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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回信中告诉克里斯,我把他妻子的名字译成中文的时候用了“媚蓝”这
两个字,媚是明媚的媚,蓝是湛蓝的蓝。克里斯非常高兴,他说他喜欢《飘》那
本书里面的那个叫做梅兰尼的女人,他不知道中文还有这么美丽的字眼:
真是太准确了。我第一次到我住的这个地方,第一次见到我的妻子的时候,
正是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就是为了这些我才决定留下的。现在,我已经和这些
美景成为一体,所以我不可能离开这里了,那样我没法生活。我喜欢这两个中国
字,我要学会写给我妻子看。
我们就是在这种方式下成为朋友的。逐渐地,我已经开始对克里斯讲我自己
的事情,工作和家庭以及更多的内容。在克里斯的平和之中,我说什么,无所顾
忌。他永远是一种情绪:祥和、宁静。在他的这种情绪之中,我的一切波澜都显
得有些矫情。
1998年初至的时候,我几乎是在一种类似于少年得志似的顺遂之中得到机会,
可以去加拿大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我雀跃了不足一天,就陷入了矛盾。人大概都
是渴望鱼和熊掌兼得的,我很想能到那个据说很美丽也很可以让人生活闲适的国
度,我很想能在我的平庸生活上镶一道金边,我想得到一个学位,然后就有资格
对我正在从事的工作指手画脚、用专业术语吓得别人不能不相信我对此的确有研
究,我也想做衣锦还乡状之后让别人叫我“X 专家”或者“X 学者”,我想那时
候讲英语就不会被看成是崇洋媚外……想足了这些好处之后,我就开始舍不得,
舍不得我现在能工作的自得其乐而且还有读者叫好的报纸,舍不得熟悉的环境和
偶尔还能互相吹捧聊以自慰的朋友圈子,更舍不得我已经非常依赖的两个人的小
家……我想像不出来我离开以后会怎么样,我回来的时候又会怎么样。我问我自
己很多眼下没法回答的问题:我还会回来吗?回来以后还会有现在这么开心的工
作吗?我不回来,那我丈夫怎么办?他会来找我吗?我们会干什么呢?我们能开
中餐馆吗?他要不来找我,我们会离婚吗?他还会不会再娶别人?那个人会比我
好吗?……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我觉得我真的要累死了。我不敢把这些想法告
诉给丈夫,因为我知道答案,他除了会像每一次我想尝试一种生活的时候一样鼓
励我去做之外,还会嘲笑我这种标准的患得患失;我也不敢对朋友讲,因为如果
我顺利地出国那么一切还好说,假如我没有走,那么谁会相信我是因为舍不得家
呢?别人只会认定我在吹牛……
我越想就越想不清楚,于是,我选择了克里斯。他仅仅是一个网上的人,我
可以非常主动地决定我们是否需要继续做朋友,如果我觉得和他交谈不自在了,
只要不再跟他通信就可以了,我不怕他知道我的事情。
我把简单的情况写下来,同时,把我想到的问题一个、一个提给克里斯。我
在这封信的落款后面写上了紧急呼救的SOS。
克里斯很快就回信了。跟以往的信不同的是,这一次的信有标题——《我的
故事》,用的仍然是小学生也可以读明白的英文:
我的故事
我出生在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那里有很多电影里表现过的阳光和现代生活。
我的父亲是律师。他为很多有钱人打官司和做私人法律顾问,帮助别人保护财产
和赚钱的同时,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有钱人。
我母亲去世非常早,那时候我还不到6 岁。我父亲有过一些女人,但是没有
再结婚。所以,我没有机会有兄弟姐妹,是独生子。我父亲希望我长大成人之后
可以继承他的一切,因为我们这个家庭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从小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父亲安排了我的全部生活,送我上了哈佛大学。
我上学的时候是很勤奋的,因为要子承父业,必须努力。大学第三年的时候我迷
上了瑜珈,我很喜欢那种好像入定一样的感觉,我觉得那才应该是生命本来的状
态。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到了中国,很辛苦,如果我自己没有改变,可能现在还是
那样的。
我是因为到缅甸出差偶然来到我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我们公司想从这里获得
原材料。我遇到了媚蓝。媚蓝稍微懂一点英语,我们勉强交谈。她指责我们这些
制造现代生活的人破坏了大自然,毁灭了她家乡的环境。在我眼里,媚蓝很美,
她身上有一种在我过去的生活中不可能见到的东西,非常淳朴,好像从来不会有
人逼着她做什么,她可以过很自在的日子,用很简单的手段谋生,维持日常温饱
之后剩下的时间都可以活在自我之中。我很向往那样的生活。媚蓝站在有些破落
的村子里,就像你说的那样,阳光明媚、天空湛蓝。我看见这些,觉得她是我追
求的那种东西——简单朴素的日常生活和劳动着的纯净女人。我决定留下来。
当时我没问自己任何有关今后的问题,包括我父亲会怎样、我们的生活来源
是什么和我会不会有一天再回到美国等等。我想问了也没有用,我自己回答不了,
问别人是见仁见智。所以我就什么也没多设计,跟着直觉做了我感到高兴的事情。
到现在都是这样,有什么变化,我就去解决什么问题,不预支快乐也不提前烦恼。
我觉得每个人都是要面对变化的,所以变化并不可怕。我觉得总是去想像变
化的人,胆子大概是比较小的。
……
读克里斯的信,觉得他好像已经完全无欲无求,完全沉浸在他的自得其乐里。
但是,他没有像我期望的那样解决我心里的一系列问题。更何况,我很清楚一点,
克里斯和我不一样。他有一个除了他就什么亲人也没有的有钱爸爸,他有随时可
以回去的美国,他吃腻了面包黄油之后才会向往窝头咸菜,见惯了灯红酒绿之后
才觉得阳光和蓝天非常珍贵。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因为他没有这五斗米都能
比别人活得好,这种人来讲什么“归田园乐”,不是虚伪是什么?讲清心寡欲是
要有实力的,就像很多人说自己淡泊名利,其实根本不知道名利是什么,有什么
资格说淡泊呢?我和克里斯就不一样。去加拿大在某种意义上有可能改变我的一
生,我可能从此就区别于一般更为普通的老百姓,就脱颖而出了。这些,是克里
斯永远无法体会的。
然而我矛盾,越是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就越是矛盾,因为我总是相信,
一个人不可能把世间的好处全部占尽,总要在获得的时候有相应的失去,这样才
有平衡。我的问题在于我怕我失去的正是我想长拥有的,所以我连面对获得也不
敢轻举妄动了。
我没有再给克里斯写信,当我明白了我们的不同之后,我觉得他也没法帮我。
他是活在他的状态里,这种状态背后是一个与别人不同的背景,就像没有人能给
我拿主意一样。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一个
人能从根本上帮助或者改变另一个人,因为每一个人的处境都不可能与另一个人
完全重合一般的相同。
就在我感到非常孤独的时候,克里斯的信又不紧不慢地来了。我不知道他用
什么方法给我发了一张照片:麻布衣裳的他怀抱一只吉他,膝下是一双娇憨的儿
女,身后是绝对称不上美丽却把他留在异乡的媚蓝。他还是写了一段话:
有时候人的一生不在于做成了什么,而在于做过和做到了什么。我所做的,
就是找到和守住了我最想要的东西。我觉得你也应该一样。
克里斯还是没有逐一回答我曾经提出的问题,相反,他的信使我增添了一个
新的问题,那就是我究竟更想要什么?或者就是说,我要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这样的问题同样是我在28岁的时候不会回答的。
看着克里斯的照片,我觉得我对他的猜想有些狭隘。他明明是很真诚地快乐
着,我为什么要去替他设计一个今后,并且跟伪善联系起来呢?就算有一天克里
斯带着他的缅甸妻子和孩子回到美国,也没有什么不好啊,只要他自己认为那样
能安心。我想,“克里斯”的确是一种生活方式,这种方式的非常根本的一点就
是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最基本的自由,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立场上
去选择属于自己的生活,来自其他人的隔岸观火似的感受其实并不能左右什么。
相比之下,我觉得我自己是生活在一个网中,这个网里面盘根错节着许许多多干
扰我的思想和选择的信号,这些信号来自我也许看重、也许并不看重的旁观者,
我和很多人一样固执地相信旁观者清,但忽略了其实旁观者永远不会代替我去过
完每一个在我的生命中顺理成章的日子。我的烦恼和痛苦里有多少是真正来自我
的内心呢?克里斯生活在网外边,他只相信心的指引,所以他比我快乐。
我给克里斯回了信,没有再提到困扰我的那些问题,说了很多关于我知道的
瑜珈以及我了解的缅甸。我们跟一对轻松的朋友没有什么两样。
大约在秋天的时候,因为某种原因,去加拿大学习的事情暂时搁浅。我写信
告诉克里斯这些的同时告诉他,我原来设计的问题可能永远不需要回答了。
对于一个幸福的家庭来说,什么样的获得都是锦上添花,但是对于一个不幸
的家庭,并不是什么样的给予都意味着雪中送炭,何况每个身陷苦难中的人通常
都比那些快乐着的人更加珍惜尊严,卖煮花生的大老秦就是这样的
苦人儿大老秦
认识大老秦是去年夏天刚到的时候,在我家附近的小菜市场。
一般情况下,每天下午四点半是我买菜的时间,日子长了就成了规律,只要
那个时间没有在外面采访或者和朋友在一起,总是要到楼后面的小市场去转一下,
有时候要买当天晚饭要用的菜,有时候就仅仅是转一转。我习惯于认一家的货,
渐渐的就有了固定的水果摊、菜摊和鸡蛋摊,走过小市场的时候,买不买东西,
这些认识的摊主都友好地打招呼。市场的格局也是基本固定的,每个人的摊点在
什么位置、谁挨着谁几乎没有过改变。从摊点的位置就可以判断这个主人是否值
得信任,因为有那种摆在台阶上或者街角处的小摊点通常是流动的,今天买了不
满意的东西,可能明天连抱怨给摊主听一听的机会都没有。
大老秦就是一个把摊子摆在商店门口、高台阶上的人。他卖两样东西:煮花
生和炒田螺。
大老秦吸引我的原因是他无论如何看上去不像一个摆摊做小生意的人。他个
子很高,属于清瘦的那一种,大约40岁上下的样子,留着整齐的分头。那天他穿
的是一件早已经少有人穿的白色的确凉衬衫,洗得非常干净,袖口卷到胳膊肘,
灰色水洗布裤子,有些旧,但也很清洁。清爽的他和他卖的两样色彩浓重的东西
形成了很尴尬的对比——那些花生和螺蛳分别挤挤挨挨在两个灰色的铝盆里,远
看是褐色的一片。他不像别的小贩那样吆喝介绍自己的东西如何好,只是等着有
人经过,看看就走,他不说什么;偶尔有人停下来问价钱,他也是问什么答什么。
我猜想,这个人一定是临时替家里人看着摊子的,他的样子有点像学校里的
化学老师。
我还是照样去小市场。每天,都看到大老秦老老实实守在他的两只铝盆旁边。
我觉得奇怪,问卖菜的老孙。老孙小声说:“大老秦呀?他可是个好人,好人命
苦。”
我在商店里转一圈,出来的时候,站在大老秦的铝盆前面,问:“花生怎么
卖?”
他看看我,说:“两块钱一斤。”
接下来就没有话了。他不张罗我买,好像还有些局促似的,手里晃着一个白
净的大笊篱。我想这个人可真怪,再过不到三个小时就要收市了,这么不紧不慢
的,东西卖不出去怎么办?我站在一旁犹豫的时候,来了一个民工模样的人,脖
子后面背着一个黄色的塑料头盔,他很熟络地叫:“大老秦,来2 斤花生!”大
老秦立即活泼起来,拿着他的大白笊篱从铝盆里捞花生,装进一个薄薄的塑料袋
里。民工付了钱拎上花生要走的时候,大老秦把他叫住了,递给他一个空塑料袋,
民工笑起来:“省着吧,我不乱扔。”
我越发觉得大老秦跟别的小贩不一样。那天我也买了1 斤大老秦煮的花生。
走的时候,他也给了我一个空塑料袋,说:“再套上一层口袋,回去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