贴上﹐标明日期。
她时常去看信箱﹐后来她发现﹐自己用的竟然是盼望的心情。
终于有一天﹐她收到一张结婚照。男女主角她都认识﹐她想﹐十几年过去﹐眉目上看﹐他倒是依然故我。变的是那个女人。
她将照片烧了。她看到女人的笑容﹐在火焰中扭曲﹐一点点地狰狞起来。成了灰烬。
她决定重新找工作。
以她的资历与业绩﹐应该没有问题。
她先试了几家业内的大公司﹐投出的简历石沈大海﹐
她纳闷着﹐放低了身段﹐又试了其它公司﹐终于有了面试的机会﹐见面相谈甚欢﹐过了一天﹐电话来了﹐告诉她﹐抱歉得很﹐有了更好的人选。
她终于狠了心﹐去找了老同学﹐这是她昔日的追求者。创业四年﹐小有起色。老同学问她﹐缺钱了﹖
她摇了摇头﹐老同学说﹐如果你只是缺钱﹐反倒好办了。
老同学终于直截了当地说﹐现在没有公司敢用你了。你总该知道﹐你以前的公司是业内的TOP1﹐没作垄断﹐就是给我们这些小公司留了口饭吃。现在差不多都收到他们董事会的通牒了﹐当然是暗渡陈仓﹐从合作伙伴到边边角角﹐如果我们用你﹐后果自负。看来是不想给你活路了。你做了什么了﹐和他们头儿过节不轻啊。上学时候老老实实的乖乖女﹐这会儿居然翻江倒海。小看你了。
她苦笑了一下﹐说﹐你倒还是上学那会儿的水平﹐没什么长进﹐鼠目寸光可不行﹐要学会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她坐在黑暗里﹐耳边有嗡嗡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一只蚊子。循着方向﹐啪地拍下去。她的手心里有黏腻的潮湿感﹐那是她自己的血。
蚊子的寿命简短﹐她想起以前书上读过﹐另有一种生物叫做蜉蝣﹐朝生暮死。
近来一切发生得太快﹐日新月异﹐转眼似乎就是结局了。她想﹐因为生活被破了规则﹐失了控。
她轻轻推开了门﹐大屋里陈设如旧。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刺激了她的鼻腔﹐她无知觉间泪流满面。
奶奶推了轮椅出来﹐看了她﹐正对着厅堂里的一幅字发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王维的句。
她小时候﹐不哭不闹﹐还不识字﹐就常常对着这条幅愣神﹐一看半晌。旁人见了﹐都说这孩子有灵气﹐可以看得出句中的气象。她当然没什么异秉﹐只是觉得这字让人心瑞安静﹐就一直看下去。
写字的是镇上最后一个士绅﹐去年也去世了。士绅据说当年是黄埔三期的学生﹐大革命过后﹐解甲归田。结下爷爷这个忘年交﹐赠了这幅字共勉﹐对士绅自己﹐这字有自我安慰的成份﹐被世俗重新演绎过了。给了爷爷﹐是恰到好处。
奶奶拍了拍腿 ﹐她走过去﹐蹲下来﹐将头埋在毛毯里。她想﹐在火车上的时候﹐她还想着要在这腿上饮泣一番的﹐现在却不想了。
她周身都温暖得很。奶奶身上﹐还是淡淡的中药味﹐终年不去的。她想她还曾为这中药味自卑过﹐小学的﹐中学的同学﹐都给她起外号叫药瓶子。她恨过爷爷﹐恨过爷爷的医馆。她也拿香皂周身地搓洗﹐然而这味道是沁到她的皮肤里去的。考上大学的时候﹐她高兴得很。终于离开这城﹐离开大屋﹐离开了铺天盖地的中药味。时间将她身上的中药味洗脱了。然而这时候﹐她深吸了口气﹐发现自己对这味道﹐竟然贪婪得很。
傍晚的时候﹐爷爷从医馆回来﹐看见她﹐并不意外似的。好象六年前的每一天﹐她放了学回家。爷爷照例将手中的玻璃杯递到她手里﹐她拿了杯子﹐去厨房冲满了热水。胖大海鼓胀起来﹐在杯子里起起伏伏﹐象一只黯然的水母。她条件反射地﹐想起今天是星期三﹐明天这杯子里应该是枸杞﹐后天是参脚。这是爷爷补养方法﹐日历式的﹐她又回到循规蹈矩的家庭生活里来了。
爷爷接过杯子﹐呷了一口﹐眼睛半玻ё农o打起小盹。这么多年﹐爷爷老得厉害﹐皮肤叠皱在了一起﹐五官拥挤﹐往日眉宇间的清奇之气就没有了﹐有些颓唐。头发谢得狠﹐头顶露出了斑驳的红。她走到身后﹐在爷爷肩上轻轻地敲打。敲着敲着﹐爷爷浑身松弛了﹐似乎要睡过去。但是她分明地看到﹐一颗老泪﹐沿着那脸上的沟壑﹐缓缓地滑落下来。
清早﹐她醒过来﹐听到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开了窗子望出去﹐是爷爷在浇花。爷爷的喷壶生铁制成﹐大肚能容﹐呼啦啦地浇下来﹐怎么着都象一场豪雨。
她静静地看﹐爷爷走到那棵香樟树前﹐淋起水来。这树是她的本命树﹐有她就有这棵树了。因为她命里缺木。足月的时候﹐爷爷亲自为她栽下这一棵。她长﹐树也长。她长到七岁的时候﹐树就比她高了。她就让爷爷比着她的个头﹐在树上作了记号﹐细细拿条红线系上。然而到了第二年﹐再比﹐红线竟然比她高出了半头。她那回哭得很伤心﹐以为是自己矮了下去。爷爷哈哈一笑﹐给她讲刻舟求剑的故事。不过﹐每到了一年﹐还是帮她在树上作记号﹐系上一条红线。
这树如今枝繁叶茂。她在树干上寻找﹐终于看到颜色黯淡的一道红﹐那是六年前的。
爷爷将水壶拎到龙头底下灌水。嘴里哼起了京剧﹐到一个高音﹐硬是上不去了。她跟着有些急﹐不管不顾地开了喉咙﹐帮爷爷补了上去。爷爷眼光走过来﹐看她含笑看着自己。爷爷却很无措似的﹐沉默下去。拎着水壶走了。
客厅里响起了女人的声音﹐跟奶奶问好﹐极熟识的腔调。
她走出去﹐女人背对自己﹐将块绸料在奶奶身上比了又比。女人的身形有些胖﹐但头发是黑油油的大波浪﹐看得出正是好年纪。
女人回过头来﹐看见她。却是大喜过望的样子。她终于认出来﹐是邻居姐姐惠子﹐一起读过书的。
惠子握住她的手﹐问她几时回来﹐也不通知一声。表情热烈。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象个客了。
惠子掏出手机﹐噼里啪拉地按号码。连打了几个电话﹐将家乡话说得斩钉截铁。她扯扯惠子的衣袖﹐说看你﹐还和以前似的不饶人﹐人家晚上兴许都有事呢。哪能为了我一个人。惠子不以为然﹐撇了一下嘴﹐说事情是天天有﹐你可不是天天在﹐今天不逮住你﹐明天说不定就孔雀东南飞了。
聚会是约在城南的天府城。天府城是个老字号﹐出名的是五香兔儿头。上幼儿园那会儿﹐爷爷傍晚去接她。守在门口﹐她出了门﹐看见爷爷的手在背后躲躲闪闪﹐嘴里就喊﹐兔儿头﹐兔儿头。爷爷就笑嘻嘻地抽出手。她有滋有味地啃﹐爷爷也跟着咂吧嘴。
惠子的老公是出租车司机﹐接的晚班﹐先将他们送了过去。
这会儿的天府城﹐又让她吃惊﹐面目全非。俨然是真的一座城了。金碧辉煌的一片﹐依她的专业观点﹐虽然设计俗丽﹐却有着与国际接轨的雄心。只那观光电梯﹐就不知砸了多少银两在上面。
27楼包房﹐小姐妹们都先到了。见了她﹐开始还有些拘谨﹐一杯酒下肚﹐话稠起来。贴着她的心﹐仿佛她没有离开过。她有些感动。
其实﹐姐妹们都有很大的变化﹐为人妻﹐为人母。来的中间﹐还有一个大着肚子的﹐所以点菜﹐都要交代一句微辣﹐是为了下一代的健康。人还是这一伙﹐却不敢是这伙人的肆无忌惮和畅快淋沥了。
惠子突然说﹐还是你好﹐这结了婚﹐一辈子就算是捐进去了。
众人就附和﹐说是﹐这一堆人﹐就出息了你和阿琳两个。我们这些﹐只好甘当新女性的垫脚石了。
有人就说﹐阿琳真不够意思﹐饭都要吃完了﹐还没到。等会罚她埋单。
惠子说﹐上午她还在卧龙﹐说是给分公司作业绩评估。路上赶一些﹐不过好在她有车。
于是她知道﹐大师姐阿琳﹐这会儿已经是中旅社四川社的总经理助理了﹐每天连轴转地忙。年底说不定就自己开公司单干了。
有人无意问起她的事业。
她说她失业了﹐大家沉默了一下﹐很惋惜﹐是诚心诚意的。有个小姐妹就说﹐那样的大城市﹐原本不是我们可以混的﹐我们太善 。
接下来的饭﹐吃得有些沉闷。
到末了﹐阿琳也没有来。
第二天﹐她却接到了阿琳的电话﹐先是道歉﹐说车在路上抛了锚﹐没赶过来。如今在众姐妹那里已经是过街老鼠了。
玩笑了一会。阿琳说﹐听说了她的事情。问她有什么打算。
她沉默了。
阿琳说﹐不如跟我干吧。
她笑着问﹐我到你那里能做什么﹖
阿琳问﹐你想做什么﹖
她继续笑﹐当导游够用么﹖
阿琳说﹐别的职位还真一时腾不出﹐你要不嫌委屈﹐没问题。
她想一想﹐说﹐好。
她没有想到﹐离开了那座城市﹐在这里还能听到不绝于耳的广东话。
阿琳指定要她带港澳团与外籍团﹐因为她在语言方面﹐现在算是专才了。
游客们聒噪不止﹐问的问题﹐琐碎无聊。她有些厌倦。
然而,多数时候她是快乐的,尽管身心疲惫。
这时候﹐却听到通知﹐让她去一回乐山。
她说﹐她不去。
上面问﹐有原因么。
她说﹐没有。
上面说﹐没有﹐那就去。
乐山。
她背对大佛﹐为游客们讲解。她不想在任何一个角度看见大佛。正面﹐侧面﹐还有背面硕大的头颅。
佛教讲究因果﹐她并不懂。她无数次地想过﹐如若有﹐她自己就是孽果。
因她父母的叛逃﹐她的命运已成定势﹐无所遁形。她恨他们﹐她对他们了无记忆﹐所以恨也成了抽象的恨。
她其实并不明白﹐作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父亲为什么要选了这个地方作了终结。也许只是那封信让他宿命。
若干年前革委会主任的一封信﹐她母亲作为少女全部的爱与梦。那封信尽可能多地涉及了一个女人身体与精神的细节﹐有着显而易见的木已成舟的企图。然而母亲拒绝了﹐和这个大自己十岁的男人交往﹐只是一场与权力的交媾﹐只是为了一个招工回城的指针。也许事情的发展过程曾经背离了功利的初衷。结果依然是清醒的。
但是﹐母亲留下了这封信。
在他们婚后的第二年﹐父亲看见了这封信。父亲有理由宿命。当年的革委会主任肺癌中期﹐主治医生正是父亲。当这个男人的病情初有起色﹐正预备向父亲感恩戴德的时候。父亲在他的治疗点滴里﹐将一种药物加到了致命的剂量。
父亲的遗书写得如同作案笔供﹐毫无文采。写完了这一切﹐父亲总结道﹐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她每次读到这儿﹐感到滑稽的严肃里﹐暗藏着深深的恐怖。然而﹐父亲在遗书的结尾写道﹐因为我爱她。
父亲告了长假﹐和母亲在四川境内游山玩水﹐远至巴朗。乐山是他们的最后一站。父亲用事先准备好的乙醚麻醉了母亲﹐然后抱着母亲越过围栏跳了下去。他们的尸体在大佛的脚下被发现﹐人们从父亲口袋里找到了血迹斑斑的日记本﹐在最后一页﹐是字体颤抖的一行字﹐因为我爱她。
那个时代的人无法了解这样粉身碎骨的爱﹐他们的爱也象经济一样被计划起来了。父亲血淋淋的演示犯了众怒﹐他是死有余辜。
那年她刚满周岁﹐因了父母的求不得﹐她作了四谛八苦的赎罪者。人们对她的冷眼﹐是爷爷奶奶代为承受的。她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记忆中﹐爷爷的眼神总是快乐。
十二岁。那封遗书﹐是她自己发现的。她到底是这场绝望的爱的继承人。
她离家出走﹐她无法忍受自己的不幸﹐比爷爷所说父母双双病故更为不幸。为了找她﹐奶奶在车祸中失去了双腿。
在认命的大前提下﹐她选择了逃避。
离家六年﹐她真的有些淡忘了。
这时候﹐两个年轻的台湾客走过来﹐说﹐导游﹐我们想跟大佛拜拜﹐大佛都会保佑些什么。她照本宣科地跟他们说了﹐那女孩子却不满意﹐说﹐不管姻缘么﹖她想了一下﹐很郑重地回答﹐管。
Time is a river with no banks。 时间如无岸之河﹐她随波逐流。心地辽阔﹐浩浩汤汤。
这天傍晚的时候﹐她去公司交帐﹐在经理室﹐看到了熟悉的影。她的好心情被截流了。
他满脸倦容﹐脸上却是毅然决然的神色。
她看出阿琳的态度从降尊迂贵向低声下气微妙地转化。
阿琳与他热情握手﹐一切似乎皆大欢喜。
她站在楼上﹐看见他走出公司﹐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