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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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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脸色,“我、我嘛,因为喜欢地、地、地图,才学地、地、地图的。为了这个,我才让家里寄、寄钱,特意来东京上大学。你却不是这样……”
  他讲的自然是正论,我不便再解释了。随后我们用火柴杆抽签,决定上下床。结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光头,高个儿,颧骨棱角分明。去学校时,时常一身学生服。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周围人才叫他是“敢死队”。但说实话,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其他衣服麻烦罢了。他所留心的仅限于海岸线的变化和新铁路隧道的竣工之类。每当接触这方面的话题,他便结结巴巴地一讲一两个小时,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点,他随着足可代替闹钟的《君之代》歌声起床。看来那故弄玄虚的升国旗仪式也并非毫无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脸间洗漱,洗脸时间惊人地长,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满口牙一颗颗拔下来刷洗一遍。返回房间后,便“噼噼啪啪”地抖动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皱纹后,放在暖气片上烘干,并把牙刷和香皂放回搁物架。随后,拧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
  我晚间看书看得很晚,一觉睡到早上8点多钟。所以即便他起来弄得簌簌作响。甚至打开收音机作广播体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觉。可是,惟独到了广播体操那跳跃动作部分,却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为他跳跃之时——也确实跳得相当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颤抖。头三天,我都忍了。听人说集体生活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认识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对不起,广播体操在楼顶什么地方做好么?”我开门见山,“你那么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点半了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我知道,不就6点半吗?6点半对我是睡眠时间。原因不好解释,反正就这习惯。”
  “那怎么成!在楼顶做,三楼就有意见了。这是因为下面房间是贮藏室,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里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机不是晶体管的。没、没电源不能用,没音乐我又做不了操。”
  的确,他的收音机相当原始,是交流电源式的。而我那个倒是晶体管,可又是音乐专用,只能收立体声短波。罢了罢了,我想。
  “让你一步,”我说,“做体操可以,只是把跳跃动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这回总可以了吧?”
  “跳、跳跃?”他满脸惊异,反问道,“跳跃是什么,跳跃?”
  “跳跃就是跳跃。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没那回事啊!”
  我开始头痛,没心思再和他罗嗦下去。但转而一想,既然话已出口就该说清楚才是。于是,我一边哼着日本广播协会那段“第一套广播体操”的曲子,一边在地上实际蹦跳一番。
  “看见没有,就这个,怎么能没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没、没注意。”
  “所以我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胜吞气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让我睡个安稳觉,行吗?”
  “不行不行。”他说得倒也干脆,“怎么好漏掉一节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过来的。一旦开了头,就、就下意识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节,就、就、就全部做不出来了。”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能说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把他那个活气死人的收音机趁他不在从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说,那一来肯定像打开地狱之门似的捅出一场骚乱。因为敢死队这小子拿自己的东西极其留心。我哑口无言,在床边茫然坐着。这当儿,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边君,你也一块儿起来不就得了。”言毕,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讲罢敢死队和他做广播体操的趣闻,直子“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并不是当笑柄讲的,但结果我也笑了。看见她的笑脸——尽管稍纵即逝——实在是久违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噼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的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很多。
  “集体生活怎么样?和别人朝夕相处,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个月过一点嘛。”我说,“不过,倒也不坏,至少还没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饮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从裤带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嘴,然后弯下腰,细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带。
  “你说,我也能过那种生活?”
  “集体生活?”
  “嗯。”直子说。
  “怎么说呢,这东西主要看个人想法。伤脑筋的事说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规定罗罗嗦嗦,无聊的家伙耀武扬威,加上同室人6点半就做广播体操。可是,如果想一想这类事到哪里都在所难免,也就心平气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就这么回事。”
  “呃——”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像审视什么世间珍品似的凝眸注视我的眼睛。仔细看去,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动,这以前我竟没有发现她有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想来,我还真没仔细看她眼睛的机会,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进寄宿宿舍?”我试着问。
  “不不,不是那样的。”直子说,“只是想想,想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我是说……”直子咬起嘴唇,搜寻合适的字眼,但终究没有找出来。她叹了口气,低下头,“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谈到此为止了。直子开始再次向东走,我留点距离随在后面。
  我差不多一年没有见到直子了。这一年里,直子瘦成了另一个人。原先别具风韵的丰满脸颊几乎平平的了。脖颈也一下细弱好多。但她这种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娴雅。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想就这点向直子讲点什么,但不如怎样表达,结果什么也未出口。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出得车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的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来说,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込走去。路程真长的可以。到得驹込,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这是哪儿?”直子突然察觉似的问道。
  “驹込。”我说,“不知道?我们兜了个大圈子。”
  “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的荞麦面馆,简单吃点东西,我口渴,一个人要来啤酒。等待东西端来的时间里,我们都一句话没说。我走得累了,有点打不起精神,她两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么。电视的新闻节目里,报道说今天这个周日任何一处游乐场所都人头攒动。我们可是从四谷步行到驹込,我想。
  “身体真不错啊。”我吃完荞面说。
  “没想到?”
  “嗯。”
  “别看我这样,初中时还是长跑选手,跑过十几公里呢。而且,由于父亲喜爱登山,我从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记得不,我家后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脚就自然而然变得结实了。”
  “真看不出来。”我说。
  “倒也是。别人也都说我长得太娇嫩了。不过,人可是不能貌相哟!”说罢,补充似的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别见怪,我可是累得够呛。”
  “对不起,让你陪了一整天。”
  “不过,能和你说话,挺高兴的。以前好像两人一次都没单独说过话。”说罢,我便回想说过什么没有,但根本想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反复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灰缸。
  “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不影响你的话——我们再见面好么?当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按理?”我吃了一惊,“按理是怎么回事?”
  她脸红了。大概我太吃惊的缘故。
  “很难说明白。”直子辩解似的说。她把运动衫两个袖口拉到臂肘上边,旋即又褪回原来位置。电灯光把她细细的汗毛染成美丽的金黄色。“我没想说按理,本来想用别的说法来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墙上的挂历,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合适的字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叹口气,闭上眼睛,摸了下发卡。
  “没关系。”我说,“你要说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表达不好。”直子说,“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直子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你明白?”
  “或多或少,谁都会有那种感觉。”我说,“谁都想表现自己,而又不能表现得确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这么一说,直子显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这个也不同的。”直子说,但再没解释什么。
  “见面是一点也不碍事,”我说,“反正星期天我都显得百无聊赖,再说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们乘上手山线,直子在新宿转乘中央线。她在国分寺租了间小公寓。
  “哦,我说话方式同以前不一样了?”临分手时直子问我。
  “好像稍微有点不同。”我说,“不过哪点不同,我又说不清楚。老实说,记得那时候见面倒是不少,却没怎么说过话。”
  “是啊。”她也承认,“这个星期六可以打电话给你?”
  “可以,当然可以。我等着。”我说。
  第一次同直子见面,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级,就读于教会背景的正统女校。正统倒是正统,但如果对学习太热心了,便会被人指脊梁骨说成“不本分”。我有一个叫木月的要好朋友(与其说要好,不如说是我绝无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恋人。木月和她几乎是从一降生就开始的青梅竹马之交,两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马之交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开放,单独相处的愿望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两人时常相互去对方家里,同对方家人一起吃晚饭、打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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