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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5-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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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也可以采取另外的方法,让他先拿出钱来,然后慢慢修理他。可好像那样做并不解气,反而瞎耽误几天工夫。对我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更重要的是,他还会去家里骚扰。而且这个人的钱永远在支票上,他只会支出一文不值的甜言蜜语,还有永远看不见的美好未来。从前他就是这么干的,他的好听词儿可真是不少。你喜欢什么车?你喜欢海吗?在海边买一套房怎么样?要不就到深山里去?城市哪是人呆的地方啊,粉尘、噪音,一点都不环保。可是领了结婚证他立马就把户口从农村老家迁来了。他比我小两岁,头发自来卷,一笑一口白牙,当初我就是被这些迷上的。我天生长着一副爱照顾人爱听好词儿的贱骨头。 
  从雅丽出来我吐出了一口长气,好像卸下一个大包袱,轻松了不少。现在不是他甩了我,而是我实实在在甩掉了他。华灯初上,秋风送爽,出一口恶气感觉真不错。 
   
  ×月×日 
  其实让我走上这条道的还不是他。我得承认,他还给我带来过一丝幻觉,让我以为自己还有价值,还可以通过勤俭,通过劳动,最不济也可以通过婚姻改变命运。他还让我萌生过一丝爱意,一点期待,尽管那只是一场梦。真正让我清醒的还不是这个人。 
  那是我当按摩小姐的时候,在大海浪洗浴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座城市兴洗澡了,澡堂子忽然都变得比宾馆还富丽堂皇。当按摩女挣得多,起码比酒楼、美容店挣得多。阿红阿月她们原先也在那儿干,我就是在那儿认识她们的。 
  那天,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他高大,健壮,被一群客人拥着很突出。他好像是想着什么事,眉头锁着,也不太搭理别人。我没上去叫他,怕他难堪,可又希望他能认出自己,心跳得很急,可能脸色也变了。不知他是不是注意到了这些,也许他并不在意,他扫了一眼就指着我说,就是她吧,你来给我按。 
  现在我懒得写出这个人的名字,我恶心。因为他曾经是爸爸的朋友,一个我当做父亲一样尊敬过的人。从前,他经常来家找爸爸下象棋,来了还带西瓜,还带花生米。有一次他送给我一个玻璃球,一摇晃就能下雪的那种,看着那里面的大雪,想象自己成了白雪公主,在大森林里遇上七个小矮人。爸爸说他是臭棋篓子,是来吃马屎的,是交学费来的。可是我喜欢他,每回来他都要抱我,把我扔到天上,让我高高地飞起来,然后拿胡子扎我的脸,说这丫头真漂亮,说真叫人妒忌。我上初中时还能经常见到他,他经常拿手在我头上按按。 
  其实当时也没发生什么。他叫的是普通按摩,一个钟。在大海浪,进包间的叫这个,会被认为没“料”,是来蹭油的。他还是没认出我,只是闲聊时问了些情况。我当然也不便说我是谁,只是说到绢纺厂,泪水就再也止不住。我跟祥林嫂似的说了很多“我真傻”,见了他我真想哭啊。他也叹了气,但又说了不少要正确对待的话,他说,从前以厂为家是对的,现在下岗回家也是对的,顾全大局是对的,不找领导麻烦也是对的,领导从前那么答复是对的,现在这么处理还是对的,总之全对。我不知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教育我。 

  
  一个钟很快就过去了,他又加了一个钟,后来又加一个。那天我是说痛快了,我一直说一直说,他也一直听一直听。尽管我知道说的都是没用的,不过是说说而已,谁也解决不了谁的问题,谁也帮不了谁。最后他给了我一张名片,让我去找他。他说,来吧,看看吧,看看能不能帮你一把。他让我去之前一定要给他先打电话。这样我才知道,他已经是个大人物了。 
  如果是个陌生的人物也许我还会警惕,可是这样一个人物我心里只有期待了。究竟期待什么?我也说不清。我前前后后回忆过这件事,我找他是想请他帮忙安排工作吗?以我的条件能安排什么工作比当按摩女挣得多?显然不可能。是想让他支援一笔钱帮我把债还清吗?显然也不可能,我还不至于这么不要脸。那还期待什么?也许我心里总想找一个支撑,找一个有力的、可信的理由、一份能让我坚持下去的勇气……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一个站在水边的人,也许心里总想抓住点什么。总之我打了电话,而且去了。也许这就是命,他不过是命运的开关。也许我本来就是一条河,他不过是在我拐弯的地方立下了一座碑。 
  在大海浪那样的地方,这样的客人见得多了,我们有一整套拒绝客人的办法。当然也不是真的拒绝,否则它就不叫洗浴城了。阿红阿月她们就是在那儿被训练出来的,只是在那儿还要被妈咪剥一层皮,所以才出来单干的。我那时刚和小混混离婚不久,打这份工也不容易,有时躲不开,被人摸就摸一下掐就掐一下,一般都不吱声。但一个刚经过离婚的女人,对男女之事正厌倦着,身心还疲惫着,怎么会有那种要求?可是,可是,可是我竟然连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 
  我整个儿软了,瘫了,一点力气都没有。我闻到了烟草还有一股羊膻气味,我想呼救,发出的却是嗤嗤的笑声。我不停地喊爸爸救命,可嗓子里只有啊啊的哑音,好像另外有一个自己躲在一旁操纵着,令我不能不一沉到底。后来我就浮起来了,飘起来了,轻得像一粒灰尘,在一线光柱里飘浮。我看见自己像一朵蒲公英在风中飘零,美丽的羽毛转眼间就被一根一根拔光,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原形毕露。我听见他咕噜一句,身材挺好。 
  趁他进洗手间的时候,我赶紧穿上衣服,抓上包就跑。可他在里头说,茶几上有个信封,拿上吧。我去拿了那个信封。他又说,需要什么就打电话。我还答应了一声。我相信他自始至终都没认出我来,但他是个真正的老手。从把我带出来起就把我握在掌心里,掌控着每一个环节。他是那么有把握,那么地从容,那么地慈祥,清楚地知道我不但不会反抗,还要配合他,还要感谢他!我数了那信封里的钱,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大元,够我挣半个月呢。于是我就笑了,那笑声像出膛的浓烟,一团一团地冲出喉咙,呛着了似的,干呕似的,怎么也止不住,后来才发现泪流满面。我是一遍一遍数着那五张纸走出那栋大楼的。我回头看看,记住了那个地方,那地方有一个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清晰地向我展示着美好未来,而过去的一切都在崩塌。 
   
  ×月×日 
  冷静地想,我也不能埋怨别人,那天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脑子已经迟钝了,很多事已经理不出头绪。 
  那天打了电话,那个人是让我到人民路路口等他的,可我从大海浪出来碰见了我们厂的刘师傅,给耽误了。如果不是碰见刘师傅,事情也许不会变得失去控制。我是说如果。 
  刘师傅是我们厂的保全工,以前常到我们车间来,特爱开玩笑发牢骚。他有点油,鬼点子也多,还爱占女工的嘴巴便宜。但他不害人,顶多算个口头流氓,所以大伙并不觉着他讨厌,有时候还挺欢迎他来的。可现在他竟成了这样! 
  那天我听见有人喊倪红梅倪红梅,可在四周看不见一个熟人,等他到了跟前,才看清楚是个瘫子一点一点挪过来。他坐在皮垫子上,腿已经没了,拿两只手走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跟着眨眼都来不及,才几年时间,他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我问他出什么事了,怎么闹成这样了,真吓人。他还笑,说你怎么还这么漂亮呀,真让人羡慕死了。他说你别瞧不起人,现在我比你们谁都有保障。他说我注意你好几天了,你不就是在大海浪当按摩小姐吗?这话让人有点气急败坏,我说当小姐就当小姐,总比你要饭强。他说你看见我要饭了吗?我就有点发蒙,又不好意思问了。我一句话没有,瞧着他冬瓜样的腿,两只熊掌样的胶皮手套,都不知该怎么跟他说。真的很难想象,从前那么活泛的一个人,现在拿两只手走路,他一大家子可怎么过呀。 
  可是他一脸的坏笑,说我还是招了吧,你要是活不下去,也可以用我的专利。他说这年头什么人好混?我算是琢磨出来了。第一是动物,你要是条狗,你比谁都滋润,你没看见狗都进按摩房了吗?第二是残疾人,你要是残疾了,国家就优待你,你又是女的,又这么漂亮,没准儿都成电视明星了,还到处做报告!他说他现在虽说手跟脚一样,但按月拿钱,拿的比原来工资还高,快活得很。他咧嘴大笑,两排白牙撑在那些褶子里特别刺眼。原来他是上访时出了交通事故。他说,两眼一闭两腿一伸,疼了几个月,快活一辈子。人家给他装假肢,他还不要,宁愿拿两只手走路,没钱花了就往机关门口一坐。 
  我说你这不是讹人家吗?他说讹人?我还没杀人呢! 
  我赶紧就逃走了,头晕得厉害,胃里直翻苦水。他还在后头喊,有难处就说话,我给你出点子!我相信他的点子比我多得多,可他的点子我真受不了。 
  然后我就找到了那个人,那个让我像父亲一样尊敬的人,坐上了他的车,上了他的床。我浑身发冷,簌簌乱颤,脑子里翻江倒海。我好像经历了那个血糊拉稀的场面,好像自己已经被碾成好几段。那样是能活下去,可我不想活成他那样。再难,我也不能把自己弄成那样。就是死,我也希望自己是完整的。我害怕。 
  把这些事记下来,并不想埋怨谁。没有他们,也许我照样会走这条道。对我这样的女人,最后的本钱就是身体。当一座破败的房子到了风雨也挡不住的时候,你留着那些本钱又有什么用?在这个劳动等同于下贱的时代,女人的肉体其实一直在升值,就看你敢不敢。阿月说得好,又不偷又不抢,自己挣自己花,我卖的都是我自己的。而且,还有安全套! 
   
  侦察日志3 
   
  初步意见:自杀,否定。情杀,否定。抢劫杀人,基本否定。 
  张、王有重大发现。从带回的假钞检验看,这两张假钞与去年1018假钞案中的纸张、版型完全一致,因此怀疑该案与假钞案有某种联系,这使二组全体摆脱了沉闷乏味的情绪。 
  经汇报,局领导批准与1018案并案侦察。振奋。 
  1018案情:去年10月,本市发现少量百元假钞的未完成品边角料,经检验,系新近的印刷品,故确定为本市特大案件,专案调查,后又转为省厅挂牌督办案件。但此后,类似假钞印刷品再未出现,相关信息亦消失,案情无进展。 
  此次并案,不仅力量加强,且有正面价值。 
  谈话笔录9 
  谈话人:管××;年龄:55岁;原市绢纺厂厂长,现任市贸发局副局长。 
  问:因为绢纺厂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找到了您。 
  答:是啊,两千多人呢,说散就散了。干部也都各奔东西了。 
  问:倪红梅您还有印象吗?请谈谈情况。 
  答:有印象。她父亲叫倪大民,是厂里的老工人。八三年仓库大火时表现很英勇,牺牲了。她就是顶替进的厂。当时高中好像还没毕业,还不太情愿,可家庭生活困难。这孩子挺老实,是厂里的文艺活动积极分子,工作也不错,挺好的。 
  问:她死时是在做暗娼,您知道吗? 
  答:不知道。怎么能干这个呢?再困难也不能干这个。 
  问:对不起我们是例行公事,厂里不少人都说您能提供点线索。 
  答: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是我把工厂搞破产了,卖了,贪污了,拍屁股走人了。我不怕。卖厂是市里的决定,我有什么办法?改革嘛,总是有成本的。 
  问:倪红梅后来找过您吗? 
  答:找过我的人多了。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个副局长,能安排多少人?再说她能干这个,不能说没有一点点主观原因吧? 
  问:您了解她家的情况吗? 
  答:具体不了解。不过也都差不多。困难啦生病啦孩子上学啦。我就是不吃不喝也解决不了几个人。 
  问:您最后见她是什么时候? 
  答:有半年多吧。说句心里话,死了人我也很难过,可把责任往我这儿推,公平吗?你顶多说我思想工作做不到家。我有那么多思想吗?我是谁呀? 
   
  ×月×日 
  看来老梁头是真的想包我。每回来了就不想走,收工了也不走,撵他也不走。就是走了也是站在巷口看人打麻将,要不就是跟人聊天,弄得我没心思再招呼别人。可又不能把话说绝,毕竟他是我为数不多的固定客户,很烦。 
  老梁头人不坏,没架子,也知道疼人。他是太孤单了才到我们这里找安慰的,他儿子媳妇一年到头也跟他说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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