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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惜。但那是后话了。当时周先生写的文章,因为被我反复诵读,内容至今也还大致记得。讲的是周先生关于文章本质的看法。
《惜别》 第三部分救济自己国家的民众(4)
“文章为美术之一,质当亦然,与个人暨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实利离尽,究理弗存。故其为效,益智不如史乘,诫人不如格言,致富不如工商,弋功名不如卒业之券。特世有文章,而人乃以几于具足。严冬永留,春气不至,生其躯壳,死其精魂,其人虽生,而人生之道失。文章不用之用,其在斯乎?”
因为我记性不太好,也许有两三处不太准确,语调弱的地方就是我拿不准的,原文可是比这好上十倍的名文,请您想像一下吧!
我觉得,该短文的主旨,指出了与他从前说的那种“为帮助同胞的政治运动”的文艺多少有些差异的方向,不过,“不用之用”一词让人感到含义丰富。终归还是“用”。只是不具有像实际的政治运动那样的对民众的强大指导性,而是渐渐地浸润人心,发挥使其充实之用的东西。我想是这种意思吧。这样解释文艺我认为一点儿都不保守,反而非常健全。这种写法让我们这些文艺的门外汉都能隐约感受到其巨大的力量。也是在那天或是别的哪一天,周先生还即兴说了些给我很大启发的话。
“遭遇海难,自己被卷入汹涌的波涛中,并被摔打在海岸上,拼命抓住的地方是灯台窗沿。‘哎呀,真高兴!’刚要喊救命,向窗内一看,守卫灯台的夫妇俩和他们的小女儿正安安稳稳地吃着幸福的晚餐。‘啊,不行。’遇难者忧郁了一瞬,没有喊救命。忽然大浪打来,一口吞没了这个腼腆的遇难者,冲向了远方。我们假设有这样的故事。遇难者已经不可能得救了,他被卷在汹涌的波涛中,也许那是一个暴风雪之夜,他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了。当然,守卫灯台的人一无所知,仍然全家和乐融融地吃着饭。要是暴风雪之夜,应该看不到月亮和星星。故事的结局谁也无从知晓。有人说事实比小说更离奇,即使是谁都不知道的事实,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存在的。而且,在谁也没有亲眼看到的人生角落发生的事实,往往有更高贵的宝玉闪闪发光。把这样的事用天赋的不可思议的触角挖掘出来就是文艺。因此,文艺创作比被世人表彰的事实更接近真实。如果没有文艺,世界将满眼空隙。文艺可以把不公平的空洞,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地填满。”
听了这些话,我这样的俗人也似乎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文艺这种东西,就会像注油少的车轮那样,无论开始时怎样流畅快速地运转,也许马上就会损毁。可是,一想起热心指导周先生学习医学的藤野先生,我便悲哀起来,深深地叹气。那时,藤野先生还什么都不知道,依旧每周一次认真地用红笔为周先生修改笔记。不过教书的人对自己的弟子是很敏感的,藤野先生似乎也觉察到最近周先生对医学研究不那么上心了,于是经常把周先生叫到研究室,说些什么,而且在那之后我也有两三次被叫到了研究室。
“周君最近好像不大精神,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班里有没有人对他使坏?”“和周君商量研究的Thema(德语,“题目”之意)了吗?”“是不是心里厌烦解剖实习啊?其实日本的病人如果知道死后的Leichnam(德语,“尸体”之意)解剖会对医学做出贡献,反而自己希望如此。这点你告诉周君了吗?”
先生的问题如枪林弹雨一般,我甚至有些厌烦了。对于这些,我总是敷衍着应答。周先生医学救国的信念动摇了,他进一步认真调查了日本明治维新的情况,并了解到一些思想家的著述引燃了日本明治维新的导火线,但周先生现在觉得那些深奥的理论著作并不可靠,必须先着眼于对民众进行初步教育的文艺创作,于是他现在正在研究各国的文艺,要是向先生说明这种对他来说如晴天霹雳般的转变,先生会何其地惊愕,进而又会变得何其地失落啊,这样想来,愚钝的我也便只能含糊其词了。即便如此,一次我还是向周先生转达了先生的担心。
“这次我向藤野先生要了研究题目,不和我一起做吗?是关于缠足后的骨骼形状问题的,不是很有意思吗?”
周先生微笑着摇摇头,似乎已经觉察到了一切。暑假过后,周先生就总是冷冷的,虽然不是一副心地不良的表情,但就好像住在与我们隔绝的世界里面,见面时,大抵只是暧昧微笑一下。对于这一点,爱操心的津田君担心起来:
“那家伙怎么了?在宿舍里只是读那些无聊的小说,根本不学习学校的功课。那家伙也快成革命党会员了吧?不,难道是失恋了?总之,这种状态可不行。这次弄不好会不及格。他是被清政府选派来日本的秀才。如果日本不教给他像样的学问就让他回国,在清政府那儿岂不是很没有面子。因此,我们作为他的朋友,责任也很重大。最近他总是拿我当傻瓜,我试着劝了他好多次,他不出声,只是笑笑,我浑身直起疹子。如果你和他说说,也许他会听的。干脆哪天狠狠教训他一顿,怎么样?说‘醒醒吧!’,再给他几拳,说不定他会痛改前非、好好学习的!”
我实在后悔在这部手记的两、三个地方故意用了嘲笑津田君的伎俩。仔细想来,真正打心眼里喜欢周先生的不正是津田君吗?就要和周先生分别了,在我的宿舍开了小型的送别会。出席的有爱喝酒的木匠和他十岁的女儿、津田君、矢岛君两位干事、我和主角周先生。大家站着,举行了现在想起来还想噗哧大笑的音乐天才聚集的奇妙合唱:
崇高、厚重的恩师情啊
您教我知识的庭院,已经历了多少春秋冬夏
细思量,那已是久远的兴霜岁月
现如今,分别在我们眼前,一旦说再见
素日彼此间的亲密之情
亦勿相忘
唱着唱着,津田君突然背过身去哭了起来。嘴上虽然说着兴致勃勃的话,可是要与周先生分别了,他似乎比谁都难过。和津田君相处,能看到他这样好的一面,我变得不像从前那样害怕和讨厌城里人了。
后来试着与那位被误解乡村公子的矢岛君相处,也只是一个极端认真的人,就像周先生何时就仙台人所做的批评,仅仅是“怀有东北大诸侯的责任感,固执己见”。因为他过分拘泥于“仙台的面子”,所以初次见面时的寒喧也很生硬,显得目空一切。但如果我们不客气地顶撞他,他就会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展示他的亲切和慷慨。我想正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脆弱,他才那样目空一切地和人打招呼吧!我甚至想,公然给周先生写那种极不合适的信,绝非认为支那人劣等,表示侮辱,相反,那实在是包含着对于支那俊才的敬畏心情。这种敬爱之情生硬奇妙地一颠倒,就变成不许侮辱仙台似的抗争的逆反心理了,于是才写了那样不合适的信。极端认真的人,左思右想以后写的信,字写得像鸡爪子扒的似的,文章更是极其拙劣。总之,是个认真的人。那时看到周先生渐渐对学校的学习失去了热情,矢岛君怀疑自己写的混帐信是周先生不学习的原因,十分内疚,于是便送给周先生德语大词典,并帮他写作业,在学校听课的时候还总喜欢坐在周先生的旁边,像是在照顾周先生似的。可是,周先生还是不顾以藤野先生为首的大家的诚恳挽留,很快离我们而去了。
我记得那是在第二学年期末的时候。雪化了,榴之冈的垂樱开始盛开,校园里的山樱也和褐色稚叶纠缠在一起开出了饱满的花,我们正在着手准备期末考试的时候,发生了所谓的“幻灯事件”,周先生那令人怀念的身影忽然从我们周围消失了。像我前面所说的,周先生并不是看了那个幻灯画面后,马上从医学转向文艺的,事实上,这种方针的变化,很久以前就在一点点地进行着,可是,不得不承认“幻灯事件”至少成了让周先生最终下定决心的借口。
《惜别》 第三部分救济自己国家的民众(5)
,老师就放些风景呀、时事片呀让我们欣赏。像华严瀑布呀、吉野山呀,色彩非常美丽,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时事片有旅顺港封锁、水师营会见、奉天入城等等,日俄战争的画面格外多。那些勇猛的场面一出现,我们这些学生就会兴奋地拍手喝彩。
那个学年末的一天,微菌学的课上,203高地激战、三笠舰的画面出现时,我们照例大声喧闹着拍起手来,这时,画面忽然变了,出现了一个支那人因为做了俄罗斯的军事侦探而被处刑的场面。听了老师的说明,我们又起劲地鼓起掌来。这时,阴暗的教室的侧门轻轻地开了,我认出跑到走廊里的学生是周先生。我理解周先生的心情,觉得不能不管他,便随着他悄悄离开了教室。但走廊里已经看不到周先生的身影了。上课中的校舍一片寂静。我从走廊的窗子向校园望去,看到了周先生。他正仰面躺在山樱树下。我来到校园,凑到周先生的身旁一看,他正闭着眼睛,令我意外地悄悄笑着。
“周先生。”我小声叫他,他蓦地坐起来,说道:
“我就知道你会跟来的。别担心,亏了那张幻灯片,我终于下定决心了。看到我的同胞,想法改变了。我马上回国。看了那场面,已经不能无动于衷了。我国民众依然处于那种懒散萎靡的状态啊!友邦日本在举国勇敢作战,他们却充当其敌国的侦探,那种家伙的想法我不知道,嗯,多半是被金钱收买了吧。比起叛徒,聚在周围麻木地参观的民众们那愚蠢的脸更让我难以忍受。那是现在支那民众的表情。依然是精神问题。对于现在的支那来说重要的不是身体的强健。那些围观的人不是都体格健全吗?这更使我坚信现在对于他们来说医学并非紧要。精神革新!国民性改造!如果像现在这个样子,支那将永远无法确立真正独立国家的尊严。灭清兴汉也好,立宪也好,只是改变了政治口号而已,东西的质地不变,不是没有用吗?因为我这段时间离开了那些表情茫然的民众,心里就定不下来明确的目标,迷茫、不知所措。今天我的目标确定了。看了那个片子,挺好。我马上弃医回国。”
我想已经不应该阻止他了,可还是顺嘴说道:“那藤野先生……”
“啊,”周先生低下头,“是啊,我辜负了先生的期望,很难过,可以说到今天为止我在学校里磨磨蹭蹭就是因为这个。可是——”他抬起头,“可是,不得不做。看到那些同胞的表情,已经不能再左顾右盼了。日本的忠义一元论,不就是这样吗?是的,我终于能够领会那种哲学的含义了。回国之后,首先为了改变那些民众的精神发起文艺运动。我的一生都将奉献于此了。
不管怎样,暂且回国,和仍在故乡的弟弟商量,一起发刊文艺杂志,杂志的名字,今天,就是现在,也完全决定了!”
“什么名字?”
“《新生》。”他微笑着回答。那笑中一点儿也看不出周先生自己称之为“奴隶的微笑”那种卑屈的影子。
老医师的手记到此为止了。我自己(太宰治)又附加了如下数行,仅供手记读者参考。
让全世界引以为荣的东方文豪鲁迅先生逝世于昭和十一年秋,大约是在先生逝世前的十年,也就是昭和元年前后,先生四十六岁的时候,发表了名为《藤野先生》的小品文。选摘部分如下: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