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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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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能自己一手处理,几乎没找过谁商量或求人帮忙。也不是因为自尊心特别强,不过是觉得那样做是理所当然的,大概。父母也对此习以为常,说这孩子撒手不管也不要紧。我倒是经常找姐姐商量,她非常热心地教这个教那个,可自己不找任何人商量,全都一个人解决。既不发脾气,也没有不高兴的时候,真的,不是夸大其词。女人嘛,例如来月经的时候不是心情烦躁得要冲人发火吗,或多或少。姐姐连这种情况也没有。在她身上,是用消沉来代替不高兴的。往往两三个月就来一次,一连两三天闷在自己房里睡觉。学校不去,东西也几乎不吃。把房间光线弄得暗暗的,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但不是不高兴。我一放学回来,就把我叫到房间里,让挨她坐下,一一问我那一天做了什么。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外乎和同学做什么游戏了、老师讲什么了、测验成绩如何了等等。姐姐都听得很专心,还谈感想,提出建议。可要是我不在——例如去跟朋友玩或出去练芭蕾——她就继续一个人发呆。这两三天一过,她就一下子恢复得和平时一个样,神采飞扬地上学去。这种情形,嗯——好像是持续了四年。一开始的时候,父母也不放心,大概找医生商量过。但她不是两三天一过就好得利利索索的么,所以父母后来就以为反正不管也会自然好起来的,说她是个聪明刚毅的孩子。”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发现姐姐死的是我。”直子接着说,“小学六年级的秋天,11月,天下着雨,一整天都阴沉沉的。当时姐姐读高中三年级。我练完钢琴回来是6点半,母亲正在准备晚饭,让我叫姐姐吃饭。我跑上二楼,敲姐姐房间的门,喊声吃饭了。可是,没应声,静静的,我觉得有点奇怪,又敲了一下开门进去。本来我以为她睡着了呢,不料姐姐没睡,站在窗口前,脖子稍歪,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面,就像在思考什么。房间里一片昏暗,灯也没开,所有东西都显得朦朦胧胧的。我招呼说:”干什么呢,吃饭喽!‘但说完后,我发觉她的个子比平时高。我有些纳闷儿:怎么回事呢?是穿高跟鞋,还是蹬在什么台子上了呢?我就走到跟前,刚要开口时,心里猛地一震:原来脖子上有一根绳索。那绳从天花板梁上笔直地垂下来——那可是真直,直得可怕,简直像用墨斗在空间’绷‘地打下的一条线。姐姐穿着白色的短罩衫——对了,正是我现在身上这件便式的,下身一条灰裙子。脚尖像跳芭蕾舞一样紧绷绷地伸着,地面与脚尖之间有20厘米左右没有任何阻碍的空间。那情形,我看得可真切着呢。还有脸,脸也看了,不能不看。我心想得赶紧到下边告诉母亲,得大声喊叫,可身体偏偏不听使唤,偏离我的意识自行其是。本来我的意识要赶快下去,身体却要擅自把姐姐的身体从绳子上解下。当然,这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办到的,于是呆愣了五六分钟,处于虚脱状态,什么都不明白了,就像体内什么东西僵死了似的。我在那里一动没动,直到母亲来看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还没动,和姐姐一起,在那又暗又冷的地方……“
  直子摇摇头:
  “那以后三天时间里,我一句话都没说,像死在床上了似的,只是眼睛睁着定定不动,好像毫无知觉了。”直子把身体靠在我胳膊上,“信上写了吧?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健全得多的人。我病的时间比你想的要长久得多,根也深得多。所以,如果你能往前行的话,希望你只管一个人前行就是,别等我。想和其他女孩睡觉就睡好了。别考虑我顾忌我,喜欢什么就尽情做什么。要不然,我说不定会拖累你的。我,不管发生什么,这事是绝对不想做的。不想耽误你的人生,也不想耽误任何人的人生。我刚才就已说过,只要你时常来看我,永远记着我——我希望的只是这个。”
  “我希望的却不只是这个。”我说。
  “不过,要是和我牵扯在一起,会毁掉你的一生。”
  “我不会毁掉什么,决不。”
  “可我也许永远也恢复不过来。即使那样你也等我?能十年二十年地等我?”
  “你太悲观了,”我说,“在黑夜、噩梦、死人的力量面前太胆小了。你必须做的是忘记这些。只要忘记,你肯定能恢复的。”
  “要是能忘掉的话……”直子摇着头说。
  “从这里出来,一起生活好么?”我说,“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保护你不受黑夜和梦的干扰,还可以抱你——当离开玲子后你还感到难受的时候。”
  直子更紧地贴着我胳膊,说:“要是能那样该有多好啊!”
  快到3点时,我俩返回咖啡店。玲子一面看书一面听立体声短波中勃拉姆斯的钢琴协奏曲。在空旷的没有一个人影的草原一角播放勃拉姆斯乐曲,也的确是妙不可言。玲子吹着口哨,模仿第三乐章刚有大提琴出现的旋律。
  “布克。霍斯和彪姆。”玲子说,“这段乐曲,过去我听得几乎把唱片纹都磨光了,真的磨光了。从头到尾听得一点不剩,像整整舔了一遍一样。”
  我和直子要来热咖啡。
  “话说了?”玲子问直子。
  “嗯,说了好多好多。”直子说。
  “一会儿可得如实招来哟,他的那个怎么样。”
  “哪里干那事了。”直子红着脸说。
  “真的什么没干?”玲子又问我。
  “是没干。”
  “扫兴!”玲子真像很扫兴似的。
  “是啊。”我边呷咖啡边说。
  晚饭的光景同昨天差不多。气氛、讲话声、人们的面孔一如昨日,只是食谱不同。昨天大讲无重力状态下胃液分泌的那个白大褂男子,凑到我们三人这张桌来,这回碟碟不休的是脑之大小与其能力的相互关系。我们一边吃着掺有大豆的汉堡牛肉饼,一边无可奈何地听他大讲俾斯麦和拿破仑等人的脑容量。他把碟子推到一边,用圆珠笔在便笺上画出大脑图形。边画边口中念念有词,“哎呀,这里不对”,一再修修改改。画完后,便如获至宝地将那便笺藏进衣袋,把圆珠笔别在胸前。胸袋里居然插着三支圆珠笔,还有铅笔和规尺。吃罢饭,又重复了一句“这里的冬天不错哟,下次务必冬天里来看看”,这才离去。
  “这人是医生,还是患者?”我问玲子。
  “你看是哪一类?”
  “实在琢磨不透。反正看上去不大地道。”
  “医生,叫宫田。”直子说。
  “不过在这里边,那人脑袋最神经不过,我敢打赌。”玲子道。
  “看门的大村也神经得可以。”直子说。
  “嗯,他脑袋也少根弦。”玲子用叉子扎着花椰菜,点头说道,“的确,天天早上一边嘴里不知所云地大吼大叫,一边做那不伦不类的广播体操。还有,直子进来前有个叫木下的做财务的女孩,发神经自杀未遂;一个叫德岛的护理员,去年酒精中毒,闹得天翻地覆,被解雇打发走了。”
  “把病员和职员全部对换位置还差不多。”我来了兴致。
  “高见高见!”玲子一晃一晃挥着叉子说,“你也慢慢开窍,懂得社会结构了嘛!”
  “好像。”我说。
  “我们的正常之处,”玲子说,“就在于自己懂得自己的不正常。”
  回到房间,我和直子打扑克牌,玲子抱起吉他练习巴赫。
  “明天几点回去?”玲子停下手,边点烟边问。
  “吃完早饭就出门。汽车9点多一点儿有一班,赶得上我就不致于耽误晚上打工了。”
  “遗憾呐!时间再充裕些就好了!”
  “那一来,我也怕要赖在这里不走喽。”我笑道。
  “啊,可也是。”玲子说。然后转向直子,“对了,得去阿冈的家讨葡萄吃,忘得死死的了。”
  “一块儿去?”直子问。
  “噢,借渡边君一用好么?”
  “好好。”
  “那么,两人再来个夜间散步吧。”玲子拉起我的手说,“昨天还差那么一点点,今晚搞利索算了。”
  “请请,悉听尊便。”直子吃吃笑道。
  风凉浸浸的,玲子在衬衫外面套了件对襟羊毛衫,双手插进裤袋。她边走边望天,像狗似的抽鼻子嗅了嗅,说“有一股雨气味儿”。我也同样嗅了一下,却什么也没嗅到。不过天空里云层确实多起来,月亮也被掩到后面去了。
  “在这里待久了,光嗅空气的味道就能大致摸透天气。”
  走进工作人员住宅所在的杂木林后,玲子叫我稍等一会,独自走近一户房前按了下门铃。一位主妇模样的妇女出来,同玲子站着聊了几句,然后嘻嘻笑着钻入房里,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玲子接过,对她说了声“谢谢,晚安”,朝我这边赶回。
  “瞧,葡萄要来了!”玲子举起塑料袋给我看。袋里的葡萄相当有分量。
  “喜欢葡萄?”
  “喜欢呐。”我说。
  她取出最上头的一串递给我:“已经洗过,吃好了。”
  我边走边吃,皮和籽随口吐在地上。葡萄着实水灵得很。玲子吃着自己那份。“三天两日教那家男孩一次钢琴。作为酬谢,那家人这样那样给了我不少东西。这两天喝的葡萄酒就是。还可以托他们在市内买一点零碎用品。”
  “昨天你没讲完,想接着听下去。”我说。
  “好哇。”玲子说,“不过要是每晚都回去那么迟,直子怕要怀疑你我的关系吧?”
  “就算那样也想接着听完。”
  “OK,那就拣主要的讲好了,今天有点凉。”
  她从网球场往左拐去,走下一段狭窄的楼梯,来到几座像筒屋一样并排在一起的小仓库跟前。玲子打开头排一间的门,进去拉开电灯。
  “进来吧,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仓库里靠墙整齐排列着越野用的滑雪板、雪杖和靴子,地面堆着扫雪工具和除雪用药等物。
  “以前每当想一个人待一会的时候,就常来这里练吉他。小地方不错吧?有条不紊的。”
  玲子弓身坐在药品袋上,叫我坐在旁边,我便也乖乖落座。
  “房间有点憋气,可以吸烟么?”
  “别客气,请。”
  “戒不了,就这个戒不了。”玲子蹙起眉头说,旋即如饥似渴地吸了一口。吸烟吸得如此香甜的人怕是为数不多。我一粒一粒地揪着葡萄,细嚼慢咽,把皮和籽扔进当垃圾箱用的白铁皮罐里。
  “昨天讲到哪儿了?”玲子问。
  “在一个狂风暴雨的黑夜,爬上险恶的悬崖峭壁去掏燕窝,是这里吧?”我说。
  “你这人也真怪,开玩笑还一本正经的。”玲子有些愕然。
  “讲到每周六上午那女孩来练一次钢琴,大概。”
  “对对。”
  “如果把世人分为善为人师和不善为人师两类的话,我可能属于前一类。”玲子说,“年轻时并没那样想,当然也是因为不愿意去想的关系。可是一旦上了一定年纪,有了自知之明,便开始这样认为了。就是说,自己擅长教别人东西,我,真的很有两手咧!”
  “我也那样看。”我表示同意。
  “较之对自己本身,对别人我要耐心得多,而且容易找出对方好的一面,我是这一类型的人。总之就像火柴盒侧面那块粗糙的导火皮,不过这没关系,无所谓的。我也并不厌恶自己的这副德性,同二流火柴杆相比,我还是更乐意当一流火柴盒。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呃——还是在教那女孩之后。那以前,年轻时我也短期教过几个人,但当时并没怎么在意,而在教那女孩后才意识到。嗬,真没想到自己教别人教得那么得心应手。就是说,钢琴教得非常顺利。”
  “昨天就说过,在技巧这点上,那孩子弹得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况且本人也没想当音乐家,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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