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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库-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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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
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
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
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
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

谁能让他的语声和面容
只在些亲密的梦里索回?
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

21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钢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22


深夜又是深山,
听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廿里外的市廛

它们可还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廿年前的梦幻
都在雨里沉埋。

四围这样狭窄,
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

像个古代的人: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23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
你们自从降生以来
就只知道潮湿阴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

太阳光照满了墙壁,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衔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等到太阳落后,它又
衔你们回去。你们没有

记忆,但这一幕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24


这里几千年前
处处好象已经
有我们的生命;
我们未降生前

一个歌声已经
从变幻的天空,
从绿草和青松
唱我们的运命。

我们忧患重重,
这里怎么竟会
听到这样歌声?

看那小的飞虫,
在它的飞翔内
时时都是永生。


25


案头摆设着用具,
架上陈列着书籍,
终日在些静物里
我们不住地思虑;

言语里没有歌声,
举动里没有舞蹈,
空空问窗外飞鸟
为什么振翼凌空。

只有睡着的身体,
夜静时起了韵律,
空气在身内游戏

海盐在血里游戏——
梦里可能听得到
天和海向我们呼叫?


26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
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
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条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觉从村疏处
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
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
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27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原载《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



蚕马


1


溪旁开遍了红花,
天边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里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初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在那时,年代真荒远,
路上少行车,水上不见船,
在那荒远的岁月里,
有多少苍凉的情感。
是一个可怜的少女,
没有母亲,父亲又远离,
临行的时候嘱咐她:
“好好耕种着这几亩田地!”

旁边一匹白色的骏马,
父亲眼望着女儿,手指着它,
“它会驯良地帮助你犁地,
它是你忠实的伴侣。”
女儿不懂得什么是别离,
不知父亲往天涯,还是海际。
依旧是风风雨雨,
可是田园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亲呀,你几时才能够回来?
别离真象是汪洋的大海;
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边,
去寻找父亲的笑脸?”
她望着眼前的衰花枯叶,
轻抚着骏马的鬃毛,
“如果有一个亲爱的青年,
他必定肯为我到处去寻找!”

她的心里这样想,
天边浮着将落的太阳,
好像有一个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荡漾。
忽然一声响亮的嘶鸣,
把她的痴梦惊醒;
骏马已经投入远远的平芜,
同时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2


温暖的柳絮成团,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里正燃烧着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三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回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荆棘生遍了她的田园,
烦闷占据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静的窗前,
只叫着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着窗儿发呆,
路上远远地起了尘埃;
(她早已不做这个梦了,
这个梦早已在她的梦外。)

现在啊,远远地起了尘埃,
骏马找到了父亲归来;
父亲骑在骏马的背上,
马的嘶鸣变成和谐的歌唱。
父亲吻着女儿的鬓边,
女儿拂着父亲的征尘,
马却跪在地的身边,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亲象宁静的大海,
她正如莹晶的明月,
月投入海的深怀,
净化了这烦闷的世界。
只是马跪在她的床边,
整夜地涕泪涟涟,
目光好像明灯两盏,
“姑娘啊,我为你走遍了天边!”

她拍着马头向它说,
“快快地去到田里犁地!
你不要这样癫痴,
提防着父亲要杀掉了你。”
它一些儿鲜草也不咽,
半瓢儿清水也不饮,
不是向着她的面庞长叹,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边睡寝。


3


黄色的蘼芜已经调残
到处飞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里还燃着余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织茧,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空空旷旷的黑夜里,
窗外是狂风暴雨;
壁上悬挂着一张马皮,
这是她唯一的伴侣。
“亲爱的父亲,你今夜
又流浪在哪里?
你把这匹骏马杀掉了,
我又是凄凉,又是恐惧!

“亲爱的父亲,
电光闪,雷声响,
你丢下了你的女儿,
又是恐惧,又是凄凉!”
“亲爱的姑娘,
你不要凄凉,不要恐惧!
我愿生生世世保护你,
保护你的身体!”

马皮里发出沉重的语声,
她的心儿怦怦,发儿悚悚;
电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随着雷声闪动。
随着风声哀诉,
伴着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护你,
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间是个青年的幻影,
一瞬间是那骏马的狂奔:
在大地将要崩溃的一瞬,
马皮紧紧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儿还没有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断;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
要唱完最后的一段:
一霎时风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电;
马皮裹住了她的身体,
月光中变成了雪白的蚕茧!
— —1925

附注: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
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之故,父不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
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见干宝《搜神记》。

(原载《昨日之秋》北新书局1927年版。
选自《冯至选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吹箫人

我唱这段故事,
请大家切莫悲伤,
因为他俩又跑入了深山,
也算是快乐的收场!

在中古,西方的高山,
高山内,洞宇森森;
一个壮美的青年,
他在洞中居隐。

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独自登上山腰;
身穿着闲雅的长衫,
还带着一支洞箫。

他望那深深的深谷,
也不知望了多少天,──
更辨不清春夏秋冬,
四季的果子常新鲜。

他顺手拿起洞箫,
无心地慢慢吹起──
为什么今夜的调儿,
含着另样的情绪?

一样的松间
一样的小溪细语,
为什么他微合的眼中,
渐渐含满了哭泣?

谁将他的心扉轻叩,
可有人同他合奏?
──箫声的杂复,
绝不像平素的那样质朴。

    二

第二天的早晨,
他好象着了疯狂,
他吹着,挟着长衫,
望喧杂的人间奔向。

箫离不开他的唇,
眼前飘荡着昨夜的幻像──
银灰的云里烘托着
一个吹箫的女郎。

乌发与云层深处,
不能仔细区分:
浅色的衣裙,
又仿佛微薄的浮云。

四围尽在睡眠,
他忘却山外的人间,
有时也登上最高峰,
只望见云幕的重重。

三十天才有一次──
若是那新月弯弯;
若是那松间★萃,
把芬芳的冷调轻弹。

若是那夜深静悄,
小溪的细语低低;
若是那树枝风寂,
鸟儿的梦境迷离。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怀恬淡;
他吹他的洞箫,
不带着一些哀怨。

一夜他已有十分睡意,
浓云却将洞口封闭,
他心中忐忑不安,
这境界他不曾经验!

如水的月光,
尽被浓云遮住,
他辗转枕席,
总是不能入睡。

她分明是云中的仙女,
却又充溢了人间的情绪;──
他紧握着他的洞箫,
他说,要到人间将她寻找!

眼看着过了一年,
箫吻着他的唇儿呜咽,
早遗掉山里的清幽,
同松间的风韵。

他穿过无数的市廛,
他走过无数的村镇,
他看见不少的吹箫女郎,
于他只是有满衣的灰尘。

古庙中,松柏下,
一座印用的池塘──
他暂时忘去了他的寻求,
又觉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复平淡,
箫声也随着和缓──
可是楼上谁家女,
正在蒙蒙欲睡?

在这里,停留了三天,
该计算,明日何处去,
呀!烟气氤氲中,
一缕缕是什么声息?

楼上红窗的影儿
是一个窈窕的女郎;
她对谁抒写幽思,
诉说她的衷肠?

他如梦如醉地
一似当年的幻像──
他那能自主,
洞箫不往唇边轻放?

月光把他俩的箫声
溶在无边的泪海之中;
深闺与深山的情意,
乱纷纷织在一起!

    三

流浪无归的青年,
哪能娶侯门娇女?
任凭妈妈怎样慈爱,
严厉的爹爹也难应许。

他俩日夜焦思,
为他俩的愿望努力──
夜夜吹箫的时节,
魂露儿早合在一起!

今夜呀,为何听不见,
楼上的箫声?
他望那座楼窗,
也不见孤悄的人影

父母才有些话意,
无奈她又病不能起;
药饵侧都无效,
更没有气力吹箫!

梦里洞箫向他说,
「我能医入了膏肓的重病;
因为在我的腔子里,
尽藏着你的精灵。」

他醒来没有迟疑,
把洞箫劈成两半──
煮成了一碗药汤,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父母感戴他的厚意,
允许了他们的愿望。
明月如旧团圆,
照着并肩的人儿一双!

啊,月下的人儿一双!
箫芽,已有一枝消亡!
人虽是,正在欣欢,
她的洞箫,独自孤单!

他吹她的洞箫,
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无可奈何的伤泣!

「假使我的洞箫还在,
天堂的门,一定大开,
无数仙家女,为我们,
掷花舞蹈齐来!」

他深切的伤悲,
怎能够向她说明:
后来终于积成了,
不医治的重病。

她终不能不把她的箫,
也当作惟一的圣药;
完成了她的爱情!
完成了他的生命!
  Epilog
剩给他们的是空虚,
还有那空虚的惆怅──
缕缕的箫的余音,
引他们向着深山逃往!

一九二三年五月四日




帷幔──乡间的故事

谁曾经,望着那葱茏的山腰,
葱茏里掩映着,一带红墙,
不曾享受过,幽闲的圣味──
氤氲地,漾起来一丝遐想?

在那里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说是脱去了,许多索累;
在他们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却像含蓄着,中古罗曼的风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脉,
有两座无名的高山,遥遥峙立;
一个是佛院,一个是尼庵,
两座山腰里,抱着这两个庙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里一个少尼,
绣下了一张珍奇的帷幔;
每当乡中进香的春节,
却在对面的僧院里展览,

这又错综,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乡人们单纯的话里──
出向少尼在十七岁的时节,
就跪在菩萨龛前,将乌丝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门旧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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