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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先没死,而是受伤后被马拖死的,知道吗?这是惹了杀身之祸啊!你千万别说出是你开的枪,你懂我的意思吗?好歹二妲是个傻子,傻子杀人不犯法!”
有一个实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老班明白地给了我二十六颗子弹,我用两颗,二妲打我用了一颗,可是当人们从二妲背上解下我的时候,从我口袋里数出八颗子弹来,马尔肯定地说的确从子弹袋里掏出八颗子弹,然而那十五颗子弹呢?二妲在背着我行走的一天一夜中,遭遇到狼了吗?她用那十五颗去打狼了吗?她是怎么知道上子弹的?这一切都是一个谜,惟有二妲一个人知道,在她憨然傻气的笑容里,好像过去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仔细在琢磨,二妲真的是傻子吗?
半年之后,我从医院里出来,由于我的肩胛骨被子弹打断,治愈之后走路仍然向一边倾斜,我常常有一种失去重心的荒谬感,走着走着,我会停顿下来,茫然失措地东张西望。
当我回到镇上的时候,二妲已经嫁给了一个草原上的牧民,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再后来又传来消息,说二妲生了一个又胖又壮的儿子。
马尔骑着高头大马去草原看望二妲,马背上挂着四五只叽哇乱叫的公鸡母鸡。白蘑菇站在门口,手搭在额前遮住阳光,看着自己的男人跃身上马,嘴里支支吾吾说着什么,好像在咒骂。
白蘑菇看见我,就长声地说:“这孩子也生得奇巧,嫁出去不到半年时间,就生出一个胖儿子来,这孩子从哪里来的?”
白蘑菇酸溜溜的目光望着我,我慌乱地看一眼她一直干瘪的肚子,心里想,这个女人从没有生过孩子,她怎么知道孩子从哪里来的。
我怕白蘑菇过来缠住我,就故意把脸别向一边。我望着马尔走去的身影,他背着那一杆老枪,那样子在阳光下显得十分神气,没想到那枝老枪在阳光下却是那般的乌黑发亮。
我千头万绪地望着马尔背上的老枪,心里在隐隐作痛,一股强烈的失落怆然于心。
我望着迷蒙的远方,脑子里出现了许许多多杂乱无章的画面,这是我受枪伤之后经常出现的幻觉。
——鲜松的雪地上,二妲赤裸着双腿,她的头狠劲地拱进雪里,一双瞪大的晶亮的眸子痴迷地望着天空……
——那个从二妲身体上离去的男人,在枪响之后伏倒在马背上那一瞬间的古怪动感,永远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那一只怀孕的母兔在血泊中挣扎不休,它用它迷离凄楚的目光回望着从自己身体中掉出来的一团小兔崽,蠕动的生命在那天的阳光下闪烁着粉红色的肉光……
——那只煮熟却又不翼而飞的公兔,在一处对着我龇牙咧嘴地怪笑,发出女人那样的声调来……
——二妲那悠长而哀伤的呼叫从我冰凉的面颊上拂过——“我要那个男人,你还我!”二妲朝我伸出有力的双臂,她双手掐紧我的喉管,我在窒息中望着二妲的面孔,那张脸却仍然憨笑无忧……
……渐渐地我感到异常的平静,抑或是空洞。那个盗贼出现在我面前,他凝神屏气地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慈爱,我无比忧伤地背过身去心里仍然留下难以言表的温情。
……我举目眺望,远处却是大火熊熊,知青屋在燃烧。一群疯狂的马影在火光中跳跃,迷蒙中渐渐清晰地出现一张尖削而阴鸷的男人的脸,这张脸在火光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听见他在远处尖啸着嗓音在咒骂我——“你这个魔鬼,为什么要打死我,还我!”骂声渐渐弱下去却变成了二妲凄凉的哭声……
马队渐渐在烟雾绕绕中隐去,眼前是一片灰烬和空无……一缕清香似乎从天宇中飘洒下来,使我眼前蓦然一亮,那棵沙枣树开满了粉黄色的小花,一串一串地喷放着香气。在这无人的世界里仍然独一无二地站在原野里,向属于它的时间和空间里放送自己的生命气息。
转眼之间,我好像坐在了一辆牛车上,是一辆四车。我的脖子上架着一块硕大的木板,牛车要把我送向遥远的牢狱,因为我杀了人。
这是那个赶马车的车夫告诉我的。他说:“你犯了杀人罪,要把你送到你永远无法明白的地方去……”于是他咳嗽起来,停止之后对我说:“人归根到底是动物,太把自己当人看,人会活不下去,你看这头牛……”车夫欲言又止。他始终背对着我。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呆然地望着他的背,像看一个不透底的谜语。
前面走着的是一头老牛,浑身布满新旧伤痕,牛尾上沾满了半干的牛粪,牛粪发出热烘烘的草味。牛尾在走动中懒洋洋地甩动,牛车就这样缓缓地行走在夏日的荒原中,那种情景古老而悠远。
戈壁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有紫色的,有粉红粉黄的,在远处有一大片红得似火的草,那种红色夺人心魂……我们的牛车就从这样的红草丛中走过去。
蓝天上飘浮着几片淡薄的白云,如同丝绸一般在空中轻轻飘动。有一只鹰从天边的云片中出现,好像正徘徊不定地瞟飘在空中,又似乎正在无声地朝着一个地方飞去。我久久地凝望着它,盼望它能从那个徘徊不定的地方离开,或者飞向深空,融进蓝天里;或者坠入莽莽深山,永远也不离开属于它的山林。
牛车在轻轻摇晃着,赶牛的男人哼起了小调,那是西部人最喜欢唱的歌,它悠扬而悲伤,似有诉不尽的情肠愁绪,道不完的悲欢离合……我仔细地倾听着,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盗贼,他总在遥远的地方凝视着我,我怎么也走不近他,他的出现和消失都使我那般情牵魂绕……歌声突然停止,车上的赶车人也在转眼之间消失。我四下里张望,仍然不见踪影,我低下头来思量,我开始怀疑自己在一个无法醒来的梦中,我蓦然抬头,我惊愕地喊道——我真的在梦中吗?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确是睡在戈壁滩上的一丛野马兰花丛里。紫色的花朵遮住眼前的天空,满天飘浮着紫色的阳光。
那一天,我正好十八岁,十八岁这一天,我想起了金,金的笑脸,和他那大男孩与老人并兼的神情,清晰无比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我身处的世界,与金存在的世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飘满紫色阳光的天空和原野中唱着古老曲调的老牛车,和他身处的城市,像两个不同的音符,永远发出不可调和不和谐的音响。
可是就在十八岁那一天的阳光下,我的手指顺着我的记忆的确触及到了金玫瑰花瓣一样亮丽的唇,他温暖地挨着我,用唇传递给我爱意。我的第一种感觉就是想弄清楚,那一年,到底我和他发生了什么。
红草沟的知青屋被人一把火烧掉之后,我从医院里出来就暂时住在了镇上的仓库里。
马尔说:“没办法,知青屋被烧毁了,连一根木头都拣不回来了,这几间仓库还是仍然当知青宿舍吧。老班他们回来……他们快回来了。”
马尔欲言又止,脸上充满了无奈和愤懑。
我望着马尔挂满霜的面孔,心里非常明白,他憎恨老班他们回来。他老婆与老班的事至今令他心里隐隐作痛,可是他又那般地无可奈何。谁又知他用心良苦将知青屋迁到那么一个地方去,结果被人一把火化为灰烬,这使马尔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我偷看了一眼马尔,不好多说什么,因为我的心情与他不一样,我盼望着老班他们快点回来。
马尔一时没发话,我就想着自己的心事,我在猜想老班见了我第一件事准是索回那杆老枪,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然后对我说:“过得怎么样,这杆枪帮了你不少的忙吧?”
我想老班再见到红草沟知青屋那一堆灰烬该是怎样的目瞪口呆或者欣喜若狂呢,老班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一年的冬天这里发生了什么呢。
想到这些我心里涌出许多的愧疚与感伤,往往在这个时候,我肩上的枪伤就随着情绪的变化而隐隐作痛起来。一股冷飕飕的气就从脚下升起,我赶紧从屋子里走到外面的阳光下面去,让阳光照着我,我会感觉好一些。
目前我肩上的枪伤虽然愈合,但在我的生理上留下的那种莫名的眩晕和倾斜感,却始终在无情地折磨着我。我常常因无端的倾斜而失去重心,身子在眩晕中倾斜,好像无端陷入一种首追尾的永无止境的魔圈里。我痛苦极了,站在阳光下仰首叩望苍天,我很想对着沉默的苍天高喊几声,喊出我内心的郁懑和悲痛,可是这些日子,我的失语症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我几乎无法正常地与人说话,常常因在人面前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而深感窘迫,痛恨自己说不出话,我不知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说不出话来?那一段日子因说不出话来,几欲碰头自尽。
马尔有时来看我,说一些有关二妲的事、有关牧场和二妲的孩子的事,但他从不提及发生在红草沟枪杀人的事,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这很合我的心理。我不想提及那些带有血腥恐怖的事,这我已很感激马尔了。
马尔往往在对我讲完那些之后,似乎等待我说点什么,见我总是目瞪口呆,一副惊弓之鸟的表情,一语不发地望着他,他先是感到很奇怪,稍许之后就表现出愤怒的神情来。他愤愤地说:“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说的不对?我到这里来放屁来啦?”
我因无法对马尔说话,而得罪了马尔,心里极其不安,我痛恨自己。我往往在这个时候,就痛苦地伸长脖子,肩上的伤和中枢神经骤然间剧烈地疼痛起来,我两眼冒出金花来,眩晕就开始了。
我努力地在马尔面前遮掩我因说不出话来的窘迫和尴尬,因为我真的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要不是后来医生诊断为“失语症”我将一辈子不知道自己说不出话来是为了什么。我面对怒目眶眦的马尔,我满脸虚汗,脸色苍白如纸,我痛苦地将目光盯在地上,想找到一个稳定自己身心的办法,我怕自己在一个不明真相的人的面前莫名其妙地倒下。
马尔从痛心疾首转变成茫然失措,不解地看我,像一只病猫在看一只老鼠,然后满脸疑惑地转身离去。
我背过头去看马尔,马尔的背影在阳光下朦胧一片,我心里就悲怆地吼道——“我到底怎么啦!”
那些日子,我对自己的愤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真的不想自己就这样下去,我才十八岁啊!
一天黄昏时分,马尔在仓库门前大声地呼叫我的名字,我赶紧跑出去,他站在仓库门前,身子正被晚霞映照着,像一个金身人似的立在那里。
我半天才看清楚他的全貌,他背着老班那杆老枪,身子莫名地朝前倾着,像在努力地辨清眼前的什么东西而伸长脖子直视着我。
马尔的表情很混乱,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犯事了,车过天山时,翻进山洞里,山涧里正发洪水呢!一个都没剩下,全死了,老班他们……”
我怔怔地站在门里,望着门外的马尔,顿时一股很尖锐的冷飕飕的东西袭进我的体内,那种中弹的感觉又出现了。我感到很恍惚,接着一阵强烈的悲怆从心底里涌上来,我难以自持地垂下了头,两眼火灼般地痛,然后就流出一串泪水,泪珠沉重地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我想老班他们遭难了……我的四肢就开始颤抖。
久久之后,我听见马尔虚恍的声音:“其实……真的没想到,他们就回不来了,人死是那么的容易,那天我还在骂他们……”
马尔痛苦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我望着马尔背着枪的背影,像一具虚幻的影子,在晚霞中移动。
我突然感到,人的生命是那样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那一天深夜,我久久地站立在旷野里,仰望着满天的星斗,我在回想老班,想着他们,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轰然翻滚的瞬间消亡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留给这片土地的语言和足迹,全都随着他们的消失而消失了,他们曾经存在在这里的一切如拂地而过的轻风,去了,惟有这天地悠悠,自然的恒长律动,才使人感到生命的那般微不足道啊!
夜已深沉,风有些刺皮肤。我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过身去,发现白蘑菇站在不远的地方,默然地望着我。
白蘑菇发现我在看着她,她便走近我,声音沙哑地说:“老班他们在回农场的路上,车翻了,翻进山涧里,很惨呐,全冲走了!”
我在夜色中注视着这个女人,她的脸色在黯淡的夜色中显得很苍白,双目幽幽如珠,在轻轻地转动……她突然说:“老班那次对我说,他心中有人了……”她幽幽的目光盯