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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洱这次算是把生活的平实、朴素、原生态推到极致,这些生活场景和细节都没有任何惊人之处,非常平易单纯,开会、搞计划生育、选举这些都是通过几个村干部的日常活动直接表现出来,没有什么大的动作。李洱并不去写那些大起大落的故事或场景,而是一些日常化的琐事。这些琐事本身构成一种相互伸展的机制。这部小说有意在叙事中消解政治工作与曰常生活、权力与玩闹之间的关系,在那些开会研究工作的场景中,总是夹杂着大量的日常玩笑,玩笑变成工作中的有机内容,玩笑使基层的最重要的工作变成一种游戏。小说并不是在另一个方位上嘲笑乡村干部,而是把玩笑交付给生活本身,这本来就是乡村生活的一部分,就是乡村生活的本质。
“石榴树上结樱桃”,在整部小说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所指,与其说是其中的一个故事核,不如说是意指所有的叙事情境。那些叙事是平面的、线性的、不断自我延续的生活流程,每一个叙事句子,都意味着不可知的事相出现,这来源于叙事语言不是依照故事的逻辑,而是语言表达的快感原则。问题的奇诡之处正在于,李洱要寻求的不是语言对外部世界和事物的反映,不是直接去还原生活现实,而是要再造一个语言的现实。在这里,他渴望通过语言本身来建构一个生活世界,并且以此来产生文学性。小说如此大量地运用人物对话,用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目的就是突出现场感,就是把此在的生活情境和情调直接表现出来。小说叙述中大量用了口语,有意地把乡村口语与英语日常用语混淆在一起,增强了语言现在进行时的戏谑化。
(原载《羊城晚报》2004年10月23日)
第一部分 长篇关注第6节 小说家眼中的历史
小说家眼中的历史——徐小斌与《德龄公主》解玺璋
写完《羽蛇》之后,徐小斌沉寂了好几年。这几年,除了偶尔有个电话,很少听到她的消息。
她有意躲开大家的目光,一定是有了新的目标。她可不是一个肯让时光随意流逝的人。果然,就在不久前,一部《德龄公主》摆到北京各大书店的货架上。这部35万字的长篇小说,正是她沉寂数年后奉献给读者的最新作品。
她说,这部作品用了4年时间,1年读书,3年写作。
徐小斌是一个注重个人情感的作家,我们还从未见识过她的“历史写作”。虽说《羽蛇》也写了5代女性的故事,被认为拥有“蔚为壮观的百年时间跨度,巨大的历史画卷”,但却很难说就是“历史写作”,她更关注的,其实还是作为个体的人的当下处境。她为《羽蛇》写的题记:“世界失去了它的灵魂,我失去了我的性。”是为一个佐证。
《德龄公主》就不一样了。它不仅暗合了公众对“历史写作”的想像,而且还选择了清代这个最热门的题材。我比较担心的是,徐小斌为什么要趟这个混水儿?
这是我没读小说时的想法。读了小说以后,我的想法发生了一些变化。表面看,《德龄公主》写的是晚清发生在宫廷里的一些故事,主人公像慈禧、光绪、李莲英、袁世凯、康有为等,都是读者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德龄一家不是很熟,但很多年前我们也读过她的《御香缥缈录》或《瀛台泣血记》。这部作品就写了德龄姐妹进宫以后发生的一系列出人意料的悲喜剧,其中不乏动人的爱情,而且是跨国之恋。
但这不是《德龄公主》的全部,而且不是它最有价值的地方。我们谈到她的写作,徐小斌说起她对德龄的看法曾有很大转变,我觉得很有意思。她说,她写德龄是因为偶然看到一段逸闻,德龄姐妹在法国的时候,曾是现代舞蹈之母伊莎贝拉·邓肯的入室弟子。这一点使她对德龄姐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如果说我们只读过德龄的《御香缥缈录》或《瀛台泣血记》的话,她却读了德龄的所有7部作品。同时,也读其他人的一些作品。结果是她对德龄大为失望。“她的写作,越到后期越明显地表现出是在投人所好,为了取悦西方读者,连基本的真实性都不管了。”徐小斌说到这里的时候明确表示:“我不喜欢德龄这个人物。”这就看出了一个作家的率性和纯真。很显然,她不喜欢德龄,是要冒很大风险的,甚至可能为此付出代价。我甚至觉得,她是在拿作品的前途作赌注。但是她成功了。当她以一个作家的诚实面对历史的时候,她终于摆脱了德龄的羁绊,将写作真正提升到历史的高度。在这里,她看到了许多作家和历史学家没有看到或不愿看到的东西。比如光绪皇帝、隆裕皇后、慈禧太后及其身边的那一群女眷、女官。
徐小斌从容地建构了她的历史叙事。这是一个作家眼中的历史,它不可避免地在这种叙事中倾注了作家的个人情感,张扬了她的艺术想像。这突出地表现在她对光绪皇帝和隆裕皇后的写作中。她重新发现了他们,也重新塑造了他们。在他们不多的篇幅里,徐小斌一直保持了十分饱满的情绪。但是她说,她不希望自己的想像离开历史很远。在动笔之前,她读了大约1年的书,据说,有关的史料就读了百十余本。有了这些书垫底儿,她的心里踏实多了。不过,她更不希望被史料束缚了手脚,理想的境界是,把史料嚼碎了,吃到肚子里去,然后吸收为自身的一部分,这时再写,也就得心应手了。徐小斌初涉此地,就有这样一番见识,实在是很难得的。
现在的历史写作,在有些人看来,只有两类,一类是正说,一类就是戏说,好像没有“第三条道路”。这种看法显然是过于简单化了。《德龄公主》一出,令人刮目相看,不敢说从此有了更多的叙事可能性,至少是表现手段更加丰富了。它既不同于正说,也不同于戏说。她是独树一帜的。徐小斌曾说:“写这部小说有个初衷,就是想给历史小说做一个新样式,让历史更加小说化,而不是像有些小说那样,板着历史的面孔。”她的这个初衷应该说还是实现了。
(原载《北京日报》2004年08月01日)
第一部分 长篇关注第7节 又一种上海生活
又一种上海生活——评王安忆新作《桃之夭夭》
康瑾
王安忆的小说总是让人充满期待,因为她不仅二十多年来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而且从风格到内容,始终在不断地自我突破。翻开她的新书《桃之夭夭》,第一章叫做“梨花一枝春带雨”,下面标明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细心的读者还会发现,这句话在王安忆1995年完稿的《长恨歌》中亦有引用(第二部第一章第四节),难道这次王安忆要写另一本《长恨歌》吗?其实不然,虽然还是上海的弄堂,还是上海弄堂里的女儿,然而王安忆的整个视角、立意、文风,都有了重大的转变,《桃之夭夭》里的上海生活,不是张爱玲笔下那个繁华而荒凉的旧上海,亦不是王安忆自己笔下的那个风情万种,又隐藏了无数惨痛的秘密的上海;那是一个真正属于平凡人家的上海,在时代的夹缝里,在里弄细碎的生活里,王安忆呈现给我们一个“异数”女子艰难而纯净的半生。
《桃之夭夭》的故事简单而紧凑,主要围绕着郁晓秋半生的经历展开,第一章写她母亲,接下来四章从她的出生写到她三十二岁,从时间上来说,全书五章分别写了解放前、解放后、“文革”、下乡劳动和插队、回城。
王安忆用开篇一整章来描写郁晓秋的母亲笑明明,一个滑稽戏女演员的人生遭遇,这似乎和《长恨歌》王琦瑶的故事从“片厂”开始有点类似,然而笑明明虽然沾了点风月场的边,到底不同于“三小姐”王琦瑶,滑稽戏在文艺里面,始终不是上得了台面的大戏,即使有“老看客”钟情,却“必要遵守世故人情,并不抱奢望”,即使有一个“老大哥”,也“非关乎男女情爱”,自然不能和《长恨歌》里的“程先生”、“李主任”相提并论,尤其是笑明明的婚姻选择,她舍弃了安稳可靠的广东先生,毅然和软弱无能、沾了一身恶习的落魄世家子弟结婚,她“终是性情中人”。在笑明明的身上,我们已经看到了一点不同,一点“过渡”,她有着市井的粗鲁和泼辣,却还不至于自私褊狭、工于心计。
而郁晓秋的人生有一个不幸的开端,她是私生女,没有父亲,从小受尽了母亲的冷淡、同母异父的兄姐的憎恶、邻人的鄙夷,而从少年时代开始,又因为活泼热情、身体早熟,具有一种天生的感染力而招人非议,“男生,明明受了她吸引,却要做得像鄙夷她;女生呢,或者是想做她那样的做不成,就改成不屑于为伍”,然而在挫折和不公平对待中长大起来的她,并没有因此而变得阴暗而敏感,她是“混沌”的,“但这混沌的最底下,却是有一股子乐天劲的,她似乎天生信赖人生,其实不是无端,她是择善,就不信会有太恶,这股乐天劲使她的混沌变得光明,而不是晦暗”。
像这样一个动人的少女,似乎应该在青春时代里尽情燃烧,“生发出戏剧的光辉”,但从第四章下乡劳动开始(郁晓秋十六岁左右),她的人生突然平淡起来,似乎被淹没在时代的强音里了,做饭、想方设法改善伙食、回家过年、分配插队、病退回城等等,都不再是个人的遭遇,而是时代的潮流,在这个过程中,她和同学何民伟产生了感情,这感情也是平淡、真挚而实际,没有半点的虚夸和幻想。从这里开始,可以说郁晓秋的人生轨迹偏离了“风月”两字,她天生的妖娆和美魅并没有把她推入一个动荡而灿烂的世界,在不幸的时代里,她喧腾的生命力凝结成一股内在的力量,突出的是坚韧、朴实而达观的精神,当下乡劳动遭寒流侵袭,学生想回家不被批准时,“一片哭得东倒西歪的女生中间,只有郁晓秋不哭,身子直直地坐在被窝里,表情茫然地看着周围的情形,难以理解的样子”。在时代的狂风浪潮面前,她没有飘摇、没有零落,表面上似乎消融在一代人的悲哀中,但她既没有绝望过,也没有狂喜过,而是用一种最平静、最充实的成长方式抵消了一个时代的荒唐。
风浪终于过去,躲过时代浩劫的人,终于又要去面对平凡的生活,最后一章中,郁晓秋经历了“待分配”、和恋人两地相思、进工厂、感情的高潮和破裂、姐姐难产去世、照顾姐姐的孩子、最终嫁给彼此并没有感情的姐夫。王安忆似乎故意要用平缓的笔触说出这一切,郁晓秋似乎是毫不反抗地接受了这一切。例如当多年的感情终于被现实击溃,面对即将分手的恋人,“郁晓秋并不作答,只是看他,就像晓得这个人是要保不住了,就要把他的边边角角全看进去,存起来”。最后,“郁晓秋哭了,说了些‘你没有良心’、‘你要后悔的’之类的话。但是,令何民伟意外,而又感激的是,郁晓秋并没有说‘我都和你那样了’的话。她没有用这个来要挟何民伟,而这是在此类男女谈判中的一道杀手锏”。王安忆笔下的女子,内心都很要强,“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王琦瑶的“要强”,充分地体现在对白上,总是话里带着锋芒,言外透着感慨;郁晓秋的语言似乎软弱苍白,但她的说与不说,显示了一个平凡女子的自尊和隐忍,她的“要强”,是内心的坚韧,而她的“强”,在于永远也不会丧失对生活的信心。当她把自己的情感和生活纳入到姐姐的家庭,在姐姐的阴影下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她体现出来的宽厚和善良,比起动荡年代里的坚强更加难能可贵,有一种对生活的简单而深沉的热爱,正是有了这置于生命内部、挣脱了世俗局限的“灼灼其华”的人性之美,无奈琐碎的人生才令人眷恋,才充满生命的欢喜。
那么,王安忆为什么要给“桃之夭夭”的少女一段越来越平静的人生呢?她又怎么能完全摆脱写《长恨歌》的经验和情绪,在相同的时代(时间跨度差不多,但侧重点有所不同)和相同的地方写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呢?综观她近几年来的创作,不难发现,这并不是一个“突变”,而是有一条有趣而鲜明的“抛物线”,经过了一个微妙的“背离—回落”的弧度,她才从容地回到了最熟悉的生活里,而这个弧度的最高点,就是《富萍》。
《富萍》写了一个农家姑娘富萍来上海谋生的故事,最终,她选择了投靠当船工的舅舅一家,并和一个残疾青年结了婚,从此生活在梅家桥边的棚户区里。虽然还是上海,但描写的全是边缘,后厢房里的保姆、棚户区的居民、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