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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天阶夜色凉如水。殿内,满是神伤醉酒人。一弦残月照着窗,白银泄地,案上烛焰微微跳跃,红泪一滴一滴,尽了春夜。唯一清醒的莫怀前守在顾写意身边,望着相识数十年烂醉如泥的众人,一夜未能合眼。
翌日,天色发白,鸟雀啾鸣,顾写意在一片欣荣明媚中睁开双眼。水洗般的清亮,全无一丝醉酒后的迷茫。
“爷,您醒了。”怀前小声问安。
“嗯。”顾写意起身,扫视殿内一眼又道:“让他们多睡会罢。”
绕过横七竖八躺在大殿地上熟睡的众人,顾写意走出殿门。驾云殿外,繁花丽日,古树花卉与巍峨建筑相映成趣,诗意天成。顾写意负手立于殿外,望着满园景色怔怔出神。
“你袍子脏了。”
顾写意回过神,寻声看去,韩纪元正立在不远处,不知看了他多久。顾写意低头看看自己素色衣袍,果然满是酒迹,失笑道:“方才没注意到。”
没注意?韩纪元微微蹙起眉头。顾写意最是好干净,且性奢华,讲究吃穿用度。从没见他乌发散乱,衣冠不整出现人前。
“是怀前通知你的罢。”顾写意盯着古树上的鸟雀们道:“一个比一个会擅作主张。”
韩纪元靠在廊柱上,盯着他的侧脸问:“那些人对大雍忠心耿耿,劳苦功高,付出了何其多。你毫不犹豫夺走他们一生的荣耀,只为避免微乎其微可能发生的作乱?”
远处树上的鸟儿不知为何打了起来,顾写意面带微笑回道:“是。”
韩纪元抿住唇,转头去看那一园春色。
“也许还有一个原因。”顾写意忽而开口。
韩纪元闻言转过视线。
顾写意平静笑道:“我不想他们落得和江光勇一个下场。”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承欢的皇位靠兄长禅让而得,一路顺风顺水罕有挫折。而诸将领跟随前帝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声望权势之重,令朝廷在任用新人、推行政策时考虑再三。再者,诸将战场上生死与共,亲如手足,怀恩帝本就与他们不亲厚,怎能不疑他们结党营私?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只不过是未到时候罢了。
后面的话顾写意没说,他觉得全无说的必要。
韩纪元眼眸睁大了些,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写意,”纪元道:“你应该将那句话告诉他们。”
顾写意转过头望向他,颇为疑惑道:“为何?”
为何?他韩纪元也想问为何!为何你无心政事却总被卷进漩涡身心疲惫;为何你要夹在皇帝与昔日臣子中间左右为难;为何你倾尽全力保护他们却背负所有骂名与怨恨;为何,你总要为难你自己。。。。。。
韩纪元只觉胸口苦闷,压的他喘不过气来。顾写意洒然一笑,走过来抱住他道:“你哭什么?”
韩纪元忽而惊觉,自己竟是泪流满面。
顾写意将他的脸按在胸口,坦然道:“我已得到我想要的结果,这就足够了。”
韩纪元不看也知,此刻那双凤眸中,绝没有自怜自哀,有的,只是骄傲与满足。
“写意,你说的对。”韩纪元的脸埋在他胸口,掩住了不愿示于人前的软弱与泪水。
“不爱你我还能爱谁。”
顾写意没有回话,一手环住纪元的肩,一手轻抚他的背。
驾云殿拐弯角落处,站着三个人——怀恩帝顾承欢与其心腹王自谦、易明轩。
顾承欢仰头望着上方错彩镂金的梁栋,默默无语。王自谦拧着眉头亦不知在想什么。
易明轩心中有鬼,他偷偷向外移出两步,正好能够看到顾写意所在的位置。
就在这时,顾写意本望着别处的眸子忽然转了过来。四目相对,易明轩耳中满是着胸腔内剧烈跳动的声音,除了眼前的那个人,那双眸,什么也看不到了。
顾写意略薄的唇轻扬,微微笑着。但那双点漆般幽深的瞳,如夜下激流暗涌的海,阴郁永昼,带着无尽的寒意与怨毒。
易明轩心惊心悸,踉跄倒退,恍然不知地撞在了王自谦身上。师父顾先知的话又在耳畔回荡:
“当顾写意恨上某个人某件事,便是不死不休。他不是无情,而是将感情埋的太深,你们设计逼他亲手诛杀昔日朋友,单这份怨恨,就可令易、王两家遭受灭顶之灾。。。赶紧走吧。师徒一场,我不愿见你惨死。”
第二十三章
翌日,侯安泰、鲁申、周成等大将上表声称自己身体有恙,主动要求解除兵权告老还乡。怀恩帝不仅欣然同意,数日后更出人意料地挑选宗室女子与其联姻。然,凡事都有例外,大将赵策我行我素,装傻充愣,死抓军权不放。
明摆躲不过去的事,偏要与至高无上的皇权较劲,试问怎可能会有好下场?怀恩帝先是当百官面直言说他:“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若倚功造过,必致反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天威难测,这赤裸裸的警告,令在座所有人无不惴惴难安。
待赵策甫一离京,自有人替怀恩帝出面挨个与诸大臣打过招呼,让他们与赵策划清界限,鼓励朝臣上折子参赵策过失。自古雪中送炭者少,落井下石者多。皇帝摆明了态度要惩治赵策,谁会那么不开眼。只一夜,参赵策的折子雪花般铺天盖地。怀恩帝以俯从群臣所请为名,利用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途拦截急于赶回军营的赵策,当场宣旨尽消官职,诛杀于夕暮亭。
惩治的法子一环扣一环,在这至高尊荣的铁血皇权下,威名远扬的常胜将军又能如何?
怀恩帝顾承欢顺利收回地方军权,解了一大心病。他大量启用新人,并修改了部分兵制。
明面上,这一切全是怀恩帝所为。可稍微知晓底细的人,都会恍惚觉得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前帝,顾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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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写意待那些人,也算仁至义尽了。”清波园书房,熏球里飘出清淡的熏香。顾先知阖眼躺在摇椅上,悠闲地摇晃着。温暖的天气里,腿上却搭着厚厚一张毯子。易明轩坐在一旁,闻言冷笑:“戎马半生,纵横天下的大将被逼回家种地,这也算仁至义尽的话,什么叫狠毒?”
顾先知的眼睁开一丝缝,睨着徒儿笑:“顾写意不光保全了他们的性命,更让他们过上安稳的日子。比起历史上那些明杀暗诛,实是已最仁慈的手段了。。。他比我想象的,做得更决绝,更彻底。”
易明轩问:“为何这么说?”
顾先知未答话,再度阖眼躺在摇椅上。熏球里的袅袅香氛飘忽游荡,烟香风软,好一派闲散风月闲。
“至此,顾写意再无动摇顾承欢皇位的权势。他夺了那些大将的军权,无异于将自己的羽翼连根折断,鲜血淋漓地送给怀恩帝。”顾先知轻轻摇晃摇椅,不紧不慢道:“顾写意用行动告诉世人,皇位他绝不会再要回来。不仅如此,他连权利也一并交回,他。。。是真的要离开了。”
顾先知转过视线,看着怔愣出神的易明轩笑道:“顾写意,是个骨子里高傲到极点的人。与人斗,与天争,从不肯服软认输。同时,他也是个猜忌心重,缺乏安全感的人。做到这一步,对那个男人来讲,太艰难的了。”
“您说,他要离开?”易明轩急声问道。
顾先知瞅着他,半晌“嗬嗬”笑起来:“你怕了。怕到心神混乱不能思考。可怕成这样为何不跑呢?让为师想想看,为了家中亲人?为了你师父我?。。。还是为了与你一同闯祸,却浑然不知危险的王自谦?”
易明轩抿住唇角:“师父,您的锐气到哪去了?”
“锐气?”顾先知嘿然一笑:“都觉得老人活了那么些年,定然比年轻人胆大。其实正好相反,人年岁越大,越是怕死。在顾写意掌控西北时,我以为他会杀我,可没有。当顾写意登基为帝时,我以为他会杀我,可没有。在顾写意弃位而去时,我以为他会杀我,仍是没有。。。他为我建园子,年年送来贵重贺礼。我若有个头疼脑热,定然是好医好药。一年又一年,他不杀我却也不放我。若当年他要杀,我少不得还要作诗写赋讽他一讽。可现如今。。。”顾先知眼中阴郁神色愈发加重:“我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何时吾命休矣。顾写意总能看一眼穿别人的弱点,用他的方式,折磨了我十几年。生生叫你哭不出,骂不来,还要谢他。”
易明轩只觉阵阵寒意袭身:“照您的意思,他是杀定我们了?”
“谁知道。”顾先知苦笑:“也许他会突然拎剑冲来,就地杀了你与王自谦。也许他会不告而别,再也不管不问。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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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微风和煦,顾写意卧于花园凉亭软塌上昏昏欲睡。忽感到有人为他盖被,初以为是怀前,未曾在意。谁知那双手抚上他的额轻捻,像是想要替他扫去所有烦心之事。
顾写意睁开眼,见承欢就坐在身侧。而自己身上盖着的,正是承欢脱下的龙袍。
承欢笑问:“怎在这睡下了?”
“本打算看会儿书,谁知竟睡了过去。”顾写意道:“我的精神头大不如从前了。”
承欢暗暗深吸了口气,凑近些笑道:“这段日子你太过劳神。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定无大碍的。”
“小时候,顶讨厌皇宫,一心盼着长大能自立门户,过悠闲的日子。”顾写意看着满园景色,洒然笑道:“像我这样的,绝非长寿之人。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已经尽力。剩下的日子,谁也别想再浪费我的时间。”
顾承欢拧眉不满道:“哥,您一定长命百岁。”
顾写意却问道:“听说你更改了兵制?”
“是。”顾承欢回道,说完忍不住端详顾写意的神色。
顾写意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顾承欢收回地方将领的兵权后,建立了新的军事制度,从地方军队挑选出精兵,由皇帝直接控制,所有将级军官必须由朝廷委派。但这样一来,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能调动军队的不能直接带兵,能直接带兵的又不能调动军队。
顾承欢显然十分满意这次的改制,不自觉便从眉梢眼角流露出来。
顾写意笑了笑,从榻上起来,将龙袍扔给顾承欢道:“不饿么?该吃饭了。”
远远候着的太监,忙小步跑来替皇帝整理衣服。
顾写意起身走至亭外,忽停下脚步转身对顾承欢笑道:“你提拔起的那些将领,声望不足以服众。新颁布的兵制虽可成功防止军队政变,却大大削弱了部队的作战能力。至于你上次提起的事情,我看还是过段时间再说罢。”
顾承欢怔了好一会,扬声道:“哥~”
顾写意再度停下脚,抬眼望向他。顾承欢嘴唇轻动,想说什么,却生生强忍了下来。
顾写意唇角向上轻扬,朝他微微笑了笑,方又大步离去。
顾承欢望着他哥的背影,呆立在原地许久许久。
这也是你的目的之一么?
启国使团进京数十日,一直未能得见圣颜,本已打算离去却突然接到怀恩帝入宫赐宴的邀请。
当夜,华盖殿明烛香暗,笙歌缭绕,朝堂重臣齐聚,启国使节郝峰不得不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应对。随郝峰同来的俊秀少年郎,目光扫过堂下鸣钟击磬的乐师,手捧食物雁行而上的宫女,与那奢华堂皇的华盖殿,神情漫不经心,全无丝毫新奇表露。
怀恩帝露了个脸便离去了,宴会继续,席间觥筹交错,酒酣耳热直喝道后半夜。郝峰被灌的头晕脑胀,可身为客人又不便主动提出告辞,只得硬着头皮应酬。见状,少年心中大大翻了个白眼,抛下苦不堪言的郝峰,找借口溜了出来。
一路走来,竟无人阻拦。少年逛至后苑中,但见那迷蒙月色下,岁寒不凋的苍松翠柏,秀石迭砌的玲珑假山,楼、阁、亭、榭掩映其间,幽美而恬静。少年正看的出神,忽被人扯住胳膊拉到了假山后。
少年大惊下扬起脸望去,对上的,是一双清亮而波澜不惊的眸子。待看清来人的长相,少年被衣服掩盖的背脊绷得笔直,隐隐沁出冷汗,脸上却露出了小鹿般惊慌却单纯的表情:“我。。。我,我是启国郝峰郝大人的随从。那个,宴会太无聊,你能不能不要告诉郝大人我私下乱闯了?他会处罚我的。”边说着,边可怜兮兮的望着顾写意。
顾写意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等他讲完后一步步走近。难以承受对视的压力,少年别开视线,忍不住心虚地向后倒退,直退到退无可退,背脊挨上假山。
顾写意突然伸手去解少年的衣扣,少年睁大眼死死瞪着他。无奈顾写意的表情太正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