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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进来的是小西和小夏。小夏在前面,小西站在她右后侧半步的地方,一副不得不来不忍目睹的样子。小夏来告辞。她今晚就过到小西家那边去,明天跟建国爹他们一块走。告辞的话说完了,双方都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就这么结束似乎又仓促了点,于是,小西妈问了句:“小夏,回家的路费有吗?”
“有!有五百!”小夏忙道,稍一停,又道:“是原先打算捎回家的钱,小航的钱我没拿!”
小西爸妈和小西叹息了。
小西送小夏到她和何建国家。去时何建成已走了,工地通知他们晚上加班。卸车。白天大货车不让进城,只能晚上进,所以,就得晚上干,干完了,大货车好接着走。
小西她们到时,餐桌上已摆满了饭菜。但是建国爹和何建国都没有动筷子,显然,在等她们呢。小西一进来,建国爹格外热情地招呼:“小西啊,来来来!饭都做好了!你建成哥干活去了,就等你了!”
小西勉强笑笑表示感谢,尔后拉小夏:“来来小夏,吃饭!”
小夏固执得不上桌,在小西家吃饭,她跟她们家人一块吃。但是建国爹在这,她就得遵照村里的规矩。建国爹招呼她上桌她也不上,扭头去了厨房。
建国爹生气:“宝安媳妇脾气咋这么犟,驴似的!”为小夏执意要离开顾家的事,他也着急。小夏回去收拾东西时他已经数落儿子半天了,说儿子办事不讲究方式方法,说看来处理不好跟顾家的关系,跟儿子也有关系。儿子只闷头听爹说,一句话不说。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是白说。小夏的走对顾家会产生什么样后果何建国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他的心如同小西的一样,在同城里人这么多年的拉锯战游击战阵地战以及无数次围剿与反围剿中,早就一点一点硬了。剩下一点没硬的部分,柔软的部分,留给了他的家人,他沂蒙山的家人,眼下具体说,留给了他哥哥。他目前心里头真正惦着的,只有哥哥。近来发生的所有事,在他认为,只有哥哥的事是一件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本来白天已干了一天的重体力活了,晚上说加班就得加班,卸车,卸什么?不会还是那近两米高的水泥板吧?而哥哥眼下的处境,与顾家有着直接关系。小航完全可以给哥哥调换一下工种,不调。顾家完全可以让小航做这件事,没让。说是小航为了简佳的事正跟他们闹矛盾他们说不上话。客观想想,摆摆,这些事,孰轻孰重?而他们家永远是,他们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何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是农民意识。
建国爹看出儿子有心事不想说话,心里生气但也没有办法,儿大不由爷啊!怕小西有看法,主动承担起了挑气氛的责任。
“小西,你不喝点?”
“不不不,您喝!”
这时何建国喝了自己的杯中酒,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小西忍不住道:“少喝点吧你!”
何建国闻之干脆把新倒的酒一口进了嘴里。建国爹皱起了眉头:“让你少喝点就喝少点,你媳妇是为你好。”
“为我好?她呀,是借题发挥。”
“咦?我借什么题发什么挥了?”
“行了别装了,都是聪明人!……就算小夏要走是我的责任,是我多了句嘴,可你们怎么不想想,她是怎么来的啊?不是我们给你们找来的吗?她现在走了,你们不过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而已,并没有额外地损失什么呀!”
“何建国,你还讲不讲理了你!”
“我怎么不讲理了?我说的话字字在理,句句属实!”
小西气得说不出话来,何建国得意地冷笑一声,伸手又去拿酒瓶。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话音未落,后脑勺“咣”,挨了一大巴掌,他惊讶地扭头看爹:“爹,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三天不打你上房揭瓦!给你媳妇赔不是!现在!马上!赶紧的!”
“爹!!”
建国爹又扬起了手:“你说不说?”
小西也惊讶,缓过神儿后连道:“算了爸算了!算了!”
建国爹不算,高扬着一只手,眼睛瞪着儿子。何建国扭过脸说了声“对不起”,眼圈一下子红了。建国爹的眼圈也红了。小西眼圈也红了。她从这反常中感到了一种不祥。
小西头脚走,建国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凑到儿子身边,摸摸刚才他打过的地方。“疼不?”何建国闪开父亲的手,眼圈又有些红。建国爹喃喃:“打你十岁上爹就没打过你……手下得太重了……别记恨爹,爹是打给她看,爹是为你们好,是为你哥——”原来爹的思路和他一样!心里头不由得恨自己,恨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不能混得好一点,比如,混成个刘凯瑞。那么,他就谁也不用求了,哥哥的事,他举举手,就解决了。他什么都没说,只一声不响去给小夏找铺盖铺床。这时,听爹的声音传来:“宝安媳妇,你打定主意要走了,不再考虑考虑了?”
没等小夏说话,何建国当即高声道:“不考虑了,走!……小夏,你不在他们家干就对了!看来以后我也得少上他们家,省得让人家当贼防着!”
次日,何建国送父亲和小夏到车站,上了车,直坐到列车里广播“送亲友的请下车”才下了车。父亲送他到车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来一个劲催他回去。想到父亲专程为哥哥而来却不得不失望地回去,何建国难受之极。这时,小夏忽然急急跑到车门口,递给他一叠钱,说让转交顾家,说是顾家预支了她一个月的工资。何建国接过那钱,慢慢道:“小夏,好样的!”
建国爹听儿子如是说,不由叹了口气,劝道:“回去跟你媳妇好好谈谈。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你媳妇是没生过娃,不懂事,等她自己生了娃,就知道做爹娘的艰难了。抓紧时间生个娃!这回怀上,卖房子卖地,也不能再让你们把娃做了!”
这时何建国的话突然脱口而出:“爹,如果她就是生不了娃,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就是不想生娃——”
“那咱还要她干啥?”爹的脸刷一下,变得冰冷冰冷。
何建国明白了,点了点头。火车开了,由慢到快,载着他的父亲离开了北京,向着他又爱又恨的沂蒙山而去。……
周末,何建国去了书店,上到四层,找到医学书所在地,放眼望去,内科学,外科学,儿科学,神经内科,妇科学……他抽出一本厚重的《妇科学》,翻,翻到相关页,看。书却没说“习惯性流产”能治或不能治,只说怎么治。他决定买下这书,拿回去后细细看。买的时候就想好了,不能拿家里去,拿家里小西看到了肯定多心,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跟她解释什么。拿单位去。何建国办公室里有一个带锁的抽屉。也不能让同事看到他看《妇科学》,人家肯定得想,他琢磨什么呢。
这天晚上下班前,他给小西打了个电话,说是加班。下班后,去街边花五块钱买两个掉渣烤饼吃了,晚饭就算解决了。尔后回到办公室,打开带锁的抽屉,拿出那本大大的《妇科学》,翻到“习惯性流产”一节,看。那一节不长,就那点内容,他在书店里全看过了。不说能治或不能治,只说怎么治。他忽然心里一动,翻到“绒毛上皮癌”一章看——有对比才有鉴别——居然也没说能治或不能治!也只说怎么治!他又如此翻了几种老百姓通常认为的不治之症看,都是一样的风格。那就是说,书是不会干脆说某病能治或不能治的,它只说怎么治。想想,也不能怪著书者推诿塞责,概因医学实在是浩瀚繁复,规律是有,但个案也多,不容你下出某种铁定不变的结论。何建国合上厚厚的《妇科学》,有些失望,也觉自己有些可笑,要是仅靠看书就能下诊断,那医生也太好当了。他把书重新锁进抽屉,决定,去医院,找医生。还不能去小西妈所在医院,免得让她知道了起疑。
何建国去了北京妇产医院,请了假,花一百块钱预约了一个特需专家号,他想问问专家,在临床上,这种病多不多?病因是什么?治好的多还是治不好的多?怎么治?……等等等等。预约专家是事先查114,打电话问清楚了的,还在头一天里把《妇科学》有关章节又看了一遍,结果去到那人家根本就是“男宾止步”——他进不去,百密一疏——关键的是,这“一疏”他还无法弥补。能叫顾小西来么?早叫她来晚叫她来都行,就是不能这个时候叫她来。他们的关系正在微妙时刻,没事她都会多事,他真这时叫她来查病,明摆着授她以柄。
何建国这时已下定决心了,如果小西就是生不了孩子的话,他只能听他爹的。他之所以要问“习惯性流产”的病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有多少责任。如全部是他的责任,他就算是欠她的了。但是,她也欠他的,结果就是,两不相欠!
由于工作出色,何建国被公司任命为技术总监,副总监那步都没走直接就是正的,成为公司核心管理层最年轻的干部。工资长了不说,还为他配了一辆专车,有专门的司机。一般情况下他还是自己开车,但一到工作紧、忙、累时,就得让司机开。开车还是比坐车累。
这天,何建国代表公司去参加一个会议,会议规格很高,要求必须着正装,就是说,西装领带。去开会的地方何建国路不熟,怕误事,让司机开车。正走着,前方路边一个民工模样的人帽子被风刮掉了,他追着帽子直向马路中间来。司机猝不及防,一脚急刹车,何建国一个趔趄,差点没把脖子折了。那民工拾到了他的帽子,赶紧往路边走,司机不干了,跳下车大骂:“找死呐你!你以为这是你们村的乡间小道哪!”
何建国光顾在车里揉脖子了,车门车窗都关着,他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司机揪着那个民工骂骂咧咧:“你一个破帽子值几个钱,啊?我他妈撞上了你算谁的,啊?!”已有看热闹的人围上来了,后面被堵的车“嘀”成了一片。
何建国揉了阵脖子,也发现司机怎么还没上来。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打开车窗叫:“小孙!走吧!开会要晚了!”
司机扭过脸来:“何总监,他们这帮民工,太没素质了!跟他们你就不能客气——”忽然,他住了嘴。他发现何总监眼神不对。
被司机揪住的那个民工,正是何建成。这时何建成也看到了弟弟。弟弟穿得是如此体面,身份也体面,有车,还有司机,何建成知道自己不便与他相认,使使劲,一下子扒拉开弟弟司机揪住他的那只手,不等弟弟表示什么,转身跑开。何建国没说话,可以解释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没想到,但是,在看清是哥哥到他哥哥跑开之前,不是没有时间。在这个时间里,他为什么没有说话?
司机仍不依不饶,冲何建成的背影喊:“你他妈跑!你他妈就是欠揍!丫下次别再碰上我,碰上我让你丫——”这时他听到脑后一声厉喝:
“小孙!走!”
是何总监。脸青得像黑铁。他这才闭了嘴,上车,开车。
何建国开完会后回公司办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到后勤处——而不是打电话——找到他们的负责人,请他们立刻把今天给他开车的那个孙姓司机开了,理由是,素质太差。
晚上,下班回到家里,何建国郑重向小西提出,可否请她弟弟小航给他哥哥建成调换一下工作,当瓦工。他的同学答应让何建成去公司里当保安,何建国没有同意。三十多了干保安,没技术含量,没前途。哥哥也不想当保安,一心一意想学瓦工。小西当时正心烦,她刚放下爸爸的电话。爸爸在电话里说,她给家里新找的那个保姆,不辞而别了,什么原因没说。也无需说,走时,那保姆拿走了家里放在抽屉的一千多元现金。这幸好是家里还有爸爸在,不上班。要是家里没人,她还不得把家给搬空了?因此当何建国又拿他哥哥的事来烦她时,她就没好气,想也不想地道:“不行。”
“为什么?”
他还要问!她道:“你哥没技术,就得干力工。尔后视情况,再说。”
“刚开始不都干瓦工了吗?”
“那是小航的关系。”
“为什么不能让小航再动用一下他的关系?”
“你们为什么总是让别人动用别人的关系?为什么就不能凭自己的能力?”
这些话要是放在以往,没什么。顾小西说过的比这难听的话多了,逮着机会,何建国再还回去就是了。但是这次不同。这在开口前就决定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向她提要求,她如果没什么改变,他就改变。但是总不想以不能生孩子为理由。他说不出口。就算她的不能生孩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